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自豪的时刻。”
文/郑亚文
编辑/姜雪芬
刘晓红每年都会带她的员工外出旅游。她更愿意称之为“见世面”,在每个“见世面”的旅程里,都有一个参观当地大学的行程。
前几年去青岛,一群人坐在五四广场吹风歇脚。一名跟随刘晓红多年的女工突然感慨:“在青岛生活真好啊,比我们农村好多了。”
刘晓红便提议:“你有三个孩子,让孩子考到青岛来,你们将来就能在这里安家落户。”
回村里后,女工带着三个孩子到青岛的几个大学逛了一圈。她感受到的美好也浸润了小孩,原本打算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孩子们,开始为上大学而努力。后来,其中一个孩子考上了青岛大学。
让员工的孩子都上大学,最好是清华、北大,这是刘晓红的愿望。在农村劳动力集体涌向大城市的2003年前后,刘晓红决定回农村开工厂。她在山东济宁的农村老家建了第一个羽绒服工厂,如今,羽绒服工厂增至四家,共有1000多名员工,其中99%都是女工。
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妇女,曾经最重要的使命是在家洗衣、做饭、养孩子,但在缝纫机前,她们踩出了“阿玛尼”“迪奥”的羽绒服,也为自己缝了一件名叫“自我”的衣服。
劝农村妇女进厂长大后,刘晓红很少回到农村。她在济宁市的商场开服装店,每周往返杭州和济宁,有时候去深圳、广州,把前沿的时尚带回济宁。
2003年,她回到嘉祥县的农村老家探亲,整个人都格格不入。村里很多和她同龄,甚至比她小很多的妇女聚在一起,手里抱着婴儿,露出乳房喂奶。妇女们身边还围着几个半大孩子,穿着开裆裤,趴在地上玩耍。
刘晓红心里不是滋味。回去后,她下定决心,退掉在济宁租好的厂房,在农村选址建工厂,专门招收农村妇女。
刘晓红17岁进部队当兵,1993年,20岁出头的她退伍,在济宁的商场盘了门面卖服装。每周五,她要坐绿皮火车到杭州,采购四季青的衣服,然后马不停蹄地扛着几个大包登上返程的火车。有时候,她还要花更多时间到广州十三行的批发市场,深圳南油的服装城。
在那个年代的济宁,像她这样的服装店老板娘很少,她店里的衣服也因此比别家更时尚、新潮。开店十年,生意越来越好,她萌生了开工厂做服装生产的想法。
起初,刘晓红没想过离开济宁市区,厂址都选好了,只差设备和工人,却因一次农村之行改变了轨迹。
说服农村妇女出门上班,在当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她们来说,命运的轨迹大抵相似,将她们的人生铺陈开来,绕不开“相夫教子”“厨头灶脑”,“自我”在她们的世界里似乎总排不上号。村里也有女人外出打工,但多是在南方的流水线上“三班倒”,干不了几年,就被丈夫喊回家做饭、洗衣。
刘晓红身处的世界广阔,接触的人多样。生活轨迹的改变源于意识的觉醒,她深知生活其实有更多可能性,尤其是女性,她认为农村女性还有很多价值可以实现,有很多自我可以突破。
劝说妇女上班这件事困难重重。“男主外,女主内”的思维影响着村里的每一个人,“就算家里穷,养着几个孩子,很多女性也是无法上班的”。
刘晓红挨家挨户上门,劝说妇女到她的厂里学手艺,还开出了不低于大城市流水线的工资,4000元左右。晚上能回家做饭、做家务,白天能进厂赚钱,甚至学到缝纫技术,对农村妇女来说诱惑很大。慢慢地,刘晓红招到了40名家庭主妇。
来自阿玛尼的订单刘晓红招到的第一批妇女,大多没有工作经验。她想做服装生产,就得让女工先练手。那几年,电动车行业在国内高速发展,品牌们流行做促销,送的促销品大多都是电动车配套的雨衣。刘晓红跑到天津对接工厂,接雨衣订单,让女工们做了两年雨衣。
起先大家在农村的院子里踩缝纫机,后来女工越招越多,技术也越来越成熟。靠雨衣练手几年之后,大家又转产服装,做自销。
到2006年前后,刘晓红的厂里有100多位女工,年销量突破了千万元。她觉得是时候再次转产了。
这次转产,刘晓红比较慎重。她想做“难而正确、持久的事”。服装行业里,什么最难?在那个时候,无疑是羽绒服。国内还未引进羽绒服充绒机器,每件羽绒服,都需要工人手工填充羽绒,这是最难的步骤,做好了羽绒服,工厂便有了核心竞争力。况且羽绒服也算新鲜品类,价格不低,但却是抢手货。
恰好当时济宁一家很大的羽绒服工厂倒闭,刘晓红听闻,接手了技术团队,慢慢让女工们上手做羽绒服。
他们接到的第一个羽绒服订单,是来自国际品牌“阿玛尼”。一个外贸公司见刘晓红的工厂产能不错,员工技术也到位,便把单子给了他们。
女工们遇到了从业以来最难的一次挑战。“阿玛尼”是奢侈品牌,对生产工艺的要求极高,面料是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品牌方也派人定期从意大利飞过来,指导工艺和生产。女工们在夏天戴上了手套,防止汗渍浸到面料上,细节、缝合尽显精细,每件衣服的充绒环节,都是她们称克重填充进去,像对待一件件珍宝。
第一个订单只有几千件羽绒服,刘晓红亏了不少钱,但这笔钱亏得很值得。“大家的起点很高,一开始就做奢侈品品牌的羽绒服,熟知了一件羽绒服如何能做到最好,以后还怕什么呢?”
