2012年县委书记对记者说:谁不喜欢我?前两任书记就不喜欢我!

管亥看历史 2023-10-24 18:02:08

对《南方周末》报记者褚朝新来说,能采访一个他感兴趣的官员,让这位官员吐出心里话,最好这些话还能见诸媒体,是难度逐一递进的“三件”事情。

褚朝新曾经采访最多的是各地市委和县委书记,杨安文是他在2011年采访的、“三件”事都得以顺利进行的一位县委书记。

在采访过程中,褚朝新有很多在多年后仍觉难忘的感受,比如杨安文书记在被采访时直言:

你问谁不喜欢我?前两任书记就不喜欢我!

2020年,杨安文已经不在原来的岗位上,他发短信给褚朝新,所谈是与当年做县长时有关的事情。这让褚朝新再次回想当初,又一次体会了一回杨安文的真性情。

初期的明访加暗访

2011年,褚朝新因为在网上看到的一则官员讲话视频,主动向编辑社报选题,申请采访湖北省恩施州鹤峰县的县委书记杨安文。

杨安文书记“吸引”到记者褚朝新的特点是,他在视频里讲话直言不讳,且讲了许多人可能根本不会在会议上重点关注的细节。褚朝新以自己多年的采访经验判断,这位杨安文书记值得他去探访,说不定会得到不同于以往的他类收获。

当时,杨安文书记其实并没有应允褚朝新发出的采访邀约,但后来褚朝新直接去到了湖北恩施,去后才发信息,补充了一些他自己的想法,杨安文书记恰好在恩施州开会,就改为应允了这次采访。

褚朝新对这次新闻稿的设想,是以对话形式呈现,一是这样可以呈现对话最尖锐的部分,便于读者直观地了解这位县委书记的执政方法及背后想法。二是呈现对话是更真实的形式,除非有特别的删改,否则基本不可能会歪曲原意。

褚朝新在一直以来所秉承的采访态度,是新闻学中奉行的“以大量事实为基准,以适量观点为尺度,呈现必要面貌,以便于给读者留下独立思考与判断的空间”原则。

在上大学的时候,新闻系的教授就对褚朝新等学生说过一句话——新闻是易碎品,也即表示,做新闻,如果不会思考,就不会采访,更写不出有力度有深度的稿件,只能是被采访者说什么,记者跟着思考什么。

被牵着鼻子走。

新闻学中人物专访的根本,是不仅要对本人做采访,同时还必须做大量的外围采访和调查,如果是采访一个地方的父母官,那么对外围人员的考察、对基层的采访更是必须的步骤。

由此,记者就可以进一步在原有问题上整理新的采访提纲,结合已知的“民意问题”对被采访者提出更有针对性或称得上尖锐的问题。

因此,褚朝新的调查访问中,有明访也有暗访。

褚朝新先后与杨安文交谈过很多次,此外,他也在县委宣传队不在身边陪同的时候,采访一些个人,比如杨安文身边的离任及现任工作人员,还有就是基层的群众。

在明访中,褚朝新问过许多关于“提拔下级、如何对下属用重典、其他官员有异议、对网上的质疑怎么看”的问题,杨安文都一一作答,表示可以发出。

而在暗访中,褚朝新则将采访的范围以杨安文工作之地为中心,向外一层层扩大,后来,他甚至走到很远的乡村去,就为了“避免一些可能的风声让老百姓不敢说出真话”。

褚朝新后来解释这种做法,一是为了谨慎和客观起见,可以在之后的报导中选择哪些内容可以呈现。二是经验早已告诉他,批评一位官员比表扬一位官员更恰当,因为,许多人隔三岔五落马,到时候他自己的名誉同样会遭遇损失。

在褚朝新的经验中,如果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官员,那么关于他的评价就绝不会呈一致性,但如果大家都一致夸奖这位官员,没一点质疑,那么这里头就肯定藏有猫腻。

