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嫁罗刹(宠文完结)

康安看小说 2024-04-25 23: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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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情窦为卿开》:美艳贵女VS冷情将军。九州之大,四海之宽,叹世间,最难堪破,莫若情关……)

【1】

深秋,天高云淡。

绿野之上,旌旗招展,一队北上送亲的车马逶迤前行。

听到大雁的叫声,车上的新娘不自觉轻轻掀起绣帘。

周围扈从人等只闻一阵脂粉幽香。

不约而同惶恐地垂下眼睑。

余光只见步摇微颤,美人露出宜喜宜嗔的半张脸。

温凝一双美目只遥望天空那一排排列成人字的大雁。

雁阵南飞,亦知复返。

然而她此番远嫁千里之外,只怕归宁遥遥无期。

……

温凝原系尚书千金,品貌双绝,声动帝京。

温家早有绸缪,预备她将来陪王伴驾,博一宫主位。

哪晓得红颜薄命,她生来万事顺遂,偏生姻缘一节抽中下下签。

十六岁向内务府递了名牌,内外都传,以她资质,起步也能是个淑媛。

不料尚未得见天颜,漠北传来大战消息,选秀一事就此搁置。

一年后捷报传来,天子降下恩典,犒赏有功将士。

有好事之人为那位功劳最大的凉州将军徐义城请旨,道他弱冠未娶,最应体恤。

太后舍不得公主远嫁,决定在本届秀女中挑选一位名门淑女,以作安抚边将之意。

温凝就是那个不幸被选中的人。

富贵荣华转眼成空,凉州山高路远,按下不提。

更可怕的是,传闻那凉州将军外号“罗刹鬼”,自幼失祜,在狼群中长大,他不但相貌丑陋,粗鲁无礼,还冷血冷情,视天下女子为草芥,弱冠未娶也就罢了,将军府仆从之中,竟没有一个是脂粉钗裙。

……

“钦差大人,翻过前面那座山,我们就进入凉州地界了。”

说话的是徐义城派来接亲的副将梁旭。

梁旭系凉州太守公子,据说是徐义城的结拜兄弟。

徐义城推说军务繁忙,不能亲自迎接新娘,道虽然抵御了外敌入侵,边境仍有零星匪患,他担负保境安民重任,不敢怠慢。

因此只派了帐前心腹来接亲,此举早引发朝廷送亲钦差的不满。

“哦,那么缘何还不见徐将军人影?”

原来钦差正是温凝的堂兄——礼部右侍郎温敞。

一路上,温敞也没少劝妹子,同她讲些和亲公主深明大义的典故。

温凝也只是淡淡的,哪个封她当了公主?徐义城也不过是朝廷的一个普通边将。

“钦差大人,将军他……”

“他怎样?徐义城分明就是藐视朝廷!”

温凝本就心绪烦躁,听见争执,刚想掀起帘子,露面阻止。

梁旭上个月就接应上他们,对这位容颜俊美,守礼知节的小将军,她颇有好感,并不想他无辜受到责难。

就在这时,忽然狂风骤起,不远处,传来马蹄声疾,夹杂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卷起一路烟尘。

【2】

“不好!保护夫人!”

梁旭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震惊众人。

温凝起初还以为是徐义城纡尊降贵,终于肯亲自前来迎接她这个新婚夫人。

待发现凉州兵士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做出护卫架势,方知是有匪徒来袭。

尚书千金久在深闺,哪里经过这些?

“嬷嬷——”

慌忙缩于车内,与养娘抱在一起。

就听外面马蹄声停歇,梁旭在厉声呵问。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听闻将军夫人是位绝色美人,我们大王正好缺个压寨夫人!”

“混账!”

厮杀声起,一片混乱。

不多时,随着惨叫声迭起,温凝已经吓出了眼泪。

适才听到动静,已经能够判断匪徒大举来袭,远远超过他们这边的将士人数。

该死的徐义城!

不知为何,她只埋怨这个未曾谋面的夫婿。

他明知边境有匪,还不亲自带领大队人马前来接应。

难道是想自己死在半路,他好乐得轻省?

