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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少年天子&绝色皇后,天阙沉沉,凤阁幽幽,光阴轮转,流年暗度,她终究沦为冷血帝王心头最后一抹温柔……)
【1】
大楚,永安三年。
初雪状若柳絮,悠悠漫步于深宫寂静的夜空。
卫渊按住配刀,带一队换防的侍卫从拱辰殿走出,行至回廊处,便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宫铃声,不自觉地心头一紧,旋即低头站住。
皇后仪仗浩浩荡荡而来,悦耳的铃声正是自金顶绣凤帡车上四角的护花铃发出。
不巧又起了风。
铃声骤然纷乱起来,雪花亦从四面八方袭入侍卫们亮丽的飞鱼服,俊男美景,又引得本就面红耳赤的一众宫娥一通心跳如鼓。
帡车稳稳在卫渊面前停住。
“皇后殿下安。”
卫渊带人忙不迭地单膝跪地。
胸中热血翻涌。
语气却恭敬而惶恐。
“卫大哥免礼。”
车内立即有熟悉的女子嗓音传出。
不紧不慢,声线娇柔,宛若疏影轻雾,细雨和风。
在他还是霍府侍卫时,这声音便时时萦绕心头。
“陛下还在读书么?”
“是。”
“读的什么书?”
“《孟子》。”
……
霍绰事无巨细地盘问。
从永安帝的功课问到他今日晚膳进的什么粥,又问今儿什么人值夜伺候。
卫渊身为永安帝近身侍卫,不厌其烦,对答如流。
最后略略抬头:“陛下屏退左右,只留皇后遣来的眉儿姑娘……伺候笔墨。”
霍绰顿了顿。
半晌忽然掀起帘子,显露一副艳绝尘寰的姿容。
不独是卫渊,那一瞬,众侍卫无不失魂落魄。
浑浑噩噩中,听她柔柔道声兄长辛苦,淡淡吩咐众人起驾回宫。
“恭送皇后。”
卫渊久久没有起身。
心中唯有一句。
大约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
“小姐,倘若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带你走……”
人人都说,少年天子明里畏惧皇后,暗里早就对她恨之入骨。
而霍皇后,也不过和霍氏父子一般,将永安帝当傀儡掌控。
原来永安帝徐朝煦年方十四,为外戚拥立,冲龄践祚不久,便迫不得已娶了年长他五岁的霍绰,霍氏一门系百年世族,霍绰身为霍氏嫡长女,先太后侄女,地位十分尊崇,永安帝虽非嫡出,称呼她一声“表姐”却毫不为过。
卫渊永远记得那个冬夜,也如今夜这般,飘着缠绵悱恻的小雪。
是太后赐婚圣旨下达的那夜。
她约他去了藏书楼。
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任性么?
“卫大哥,为何是我?我怎能嫁给我表弟,嫁给一个孩子,你,你可不可以带我走……”
……
未料这一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2】
拱辰殿。
察觉到宫铃声竟然渐行渐远,永安帝徐朝煦的俊脸陡然紧绷。
明明隐约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行乱……”
不知为何,今夜这节书,总也背不利索。
小宫娥眉儿脸红心热地将一碗茶倒好,吹过不烫才递过去的。
未料到会变生不测。
永安帝不留神没接住,茶水顷刻间泼溅满怀。
“奴婢该死!”
“放肆!皇后派你来弑君么?你个笨手笨脚的蠢货!”
少年正处变声期,鸭嗓早将卫渊等人惊动,众侍卫一窝蜂闯入殿中。
见到眼前情景,旁人倒还罢了,卫渊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
小宫娥跪在地上求饶,额头早已磕破。
永安帝龙颜大怒,脸上并无一丝动容。
卫渊跟随霍绰进宫,护卫少年天子一年多,教他骑射武功,甚少见他如此失态过。
原来圣寿节上月刚过,尚宫嬷嬷说年已十四,情窦初开,是以皇后今夜才遣了凤仪殿最俏丽的小宫娥来御前伺候。
方才他不是对这位眉儿姑娘欣然接受?
怎生又出这般事故?
“皇后不来见驾么?她今夜不问朕的书?”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心中俱想:陛下畏惧皇后如猛虎,皇后放他与小宫娥独处,他不是该安享快活么?