在对老百姓做采访时,褚朝新有一种意外,就是本来在他的经验中,许多农村里的群众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在现有政策下吃饱穿暖,过上和平安定的日子,而不一定要知道县委书记是谁。但他走了几个地方,发现那里的人竟大都知道杨安文。

其中还有人对褚朝新说,杨书记执行的政策好,他公道,为老百姓的日子着想,他可算是个好官,甚至,还有人说出了“杨青天”这样的话。

褚朝新从头到尾都只是听着,没有附和或者是反对,因为他只需要做好提问者和记录者。当然,他也不会轻信任何一种观点。

同时,他对杨安文书记本人也问了一些“刺耳”的话,在杨书记回答他的问题后,褚朝新又去查杨安文“反面”的新闻,以期望通过获得一些反面看法得出最后的结论。

一篇好的新闻稿,是历经许多年也有其价值和意义,且其中的观点一定要立得住脚。既然要立得住脚,那么便必须客观,而不是一味追捧,使人觉得乏味,或怀疑写作者别有用心。

于是,褚朝新经过一系列明访和暗访后,在最后的稿件中,只是包含了经历考察后进行的“进一步提问”,并没有完全将所有的东西呈现,关于这一点,他也在多年后作出了更多的说明。

访谈稿里没写的事

褚朝新最后总结呈现的采访稿中,其问题基本都呈现了一个风格:单刀直入。

他在采访稿中直接呈现的有:

褚:在你认为以重典治理更为有效的基础上,制定过哪些较有杀伤力的制度?

杨:凡是小一些的失误,犯第一次写检讨,取消年度的评优评先,但要是犯了第二次,不管是单位的领导还是普通的职工,都要免一把手的职。此外,凡属于重大失误,直接引咎辞职。

我管理干部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所有人一起制定这个制度,然后不论谁违反制度,只要在这个范围内,一律按制度立即处理,没有情面。

褚:你当选鹤峰县的县委书记以后,是不是提拔了不少年轻的干部?

杨:其实在2011年的换届前,已经对干部班子作过一次大调整,我任县委书记后,就想大胆提拔一批80后的干部,为十几年后的厅级班子作准备。

褚:不怕有人说你有其它野心吗?

杨:该提还是要提,这么想没法干。

褚:为什么要狠刹“整酒风”?

杨:鹤峰县是少有的“五无县”,集合了老少边穷的一个落后县城,平时大家摆一摆酒,可能是因为老人孩子要过生日,还有结婚、办丧事什么的,但这些年这股风气已经变了味。

比如有的人家里老人过生日,有五个儿女,五个就轮流着要摆酒,就为了收礼。还有的人,下猪娃了甚至也要摆酒收礼。

我让管统计的农调局去实地调查统计过,数据是农村人每人每年平均送出礼金3400元,城市里再高出300元,算下来,一户人家的礼金一年起码要上万元。

有一回我碰到一个60多岁年纪的老人,他的身体已经干不了苦力活了,我问他为啥要出外打工,他说每年连礼金都上不起,出去再找点工作,能多少再挣一点回来。

这个事情形成了恶性循环,拉了整个县的发展后腿,民风很不好。所以要管。

褚:我在当地做过一些暗地里的调查,很多老百姓是很赞同这个政策的,但是网上同时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你怎么看这种声音?

杨:我晓得,一种人认为我管了不该管的事,这个是民风民俗,我为啥要管这么多,但这件事已经有了借机敛财的性质,得刹止这种风气。还有一种人认为我是出风头,我是允许有意见的,但是还是要管。

只要老百姓受了利益,怎么说都可以,包括我爱人也在外头听到一些事情,给我打过电话,我当时对她说,事情总要干,干什么事情都会有杂音。

褚:还有人说你作为一个县委书记,管的小事情也太多了一些。

杨:我看见有的那个领导的司机,领导下车去办事,走多久,他就点着火在车上等多久,根本不熄火。还有一些像下班不关灯的不关空调的,都以为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一点就能看出那个单位领导的管理,这些细节问题就是单位平常培养的风气造成的。

褚:有人说你小气,在自己的权力职责内为什么还要别的官员和你一样?