正在忧愤焦急。

忽听“嗖”的一声。

紧接着,外面驾车的马便发出震天嘶鸣!

温凝尚未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失控冲了出去。

“夫人!快救夫人!”

混乱之中,只听到梁旭与温敞气急败坏的呼喊声。

金步摇猛烈拍打着脸颊,温凝只觉头脑混沌,耳中轰鸣。

屋漏偏逢连夜雨。

马车在狂奔途中又磕上一块巨石,竟将养娘甩出车去。

只留她一人听天由命!

父亲,母亲,孩儿莫不要命丧于此。

颠簸摇晃间,温凝已经濒临绝望。

危急关头。

忽听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名威风凛凛的银甲将军从天而降。

他身姿英挺,行动矫捷。

纵身一跃跳上马背,三两下将腿部中箭的惊马制服。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彼时,身裹嫁衣,钗横鬓乱的美人也耗尽力气。

昏聩之际,温凝只觉给人轻轻抱住。

模糊之间,只看清一张丑陋狰狞的罗刹面具。

照着她脸压迫下来!

透过面具,却有一双异常澄澈的眼,正向她定定凝视。

“喂,喂——”

徐义城只喊出两个字,就见这娇娇弱弱的女子吓得闭上眼睛,晕厥过去。

【3】

“徐将军,若不是看在你救人份上,又将匪徒剿灭,也算是将功折罪。本官一定上奏陛下,你镇守凉州,边境匪患如此猖獗,你只怕难辞其咎……”

温敞惊魂未定,纵然已经进了凉州城,依然在数落徐义城。

徐义城一路上不发一语,骑马在温凝的马车跟前扈从。

此时将军夫人虽然经随行医官诊断并无大碍,依然昏迷未醒。

徐义城只当温敞不存在一般。

更令温敞窝火的是,这小子一直没有摘下面具。

究竟他是不是自己那位不晓事的妹婿,温敞都还有些存疑。

“钦差大人息怒。”

凉州太守作为同僚,不得不将温敞拉到一边,私下为徐义城辩解。

道徐将军向来除了打仗厮杀,人情世故一概不懂。

此次边匪袭扰,目的也不过是想谋害温小姐,好教徐义城得罪朝廷,钦差大人需得明察,千万不可中计。

“不瞒太守,温小姐系本官族亲,恕本官冒昧,徐将军相貌如何?因何总是戴着面具?”

温敞面上稍稍缓和,又问出内心那个一直纠结的问题。

徐义城是否如传闻中那般相貌丑陋?

可怜堂妹命苦,好端端一个绝代佳人,难道今后要朝朝暮暮对着这个罗刹鬼?

谁知太守听见问,却是诡异一笑。

梁旭只好在旁微笑补充:“钦差大人,末将早已同您说过,徐将军有天神之资,真君之貌,震慑敌胆,非常人可比。”

温敞听得越发皱眉,说的徐义城比天子还厉害呢,不怕功高震主犯忌讳?

*

将军府。

清晨,温凝带着婢女从房中走出来,只看到诺大的后院,几个老嬷嬷在清扫落叶。

“夫人……”

她们见到温凝,齐刷刷向她恭敬行礼。

温凝微笑点头,由着一个管家妇人带着参观府邸。

原来自那日徐义城送她进城,她自始自终都未见过这位神秘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后来他们大婚,拜堂成亲之时,他也从未摘下罗刹面具。

洞房花烛夜,徐将军直接住到了军营。

温敞作为娘家人,又气个发昏。

但他皇命在身,归期早定,在凉州不能逗留太久。

临行之际,也只有劝堂妹想开,早日生下公子,好生教导,将来未必不能挣个一品诰命。

言下之意,这姓徐的武夫是不要指望的了。

温凝只一笑置之。

其实她那日死里逃生之后,就已认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如何,她嫁的这位将军,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

“夫人,我等也是半年前才来的。从前这府里,就只几个军汉家丁照看,据说将军常住营中,也不太回来住。”

温凝一路参观下来,只见后宅处处简陋,满眼凋敝,难免有些吃惊。

那些仆妇只好如实同她解释,房屋空旷蒙尘,后花园杂草丛生的原因。

“从前将军府也是繁华热闹的。上一任凉州将军勾结外敌谋反,被满门抄灭。徐将军就是三年前平叛的功臣,哟,他当上将军时,才年方十七,我们都当他是天神降临,只一样,他醉心征战杀敌,不过现在有了貌美的夫人,将军定然要常常回府来的。”

管事嬷嬷话语间难掩崇敬,若不是温凝陪嫁丫鬟青儿红儿向她使眼色,她只怕还要说出一箩筐战神将军的事迹。

“将军往常都是隔多少日子回府一次?”