唯有卫渊应答从容。
“回陛下,皇后已驾返中宫。”
原因他没有说。
难道禀奏,皇后猜测陛下正在宠幸宫娥,不便此时擅入帝宫。
永安帝闻言一怔。
彼时他手里还攥着书卷,少年身量未足,体形单薄,神情却冷峻异常,让人捉摸不透。
“出去!”
他死死瞪住卫渊。
卫渊只得带人惶恐离开,余光不经意略过龙颜。
许是他看错。
少年天子瞪着他眼神灼灼,很像是在……嫉妒……
他忆起那年自从救了大小姐,她对他另眼相看,老爷也将他收为义子,之后,府中同龄侍卫,少年家丁,皆用这种眼神将他瞪过。
*
小宫娥眉儿被送回凤仪殿的时候,霍绰正在灯下为永安帝缝制一对护膝。
自大婚以来,她秉持中宫之德,恪尽职守,照顾表弟的吃穿用度,督促他修文习武,竟无一日怠惰。
护膝里衬用狐裘填充,是去岁秋狩永安帝猎获的一只白狐身上取得。
她当时在马上看得清楚,白狐原本已被卫渊放生,转瞬却遭永安帝一箭射中喉咙。
想到此,眼前又浮现出卫大哥英武的脸孔。
只一眼,相思酬。
“娘娘,您今夜原本是去见驾的,怎生同卫大人说了几句就回宫?”
“是啊,每晚都去的,陛下那边,当真不要紧么?”
连自小服侍她的锦裳与绣罗也看出不对头。
娘娘这是唯恐宫里人不知道她与卫大人有旧?
“陛下大了,今后自有妃嫔伺候……”
霍绰话音未落。
宫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通报声。
“娘娘,娘娘……”
旋即就有一行人簇拥了眉儿进来。
小妮子见到皇后,便委屈地扑到她怀中,一个劲地哭……
【3】
眉儿最终被霍绰赐婚给一位来京述职的刺史。
之后四年,霍绰再也没有主动往拱辰殿送过宫娥。
尚宫嬷嬷说这样也好,陛下年纪尚轻,正是用功时候,等他再大些,亲政后再近女色,也不无坏处。
宫中岁月寂寥,霍绰不知煎熬多少日夜,才捱过这几度春秋。
她与永安帝始终保持姐弟关系,或许,像母子更多。
常去拱辰殿、御书房和演武场为永安帝送衣食,看他念书习武。
隐秘的心事,说出来要杀头。
总之但凡有陛下的地方,必有卫大哥随从。
霍绰看着永安帝一天天长大,个头渐渐赶超卫渊,拳脚无眼,总怕他年轻力壮,出手过重伤到师父。
于是旁敲侧击告诫:“陛下,仁义礼智方是明君之道,匹夫之勇终难长久。”
永安帝听得似懂非懂。
“皇后是要朕宽仁爱民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他近年跟着帝师学习治国之道,与卫渊等人勤练武艺,恍惚有天子威仪。
“呃,陛下所言极是。”
霍绰余光望见卫渊眼角的淤青,心中本能地一阵刺痛。
后者则飞快地垂下头。
*
永安年间第十八个圣寿节刚过,霍皇后便开始紧锣密鼓筹划选秀。
也是宰相霍甫国的意思。
“陛下青春正盛,理应广纳后宫,为大楚开枝散叶。”霍夫人说着又瞪霍绰,“不过未来太子,定要出自霍姓腹中,倘若皇后不争气,相爷会考虑尽快将阿姝送进宫,她虽是庶出,如今年方二八,正当妙龄,出落得摸样身段不输于你,倒比你知情识趣。”
霍绰端坐凤仪殿正殿主位,闻言不觉心中一动。
彼时她穿五彩绣凤翟衣,戴镶满宝石的后冠,俨然有着母仪天下的雍容。
她想到自己和别的嫡出姐妹一样,自幼就被家人以后妃标准栽培,但自己空有美貌,却生性寡淡,年龄上也不合,并非是最适合做永安帝皇后的那一个,不知先太后为何会选中自己。
母亲这样说,分明是有意让家中妹妹取而代之,难不成她还有机会卸下重负?
霍绰难掩激动:“母亲,您说的,是真的么?”
霍夫人哪能知悉她心意,自顾恨铁不成钢地说:“阿绰,听闻你一味逼迫陛下用功,不像他的皇后,倒像是太后,如此怎能将圣心俘获?陛下至今不肯与你圆房,你就没半分反省么?你不要怪我们,这次选秀,你六妹妹无论如何是要……”
未料霍绰不等她说完便展露笑容。
“母亲,何必等到选秀?让阿姝早些同陛下熟识岂不好?本宫这就下道懿旨命她进宫!”