杨:这个可能跟我小时候家境不好有根本关系,节俭惯了。但是,我们大部分人用的不是自己的钱,用的是财政的收入,纳税人的钱,各个单位有义务形成节俭,为国家省钱,把钱用在该用的去处。

最后,杨安文总结了这样一句:

确实有人挖苦我,说我管的也太细了,可是我也想说,你是好大的官啊,粗了细了的,如果这些社会问题是小事,那什么是你想管的大事呢?

至于那些没在访谈稿里呈现的,也是褚朝新为此想深入访问过的,就是有回褚朝新直接问杨安文说:

恩施官场有没有人不喜欢你?

杨安文直接答:

你问谁不喜欢我?有,前两任县委书记就不喜欢我。

褚朝新就查到这两位前任的现任官职还有电话,他知道让前任评价现任是忌讳,而且这两位分别在湖北地方任不同的职位,但为了做出客观访问,褚朝新最后还是决定“迎难而上”,亲自联系了两位前任县委书记。

其中一位接受了褚朝新的采访,但不愿意多说,就说了一句,“杨安文这个人有明显的优点,但也有很大的缺点”。而另一位却拒绝了褚朝新的访谈,直接告诉褚朝新“不方便”。

褚朝新还是从杨安文那里获得了其中缘由。

杨安文说,他当初当县长时,第一任县委书记离任,有人问过对方的意见,但离任的县委书记说了一句“杨安文是一个优秀的县长,但要做一把手还欠缺一点火候”,因为这个,杨安文又继续当县长,然后再等第二任县委书记离任后 ,继任为县委书记。

但对于褚朝新来说,正因为这话是杨安文直接对他说的,他反而踏实了许多,因为据他的经验,这样的直率往往出于坦然。

当然,褚朝新没有把这句话采用到采访稿里,包括他与杨安文身边的三任工作人员的谈话,还有老百姓说“杨青天”的谈话,一样都没有在稿子里呈现。

褚朝新后来回忆这些细节,说出了“不呈现”的一部分理由,即“无论哪一种,都要考虑一点,即是否可能给当时的杨安文书记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杨安文副书记的感谢

至2020年的4月下旬,作为西藏自治区地勘局副书记兼副局长的杨安文,突然给褚朝新发来了一则短信。

据褚朝新说,那则短信长达千字,更像一篇文章。

在短信中,杨安文提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是湖北的鹤峰县有人专门去看望他,并给他送来了老乡家里的茶叶。

杨安文说,“这个小伙子是鹤峰本地的,名叫张辉,这一次来做援藏建设。他对我说,村干部和乡亲听说他要来西藏,就特别嘱托他作为代表来看看我,还给我带了两盒茶叶,我激动极了。”

褚朝新注意到,杨安文副书记再一次提到了一句话,也是当年在采访时就曾说过的话:

鹤峰的乡亲们说要感谢我,可是我却因为这句话更感到有一种愧对。老百姓总因为你做的一点事就感谢不尽,可是这本来就是我们在位置上应该做的,我做迟了,还没做好,我当时还有很多可以再努力的空间。

尾声

像杨安文这样的县委书记,本来算是记者褚朝新所采访过大量官员中很普通的一位,但褚朝新后来之所以一直记起他,大概正是因为杨安文身上有一种东西。

正是那个东西,或者说是感觉,对应杨安文在任上所做出的“基础工作”,让褚朝新觉得,这样的采访还是应多记叙一些。

参考资料:

“鹤峰县委书记杨安文”,央视网,2012

“新闻讲堂|从一个副厅级官员的来信谈如何专访官员”,诸朝新,2020

“褚朝新:如何采访一个县委书记”,深蓝财经,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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