温凝突然状若无意地发问。

【4】

十来日过去。

徐义城一身戎装回到将军府,却惊见后宅已经焕然一新。

院子里出现了假山石和盆景,后花园池塘里竟还有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他循着一阵悦耳的琴声望过去,见温凝白衣绿裙,眉目如画,不自觉心中一动。

其实进门时就有些忐忑,如果遇到她该如何是好,毕竟她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人。

军师与梁旭都劝他回府处理公务。

顺便多陪陪夫人,有什么可陪的?

女人就是麻烦与累赘。

此时,这个美丽的累赘已经发现了他。

温凝停止了弹琴的动作,冲他莞尔一笑。

徐义城转身抬脚就走。

“将军——”

她软语铃铃,起身便走出凉亭追去。

“哎哟——”

不提防绣鞋踩滑,竟至跌坐地上。

是她命人新铺上的碎石小径呢。

“你,你没事吧。”

徐义城不得已走过去,将她小心翼翼搀起。

她的身子真软,与那日抱着的感觉别无二致。

温凝双颊泛红。

现在倒不觉得他脸上面具狰狞了。

“妾身谢将军前番救命之恩。”

她忍着脚踝处的疼痛,再次福身向他施礼。

难得有此独处机会,须得向他表示一下感激之情。

徐义城转过身去。

漠然回应:“那是我分内之事。”

不知所指他身为凉州将军,理当保境安民。

还是作为她夫君,理应尽保护妻子的本分。

想同她说,那股胆大妄为的匪徒已被他铲除殆尽,到底不知从何说起。

“哦,这一向将军不曾回家,妾身擅作主张将后院整理了一番,将军不会怪罪妾身吧?”

“这……不会。”

温凝怎能看到呢。

与她尴尬对话之时,面具里的那张脸亦不知不觉泛起红晕。

“你,还能走吗?”

依旧是冷淡的口气。

温凝先是本能地摇头,又接着忙不迭地点头。

他要做什么呢?

难不成——

正如那日徐义城将昏迷的温凝送上马车。

这次温凝扭到脚,又是他不由分说,将美人拦腰抱起,一言不发地送她回房。

再次吓坏暗中跟着温凝的养娘丫鬟一干人等。

回到军营之后,与副将练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越发有些心不在焉,他自己是执盾一方,竟然破天荒无法抵挡,被梁旭刺得连退数丈!

【5】

“义城——”

梁旭见状慌忙扔下长矛,奔过去察看。

他与徐义城同庚,亦是当年一道平叛建功的生死兄弟。

“没有事。”徐义城摇头,“就是虎口有些麻。”

梁旭难掩紧张,再三确认他无恙后,取笑他:“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又道,“弟妇容色世间罕见,难怪连你也把持不定……”

话一出口已经自觉失言。

梁旭奉命前往接亲,与温凝朝夕相处,见她美丽温婉,是他生平未见,说没有一点动心,是假的。

所幸徐义城是个懵懂杀神,没多少心机谋算,听不出其他。

“兄长,我倒情愿,被赐婚的人是你。来,咱们各自上马,再拼杀几个来回。”

他可不要被女人弄得斗志消磨,神志不清。

梁旭听得脸色微变,半晌才捡起长矛,郑重说道:“义城,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今后不要给第三人听到。”

兄弟两个你来我往,百八十个来回后,梁旭总算从马上跌落下来,徐义城下马过去搀扶,忽然身边护卫一路小跑进来。

有些兴奋地禀报:“将军,府里夫人派人求见。”

徐义城面上却波澜不惊:“传。”

就有几个护卫眉飞色舞地簇拥了将军府老仆过来。

见他手中捧着的袍子,梁旭不自觉唇角微微一抽。

“回将军,夫人道天气转凉,亲手为将军赶了两套冬衣出来。”

徐义城一怔。

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罗刹面具下,一对幽瞳里星光点点。

……

“将军怎么说?”