那之后,找刘晓红做羽绒服的品牌一个接着一个。她也在2009年建成了第一座工厂,招收了更多农村女工。
最自豪的时刻这些年,刘晓红合作过很多国际奢侈品品牌,为很多快消品服装做代工。她也拒绝过不少品牌的订单,“因为根本做不完”。
当时,一个日本快消服装品牌进驻中国不久,但门店数不多,对方盯了刘晓红三年,希望能为他们生产羽绒服,“但产线实在是调配不了”。
虽然做的是代工环节,但她拥有选择的权利,“很多品牌会特地到我们县里来住着,就是为了跟我们搭上关系,调一条产线给他们”。刘晓红有自己选择品牌的标准,她并不会单纯地坐等订单上门,而是会主动调研,“看哪些品牌有发展潜力,客户强大了,我们才会强大”。
后来,那个日本快消服装品牌在国内的知名度越来越大,成功与刘晓红的工厂合作,多年来不断返单,如今成了刘晓红最大的客户,她有一个工厂专门为这个品牌做羽绒服代工。
每年3月份,羽绒服工厂开始接订单,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工厂迎来了最忙碌的时候,“夏季也是羽绒服出货量最大的时候”。每年,刘晓红工厂的羽绒服订单都排到了年底。
2010年,她成立了一个外协部,召集周围村子里一些没有借贷能力、无法扩张的小工厂,帮他们提升技术,更新设备。这些工厂则为刘晓红分担订单压力。
“我们有接单能力、设计能力、生产技术、销售能力,我们的技术工人将布料剪裁好,送到他们的厂子加工。订单师傅会到他们的厂里提供技术指导,做好的羽绒服再送回我们厂里检验。”
这样的卫星工厂,刘晓红合作了十几家,除了济宁市,还分布在泰安、菏泽、广州等地,员工加起来也有1000多人。每条生产线每天能做出500件羽绒服,一个200—300人的卫星工厂,每天能为刘晓红生产2000件羽绒服。
跟奢侈品品牌合作多年,刘晓红的工厂越来越正规化,“生产时,每一个针脚都很严苛,检验环节更是密不透风,在厂里要检验四道,最后送到我们的验品工厂进行最后的检验”。
刘晓红专为质检成立了一家工厂,200多个工人每天只做一件事情——检查衣服的细节有没有做好,尺寸是否合规等等。每天,验品工厂要发出12000件羽绒服。
自有工厂加上卫星工厂,不仅能消化大品牌的订单,还能承接阿里巴巴国际站上来的中小订单。这几年,刘晓红也在提升工厂的快反能力,为这些几百件、上千件的小客户快速生产羽绒服,“基本上几天就能出货”。
创业21年来,刘晓红共建了4家工厂,全都选址在农村,招收了1000多名妇女工人,年销过亿。工厂员工的流失率很低,“眼看着她们的孩子考上高中、大学”。
女工们除了日常的工作,也会参与刘晓红组织的培训,“主要课程就是如何找到自我价值感,如何培养农村孩子的独立意识、未来意识,过让自己觉得开心的生活”。这些都是女工们未曾涉足的世界观,渐渐地,也有女工自己出来创业,刘晓红很支持她们的追求。
她带着女工们投身到商业里来,用一件羽绒服表达她们对世界的态度。她们每年都会到各大城市旅游,去过北京、上海,也去过德国、日本。除了去景点、学校参观,女工们也会逛当地的商场,刘晓红想让女工们看看,她们生产的羽绒服,挂在了大城市的商场里。那是她们最自豪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