不仅是进宫,她还能令阿姝尽快面圣。
【4】
御书房内。
一袭玄色常服的永安帝正与一众近臣围观疆域全图。
“陛下,这里是幽燕,燕王兵强马壮,雄霸一方……越州,海防重镇,时有匪盗袭扰……”
上官宥细心讲解,永安帝原本全神贯注,忽听得各边镇统帅大多与霍麒沾亲带故,一对星眸逐渐暗沉。
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霍麒,正是当朝宰相霍甫国长子。
也是霍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
霍氏一门,可谓权倾朝野……
“陛下,中宫派人来请。”
然而宫监一句话打断他思绪。
永安帝环视一眼众人,难以置信地确认:“中宫,你指皇后?”
从未有过的事情,向来她的寝宫都是他的禁地。
什么凌云壮志,社稷大业,且放一边去。
众人看到,陛下眉梢眼角尽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皇后恭请陛下一同用晚膳。”
宫监依旧面无表情。
永安帝一眼将近旁面露惴惴的卫渊望定。
“卫卿,你同朕一道去。”
“诺。”
卫渊只得应允。
……
“卫卿,你瞧朕这身装束,可还得体?”
“卫卿,皇后不会又问朕的功课吧?完了,朕这一向都没有温习她交代的几篇策论。”
“卫卿,皇后那年做的护膝破了,她还没有给朕做新的。”
永安帝只带了一名宫监并卫渊跟随。
每一句,都似钢针直戳卫渊的心。
为何突然破例?
大小姐一向只当陛下是个孩子,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帝后鲜少独处,就连大婚那夜,也是各自安睡。
大小姐甚至划定了陛下的活动范围,中宫恰恰不在范围之内。
不容他多想,走到正殿门前,永安帝便使眼色,命他门外护卫。
小皇帝只带了贴身太监进去。
殿门旋即关闭。
卫渊听到殿内传出丝竹之声,越发心神不宁。
紧握绣春刀刀柄的那只手越发攥紧。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
不幸给他料准。
少顷永安帝便负着手,怒气冲冲地从殿内走出来。
身后跟了个鹅黄色宫裙的少女,已哭得梨花带雨。
卫渊定睛一看,不是六小姐霍姝是谁?
“表哥,阿姝究竟做错何事?表哥,你不认得阿姝了么?”
少女软身下跪,一把抱住了永安帝的小腿。
谁料永安帝站定了,大义凛然道:“朕乃大楚天子,算是你哪门子的表哥?谁准你在中宫正殿奏靡靡之音,衣衫不整舞商女之乐?莫非你当朕是耽于女色的昏君?不看你是皇后亲妹,霍氏千金,朕立时三刻将你杖毙!”
又吼目瞪口呆的卫渊等人:“还不快将霍小姐礼送出宫去?”
【5】
凤仪殿出事的时候,霍绰正在寿康宫后园里一株梨树下小酌。
是夜月明星稀,美人一袭月白素衣,披散下长发,只拿一条绿丝绦束住,面前只有一壶两盏,并无茶果点心。
“姑母,阿绰敬您一杯。”
原来对面那个酒盏,是先太后的。
霍绰记得太后生前最爱这种梨花酒。
她自入宫以来,数载青春消磨,每每煎熬难过,便来寿康宫饮酒。
或者说,她是来警示自己,不要重蹈前一位霍皇后的覆辙。
酒由尚宫嬷嬷从梨树下取出,原是主人亲手埋藏,先太后与先帝恩爱不到两年,子嗣都不曾留下,他便纳了新宠,四十年光阴,姑母酿制了不知多少甘甜香醇的梨花酒。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她亲手酿的酒,直至驾崩,他不曾尝过一口。
“阿绰,你要发誓,忠于陛下,周全他万事无忧,成就一代明主。”
先太后的嘱托言犹在耳,姑母至死仍在牵挂着那个负心汉的儿子,抑或是,他的社稷山河。
……
霍绰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还好,如今小妹阿姝已经进宫,待她有朝一日诞下皇嗣,她或许就能全身而退,去追寻想要的快活与自由。
“卫大哥……”
霍绰又饮了一杯,美目微醺,桃颊已然染上酡红。
模模糊糊间,竟看到月亮里出现了卫渊羞涩隐忍的脸孔。
那个差点与他私奔的冬夜,她将他从身后紧紧搂住……
并非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年她年方十六,花朝节去月老庙拜神,绝色姿容引来登徒子轻薄。
他一直在暗处随从,又不能靠小姐太近,只能使轻功跃起,越过人头攒动,飞身上前,以一敌五,将她从歹人手中救出。
她娇娇软软跌入他怀中,从那一刻起,她不想再遵从家族的安排,老老实实去做一个像姑母那样,困锁深宫一辈子的贤后。
可后来怎么还是成了皇后?