老仆空着手回去,早被温凝的贴身婢女青儿与红儿叫过去询问。

温凝挽云鬟,薄施脂粉,披月白披风,内着蜀锦,正坐回廊上看书。

却是从徐义城书房里找来的一本兵法,比她从京城带过来的传奇话本要枯燥乏味得多,难为她怎能读进去。

“回姑娘的话,将军命人收下冬衣,只回话说知道了。”

“将军没说回府的话?”

“没有。”

青儿与红儿命老仆退下,转身就数落起徐义城。

“小姐连个谢字也没有,就没见过这等不识抬举的野人!小姐该写封家书,让老爷和少爷上奏朝廷参他一本,教小姐受这种委屈。”

记得温敞大人走的时候说什么来,要小姐生个公子,将来挣诰命,如今小姐明摆着守活寡,一个人可怎么生?

“罢了。”

温凝只一笑置之,她幼承庭训,知书达礼,纵然心有不甘,也知道事已至此,无法转圜,唯有以夫为天,做他温柔顺从的妻,仅此而已。

【6】

温凝继续老老实实做她的将军夫人。

倒不全是有名无实。

徐义城除了没有将他这个人交给她,将军府一应财帛、田产、铺面尽付她手。

温凝又差人往返军营几回,为徐义城送些衣食。

拿出嫁妆体恤将士,另在城中行善布施,一时之间,哪个不道徐将军有个贤内助。

从秋到冬。

是夜若不是徐义城突然回府,温凝几乎都快要忘记他。

青儿与红儿又惊又喜,忙着为小姐沐浴更衣,精心妆扮。

道是:“将军难得回来,不要去太晚。”

话音刚落。

徐义城便派人传话过来,教夫人将他房中兵书归还,至于夫人自己,就不用过去了。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赌气将手中的钗饰、香囊放下。

温凝弯唇一笑。

早知她们是百忙一场。

徐义城视女人如洪水猛兽,唯恐她靠近。

襁褓之中被抛弃荒野,被狼群喂大。

十岁幸蒙一个边兵收养,不过三年光景,又被养母赶出家门。

温凝自幼生长锦绣从中,实在无法想象,世间还有如此可怜之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十七岁平定凉州之乱,辅佐太守安定一方,为万千黎民敬仰。

他的内心世界,或许只有建功立业,委实没有位置,安放儿女情长。

青儿奉命前往归还兵书的同时,也带去一个食盒。

里面盛有几份温凝亲手做的精致小菜。

那丫头转回来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姐,快,快,将军唤您一道用膳呢。”

温凝此时已沐浴更衣过,披一袭素白寝衣,散下如瀑青丝,坐于窗下查看府里近来账目收支,听见这话顿时手忙脚乱。

“哎呀,还更什么衣啊,就这样去就好啦。”

红儿说着便将温凝的对襟左右拉了拉,越发衬得锁骨分明,肌肤胜雪。

温凝见状却脱开她手,向两个婢女说道:“去回将军的话,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

梳洗妆扮要耗费时间,怕他等得不耐烦。

穿成这样显得轻浮,她又委实做不到。

权衡之下,不如不见。

“小姐,你——”

两个丫鬟眼睁睁看她上床躺下,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其实她哪能睡得好?

自入府以来,打理庭院,清算账目,诸多庶务,迎来送往。

难以想象,自打温凝嫁过来,凉州军政官员内眷,才渐渐记起,原来这还有将军府这个地方。

再不提水土不服,思念家乡,饮食不济,失眠多梦,凡此种种,也非一日两日了。

【7】

“夫人说她已经睡下了。”

老仆传话过去,只见房中人早卸下银甲,桌上搁着已经脱下的罗刹面具。

一袭素白锦袍,玉树临风,却形单影只,正背对他临窗而立。

“好。”

徐义城只淡淡应了一个字。

他抬头仰望,但见天边一轮明月高挂。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荒野中的狼嚎,凄切而悲怆。

他自十岁起才开始学人语,后又投身行伍,许多话更不知该如何讲。

叫她过来一道吃饭,只是道谢,并无其他。

——她把将军府打理得很好。

她既然不来,也省得他牵肠挂肚,总觉得欠她。

记事起,没有一个女子待自己这样好过。

“将军,老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夫人小小年纪,却十分贤良。您那样对她,她半分不放在心上。其实府里内事颇多,田庄上的事也不少,夫人操劳过度,加之水土不服,日渐消瘦,我们都忧心不已,又不敢对将军讲。”

“你说什么?”

……

当夜不知何时降下的小雨。

青儿与红儿听得温凝在帐中咳嗽,进去看了两次,却给她赶出来。

道是水土不服,偶感风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今夜恰逢将军在家,倘若闹得鸡犬不宁,惊到他歇息,岂非罪过?

两个丫鬟只得自行去熬姜汤。

转回来时,就见一个白衣翩翩佳公子,正焦急地迈步向温凝房中走去。

两个面面相觑,这那来的歹徒?好大胆子!

正要喊出来。

却给仆妇拦住。

“姑娘,那是徐将军。”

一句话把二人震个发昏。

“罗刹鬼”徐将军……不是传闻中相貌丑陋,见不得人么?

原以为熟识的太守家梁公子,生得那才算一表人才。

未料到她家姑爷,凶恶的罗刹面具下,是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俊脸。

“这是给夫人的么?”

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面上也阴冷无比。

“额,是……”

青儿与红儿慌忙低下头,不约而同心跳如鼓。

转念一想,倘若小姐乍然见到这张脸,也不知作何感想。

果然,她们让徐义城端着姜汤进去,片刻功夫,便听到房中传出女子惊恐的娇叱。

“你是什么人?我乃将军夫人,你岂敢造次!”

【8】

“我就是徐义城。”

温凝吓了一大跳。

是他的声音。

天哪。

容颜如玉,艳压妇人,耀眼得令她挪不开眼睛。

这是她那号称“罗刹鬼”的战神夫君?

徐义城伸出手去探她额头。

很烫。

又不由分说,拉过她皓腕,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他竟然会诊脉?

还是经历伤痛多了,也会一些医理?

脉象乱而沉,分明心绪不宁,忧思过甚。

徐义城放下她手,起身唤青儿等人进来,叫她记下张药方煎去。

温凝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喂她姜汤,一勺一勺地喂。

却无只言片语。

心中到底不解,他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陛下竟以恩典之名,给他送来这个温柔累赘。

“夫君,多谢。”

温凝朱唇轻启,眼波流转,肆无忌惮追逐他躲闪的眼神。

锦瑟无端,庄生晓梦。

他分明就是她少女梦境里情郎的模样。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

月老的姻缘线,却从来不会牵错。

竟是她先沦陷了么?

……

那之后,徐义城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多。

在温凝面前,也不再戴上面具。

有时趁她不备,会露出难得的微笑。

罗刹鬼原是俏郎君,温凝以为上天委实厚待她。

随着外敌继续北遁,边境残匪被肃清。

一个月后,将军不再住到军营里,副将梁旭等人也被要求挪到将军府前院处理公务。

那日温凝去前院送茶点,竟与梁旭等人偶遇。

“各位将军万福。”

想到梁旭一路护送自己到了这里,难免心生感激。

那日她挽堕马髻,薄施粉黛,桃颊盛春,披一袭狐裘披风,内裹红绫小袄与石榴裙,越发衬出玲珑身段,风姿撩人。

别人倒还正经还礼,唯有梁旭不自觉后退两步,暗暗吞了口唾液。

“夫人不必多礼,末将与将军原系结义兄弟。”