“阿绰……”
耳畔响起痴迷的低语,未及反应,已给人拦腰抱起。
“阿绰,好想你……”
浓烈的男子气息,是卫大哥么?
不,卫大哥从不会这般称呼自己。
那人愈加放肆,俯身贴颈,吻若急雨。
霍绰神志不清,但存最后一丝理智,纤手无力地推拒。
“嬷嬷,嬷嬷……”
记得尚宫嬷嬷在附近。
她颤声呼救,不应。
倒越发显得娇弱难举。
简直要了命。
“你好美,也好狠心……”
……
【6】
霍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时辰。
醒来却好端端躺在中宫寝殿里。
她第一时间检视周身。
尚是完璧。
不禁羞涩浅笑,怎能在寿康宫做那样的梦?没的亵渎先人。
锦裳与绣罗当即向她禀告六小姐冲撞永安帝的事情。
霍绰反应了半晌,惊诧之余,方淡淡出声:“知道了。”
天晓得,她昨夜离宫,将寝殿让给霍姝与陛下独处,只说让她伺候天子用膳,谁教她弄出这些匪夷所思的媚行?
也是阿姝咎由自取。
哪有半点霍家小姐的体统与尊贵?
她作为嫡长姐,可从未因着阿姝生母是贱妾而将她看轻……
霍绰扼腕叹息,忽而面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阿姝被赶出宫去,关乎霍氏声誉,父兄会否因此向永安帝问罪?
想到先太后的嘱咐,也顾不得饥肠辘辘,挣扎起身,命侍女梳洗更衣。
“摆驾拱辰殿……”
锦裳与绣罗面面相觑,半晌才为难开口。
“娘娘,刻下,正在早朝……”
奈何拦不住她。
“无妨,本宫去偏殿等。”
*
太极殿。
“陛下,吏部此次外放的官员中,多有不学无术之辈,老臣听说是上官宥等人出面干预,陛下,万勿遭小人蒙蔽……”
“霍相,官员最终的名单乃陛下御笔圈定,莫非你指陛下不能识人用人?霍相所谓的不学无术,可有根据?”
“上官宥,你,你个弄臣……”
……
霍绰在偏殿听得不觉唇角微微翘起,这个上官宥本是她为永安帝甄选的智囊,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巧言应对,怼得一向能言善辩的父亲失语。
他与卫渊一样,是永安帝能够倚重之人。
上官宥接着又宣读了永安新政谏疏,多涉及吏治、民生与军事。
其中甚至提到建议延续太宗时期颁布的推恩令,分明预示着永安帝想要对几位实力雄厚的藩王下手。
朝臣们议论纷纷。
霍绰则听得暗暗心惊。
看来前些日子送去的《谏逐客书》与《治安策》,他都有用功在读。
只是,真能如此顺利么?
她看不到御座上少年的神情,却可以想见,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霍绰一直听到廷议结束。
转身欲走时,迎面却撞见那抹明黄色身影,自角门进来,堪堪与她两两相对。
永安帝脸颊一红,凝眸望她,难掩惊诧。
“皇后在这里?”
“陛,陛下,臣妾刚来……”
霍绰这才发现他身后的宫监飞快退下,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帝后几乎没有独处过,霍绰瞬间尴尬无比,脑中反复响起一句。
后宫不得干政。
他若以此给她罗织罪名,用来打击霍相气焰,却也算得上高明。
忽一眼瞥见身旁御案上的茶碗,急中生智,奔过去倒了一杯,殷勤捧过去。
“陛下,请用茶。”
【7】
然而永安帝端端坐下,手指刚碰触到她手背,霍绰便避如蛇蝎,猛然将手抽回。
她几时这般伺候过人?
茶碗瞬间落地。
只听“哗啦”一声。
碎得利落干脆。
霍绰旋即跪下。
“臣妾惊扰圣驾,望陛下恕罪!”