目送她远去,梁旭依然久久难以回神。

他亦是燕尔新婚,娶的也是京城兵部侍郎家千金。

夫人娘家段氏,还有一位在宫中为妃的嫡姊,这门亲,原是梁家高攀。

只是娶了段氏,见她容貌风韵远不及温凝,越发不甘心。

那个粗鲁无礼的狼孩,何德何能享用帝都最绝色的贵女。

【9】

十一月就下了雪。

梁家新娶的少夫人段氏从京城捎来了温家的几封家书。

另有带过来的云锦华服,翠翘金钗,并温凝从前喜食的点心酥酪,应有尽有。

家书中说温家一切平安,温凝有位舅舅外放了粮道,她堂兄温敞新添了个女儿。

温敞也有书来,问她与将军小夫妻两个恩爱如何。

温凝看到这里,不禁失笑。

这位堂兄倒比她亲兄还要关怀她些呢。

黄昏时分,徐义城从门外进来,便看到她坐在炉子跟前,一面看信一面时不时嘴角上扬。

情不自禁站住,呆呆凝望了她一会儿。

她身上的狐裘披风是他送的。

策马出塞,猎狐归来。

边地苦寒,不过是怕她冷着,再有个风寒咳嗽什么的,都要着落在他身上。

“将军,您回来啦。”

“嗯。”

徐义城轻轻点头。

他身上是她亲手缝制的青色袄服。

温凝一眼望去,便看到袖口扯破长长一道。

放下家书,就迎上去,拿起那只袖子:“哪里弄的?有没有伤着?这般不留神。”

“没有伤着。”

徐义城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烤火。

纵然惜字如金,心里甜过蜜糖。

是在校场同梁旭打斗割破,习武之人,擦着伤着也是常有的事。

不想听她啰嗦。

“我取针线来补补。”

针黹篮子就在旁边,才一转身,整个人却给他抱住。

温凝一时间头脑空白,听他呼吸渐促,不觉嗫嚅:“将军——”

“凝妹……”

他声音渐不可闻。

何时情窦初开,鬼迷心窍?

窗外,雪花纷扬。

屋内,炉火正旺。

恨岁月久长,

不得已。

散落万千情丝,

流泻满室春光。

……

“凝妹,不要看。”

后来,她纤巧的手指,一点点滑过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尤以后背的刀伤与箭伤最多,将他背部一个狼头刺青密集地盖住。

大约他带着面具上阵杀敌,不独是为了震慑敌人。

也是为了给自己身上留下最后一处绝美的念想。

这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贵公子的脸还要完美无暇。

“徐郎,我一点也不害怕,你为国尽忠,为百姓厮杀,英雄盖世,我会用我的余生,为你疗伤。”

温凝从他身后抱住他。

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阵呜咽。

半晌,才惊觉竟是徐义城在哭。

温凝本能地怔住。

旋即将他转过身来,紧紧揽入怀中,流着泪,抚摸他微微有些卷曲的乱发。

他不知哭了多久,或许要哭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

后来他说——

“凝妹,如今边地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大约再无我这般可怜之人,倘有可能,我情愿辞去将军之位,与你浪迹天涯,快活一生。”

【10】

原以为劫数就此完结。

终究是——

妄念催动业火,厄运生生不息。

这年腊八节恰逢梁太守生辰。

凉州将军徐义城携夫人温凝前往梁府贺寿。

温凝还记得那日听到了乌鸦的啼叫。

分明是不祥的预兆。

但又自嘲是无稽之谈,如今她与将军两厢情好,哪里会有不祥?

当日男客皆在前厅饮酒,温凝带了丫鬟,在后院与一众女眷吃流水席。

温凝突然记起府中今日有庄头过来,中途离席出去,竟在回廊处遇到了锦袍金冠的梁旭。

梁旭,曾经一路护送她北上凉州的人。

也是她如今闺中密友段氏的夫君,更是她夫君徐义城的结拜兄弟。

“弟妇不多吃几盏酒再走?”

他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恨不得立时三刻将她吞下去。

温凝顿感不妙,难以置信地后退,不敢抬头。

“家中有事,不宜久留。”

“徐将军还在前厅饮酒,怕他转头找不到弟妇,岂不着急?”

“这个,不劳公子费心。”

“是么?你对我,当真无情得很哪……”

梁旭癫狂了吗?

温凝吓得魂飞魄散。

余光只见青儿与红儿被梁旭的侍卫打晕。

待要喊人,已给梁旭捂住嘴,死死钳在怀里。

昏厥的瞬间,她无力地唤了声:“徐郎……”

……

温凝再次见到自己的夫君,是在两个月后。

太守府的水牢之内。

她披一袭黑色斗篷,被周身银甲、戴着罗刹面具的梁旭引领,而这套战衣,原本属于曾经的少年战神,如今,它们的主人被万民唾弃。

腊八节,梁太守于寿宴之上,大义凛然揭发了徐义城不为人知的出身。

原来庇护凉州百姓的战神真实身份竟然是漠北蛮胡,还是左贤王失散多年的王子,他潜伏凉州多年,忍辱负重,包藏祸心,最终的企图是将凉夏之地尽付外敌之手。

这个身份是如何被人发现的?

这要归功于凉州副将、太守公子梁旭,是他最先发现蛛丝马迹,才使徐义城阴谋未能得逞。

梁旭正式受命凉州将军的圣旨未到,他就迫不及待向温凝索要徐义城这套令外敌闻风丧胆的战衣。

温凝以此为交换条件,她要见自己夫君最后一面。

事到如今,战衣与贞洁,她只能保全其中之一。

他们来到最寒冷最阴暗的牢狱深处。

【11】

温凝看到遍体鳞伤,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徐义城时,已经哭不出一滴泪来。

这么多个难熬的日夜,她几乎已将眼泪流尽。

徐义城被绑在刑柱之上,整个人摆成了一个大字,显然已经受刑过度昏迷。

惨白囚衣上鲜血淋漓,就连他所珍视的俊美脸孔,此刻也陈列两道难看的鞭痕。

梁旭大手一挥,不待温凝靠近,已有狱卒走上前来,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徐郎,徐郎……”

温凝颤抖着小手,抚上他血迹斑斑的脸。

徐义城艰难地翕开眼睛,一眼望见温凝,顷刻之间,突然爆发洪荒之力!

他像一头猛兽般,冲着那个同曾经的自己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发出一声震天怒吼!

“梁旭!我恨不能将你食肉寝皮!”

他当他是手足兄弟啊。

梁旭倒给他唬得后退几步。

转念一想,徐义城如今罪名坐实,插翅难飞,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背上的狼头刺青,正是漠北王族的图腾印记,纵然敌人远遁,没有任何王族前来认亲,买通几个胡人,炮制他身世也并非难事。

毕竟徐义城被狼群喂大这事,本就奇异。

如今边境已然安定,也并非忘恩负义,卸磨杀驴,只是不甘心,他梁家世代镇守边地,一直在寻找机会,将凉州将军也换成梁家人。

当年前任凉州将军反叛就是一个契机,他离这个位置分明只有一寸,不料中途杀出个徐义城,一个出身不祥的贱民,靠军功竟然步步高升,最后还名利双收,抱得美人归。

“徐义城,我念在结义之情,一直给你机会,只要你肯招认,我或许能留你全尸,你可知外面那些因战乱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个个才恨不能将你食肉寝皮。”

“呵呵,呵呵呵……”

徐义城突然大笑。

是么?他说的,是那些他曾经为了他们的安宁而出生入死的百姓么?

只因为一个胡人的身份,他们就能抹杀他所有的功绩?

不对,只因一个刺青就断定他身份?

“凝妹,我是汉人,你信我,我是凉州汉人。”

他突然凄绝地将此生最爱的女人望定,想她一定会相信自己。

温凝拼命地点头。

“是,徐郎,我信你,你是盖世英雄,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贴紧了他的胸膛。

徐义城听到她压低声音说:“徐郎,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也就是这一句,恍若醍醐灌顶,他灵台瞬间清明。

突然提高声音,骂了声:“贱人!”