却听他应答随意。
“无妨,朕知皇后宿醉未醒……”
霍绰一怔。
反应过来,猛然抬头,这声音,与梦里那个声音……
转念一想,怎么可能,那时他不是还在凤仪殿被阿姝纠缠?
是了,她身上还沾染着酒气。
“陛下,您将小妹赶出宫去,竟也不问过臣妾……”
霍绰赶忙将话题岔过去,小心翼翼朱唇轻启,明明是她假托用膳名义将他诳去中宫,早就罪犯欺君。
到底有些醒觉,他是她的夫,更是她的君,她其实也是有些畏惧他的。
“她勾引朕。”少年一对星眸澄澈如水,望着她隐含莫名期许,“皇后,你亲妹勾引朕,你不生气?”
霍绰心中莫名地起了涟漪,竟不敢看他眼睛:“陛下,您身边总该有个可心的人……”
“你——”永安帝目光闪烁,似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却变成冷冰冰的一句,“朕自有心悦之人,不劳皇后费心。”
他语含怨怼,霍绰猛然抬起头,眼光陡变锐利,只觉这孩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皇帝似乎有些得寸进尺了。
自大婚以来,他对她礼敬有加,何曾有过半分违逆与不驯?
不可以,他不能破坏他们之间维持多年的和谐“秩序”。
于是拜伏下去,恭敬向他行大礼:“陛下恕罪,臣妾不能不费心。臣妾答应过先太后,要周全陛下万事无忧。纵然陛下不喜,臣妾还是要说,选秀一事,势在必行。”
什么?
永安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她当真是他的劫数。
“皇后请起。”
怕她拉他去太后画像前思过,吓得慌忙过去将她搀起,语气瞬间恢复往昔的驯顺,“后宫之事,皇后做主便是。”
……
门外的卫渊看到帝后并肩从殿内走出,脸上飞快略过一丝痛楚,将头埋得更低。
他们未曾携手,纵然各怀心事,亦是天造地设,一双璧人。
永安帝总是有意无意拿余光窥伺皇后。
姣姣容色,纤纤素手,袅袅腰肢……
好在霍绰并未察觉。
皇后原本面带愁容,见到垂手侍立的卫渊,不经意间蛾眉舒展,唇角轻扬。
永安帝看得怔住。
然而跟随她目光所至,眼底飞快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她娇媚的笑容,甚至比她的身段与嗓音还要诱人,哪个正常的男子能够抵御?
只是,这笑容何时才能成为他的专属?
“陛下圣安。——皇后,霍夫人求见,已至中宫门外。”
侍女绣罗匆匆赶来,终是打破这里情潮暗涌的混乱局面。
霍绰收敛了微笑。
该来的还是会来。
转身与永安帝告辞:“陛下请恕臣妾先行离开。”
垂首的瞬间,却陡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眼前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帝冕的美少年,长身玉立,顶天立地,俨然已高过她一个头去。
“朕陪皇后去……”
他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场所有人俱皆一愣。
【8】
霍夫人自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顺便又带来霍家另一位妙龄千金,霍绰的堂妹霍嫣。
霍嫣年方十七,容貌虽不及霍绰万中无一的颜色,却胜在温婉柔顺,不似霍绰外柔内刚,为夫婿所不喜。
霍府还找人给她相过面,道是有陪王伴驾的命。
原本打算选秀时同霍姝一起进宫,未料到变生不测,如今姐妹花只剩霍嫣一人。
然而一见到帝后二人相携走来,霍夫人悚然一惊,还以为自己患了眼疾。
正殿参拜之后,永安帝不待霍绰开口,便神色温和,眼神无辜地看向霍夫人。
“岳母大人进宫,可有要事?”