梁旭与温凝,皆不知所措地怔住。

听他继续恶狠狠地说道:“你在这里装什么夫妻情深!当我不知,你同这姓梁的恶贼早已私通勾结,你滚,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徐郎——”

“滚那——”

他用尽全力地叫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分明溢满泪水。

【12】

温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水牢的。

她其实已经尽了全力。

写回帝都为徐义城鸣冤的书信,全部被太守府派出的鹰犬拦截。

她甚至还收到温家的回信,要她听从太守安排明哲保身,与徐义城划清界限,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连累温氏族人。

她不能告诉徐义城,梁家阴谋得逞,天子龙颜大怒,已经偏听偏信,罢黜他将军之位,并命梁旭不日将他押往京城着兵部与大理寺会审。

以梁旭的为人,大约会在出发之前了结徐义城,制造畏罪自尽的假象。

而徐义城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并非因为梁旭真的需要那份可有可无的供状,完全是因为他对温凝仍未死心。

他要占有徐义城所有的一切,特别是他心爱的女人。

梁旭才是真正的罗刹鬼。

……

从水牢里出去后,温凝似乎变了一个人。

将军府所有财产暂时封存,房屋再住不得人。

温凝身份尴尬,带着丫鬟养娘,被梁旭安置在他城郊一处别院里。

梁旭夫人段氏不止一次去探望过温凝。

她起初劝温凝顺从梁旭,看得出口不对心,分明是被她那个狡诈阴狠的夫君死死拿捏。

如今看到温凝忽然间开始涂抹脂粉,精心修饰,反倒生出些莫名的恐惧。

“凝姊姊,莫非你已经想转过来?”

春暖花开,温凝已经换上柔软的越罗,走起路来,很有弱柳扶风之态。

温凝身材向来比相貌还好,连段氏身为女子也我见犹怜。

“是啊,我命薄,遇到这样的祸事,好在公子不嫌弃我残花败柳,肯救奴家于水火。”

她软语铃铃,怕哪个男子听了,也难逃筋酥骨软。

段氏越发面色难看。

有这样狐狸精在夫君跟前,哪里还有她好日子过呢。

是夜就应验。

梁旭竟公然宿在别院,彻夜不归。

一连七日如是。

事实上温凝放出风月手段敷衍梁旭,却不教他沾身,段氏哪里能信?早陷入随时被休弃的恐慌里。

思忖要想个什么法子,打发这狐狸精远走高飞才好。

……

又三日,水牢中传出消息,“罗刹鬼”徐义城畏罪自尽,夫人温氏亦不知所踪,时人多道她已为夫殉情。

后人却多言此案可疑,但说书人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罗刹鬼”被狼群喂大,昙花一现,英雄盖世,在他之后,凉州又几经烽烟,再无出现第二个所向披靡的少年战神。

【13】

梁旭继任凉州将军后,不到七年,漠北再次大举来袭。

梁旭戴着罗刹鬼面具,倾尽三州四府之力,耗费一年时间,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勉强将来犯之敌击退。

而他自己也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决战发生在野狼谷。

正是传闻当年“罗刹鬼”徐义城长大的地方。

据说当时凉州军已经处于劣势,忽然不知何处冲出一员战将,只见他身披银甲,头戴罗刹鬼面具,持一柄长枪,径直闯入敌军阵营奋勇厮杀!

堪堪将同样戴罗刹鬼面具的梁旭救下!

“真正的罗刹将军来啦!”

敌军顷刻间人仰马翻,纷纷惊恐逃窜。

待凉州军醒过神来,那将领却早已不知所踪。

“是徐将军,是徐将军在天之灵救我们来啦——”

凉州军顷刻间跪下一片,哭声震天。

梁旭口吐鲜血,同样跪倒在地。

……

远处。

一处小小沙丘之上。

战马前,徐义城一手拿着面具,一手搂着布衣荆裙的温凝与六岁的儿子,遥望野狼谷的方向,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温凝亦面露微笑。

她崇敬地将他仰望,一如既往。

今次,所有的债都还清了吧。

当年,终究是段氏夫人偷梁换柱,几位凉州军兄弟舍命相助,才帮他们夫妻二人平安逃出生天。

“爹,娘,你们看,大雁——”

彼时天气晴好,孩子突然指向天空,兴奋地大喊。

徐义城与温凝不约而同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北归的雁阵,正排成整齐的人字,坚定地飞往故乡的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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