御座之上,他一直紧握她双手。
霍夫人反应过来,转瞬脸上密布意外之喜。
“多日不见娘娘,臣妇特来探望。”
竟绝口不提霍姝被赶出宫之事,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
她身旁站立的霍嫣更是面红耳赤,头低得不能再低。
陛下分明对大姐姐如此情深……
“多谢母亲。母亲与阿嫣留下来一同用膳……”
陛下好生聪明。
霍绰亦装作深情款款与永安帝对视。
纵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百味杂陈。
霍夫人当即推拒。
忙不迭带霍嫣告辞出来,唯恐慢一点,会影响她的好女儿与永安帝独处时间。
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她得火速回府,告知相爷,怕不久阿绰就会生出太子来,他父子可不许再与她的皇帝女婿为难。
……
凤仪殿内殿。
食时已过,新点的白檀渐渐弥散开来。
“那起子奴婢,如今这般怠慢……”
适才他紧握她手时,霍绰就发现龙袍的一只袖口脱了线。
永安帝坐在桌旁,静静凝望她一针一线缝补,自小到大无数与她相处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大婚那年,他还不到十三。
于他学业上,皇后表姐比帝师还严。
背不出书,练不好拳,她不打他,罚他当着尚宫嬷嬷面脱衣,赤了上身看她打龙袍。
当着先太后的画像打。
边打边说:“臣妾有负太后所托,太后明鉴,朝煦他会改,今后必定不敢再懈怠……”
朝煦。
原来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叫出来,那般好听。
只是除了拉他思过,她从不肯这样唤他。
一个人,怎能又仁慈又狠心?
“阿绰……”
不知怎的,他竟失声唤出了她的闺名。
“嘶……”
一些残破的梦的碎片,在霍绰脑中转瞬即逝,手一颤,针扎入指尖,血珠子瞬间冒出来。
永安帝未等她反应过来,已捉住那根手指送入自己口中。
霍绰不可思议地抬头,狐疑的眼神,正与他迷离的眼神相触。
异样的感觉,不知从何时起,冲破堤防,潜滋暗长。
霍绰越来越好奇,永安帝所说的心悦之人是谁?
……
【9】
选秀在次年春天如常进行。
十来个重臣千金中选,封妃封嫔,皆由霍皇后做主。
新人里又以皇后堂妹霍嫣为尊,一进宫就是贤妃。
后宫一时争奇斗艳,似乎又恢复了当年先帝时六宫姹紫嫣红的热闹场景。
更重要的是,妃嫔们的父兄开始不遗余力支持永安新政。
是年永安帝又增开一场恩科,选拔了不少寒门学子,皆是愿意效忠少年天子的有识之士。
他将他们散布于各大州府,劝课农桑,兴利除弊,国朝渐有中兴气象。
霍绰只觉诸事解脱,再不用逼迫永安帝用功。
他身边自有一班解语花,手做汤羹,添香磨墨。
永安帝似乎最喜欢霍嫣。
闲暇时在贤妃的合欢殿盘桓最多。
霍家也不以为意,总归是姓霍的受宠。
只恨皇后不中用。
皇后除了处理宫务,大把时间都去寿康宫饮酒。
光阴流转,岁月如梭,霍绰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在这个世上虚度二十有六。
“姑母,您看到了么?陛下如今已然长大,君临天下,您可欢不欢喜?”
唯有一事不足,永安帝已宠幸后宫三年了,怎的阖宫妃嫔,一个也没见有孕?
也有去问过承恩最多的阿嫣,她一听皇后提这事就三缄其口,霍绰也不好再深究。
有更令她伤神的事。
自去岁起,卫渊突然被永安帝调去兵部,她与他,就再无见过。
情郎的印象愈发模糊,霍绰只好尝试着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依旧在酒后做那样的梦。
那人与她耳鬓厮磨,倒也发乎情止乎礼,并无更逾越的举动。
难以启齿的是,这人的面目,竟愈来愈清楚……
*
春日里一个午后,霍绰与卫渊终于重逢。
适逢梨花开满枝头,霍绰依旧散发素衣,饮了一点酒,头枕着手臂,竟在寿康宫梨树下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
“朝煦……卫大哥?”
看到眼前一身戎装的英武将军,霍绰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陛下恩准末将与皇后话别。”
卫渊分明听到了她最先唤的是陛下的名讳,嘴角不自觉略过一丝苦楚。
她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霍绰一怔。
“兄长要去何处?”
她眼中尽是关切。
“去幽燕之地,大约……”他顿了顿,脸上现出落寞与不舍,“小姐保重。”
那句“大约今生再难与卿相见。”终是说不出口。
他没有资格。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没有。
霍绰愣愣地凝视他许久。
终于,两行清泪溢出::“我去求陛下……”
她起身欲走。
“小姐——”
到底给卫渊叫住。
八尺男儿,眼底也润湿。
“陛下重用末将,抬高末将的家世,为末将赡养老母,末将愿往边地,为君上尽忠……”
霍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扑入他怀中。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声压抑多年的痛哭。
“小姐……”卫渊终是将她推开,深深凝望她说,“小姐可以依靠的,自始自终只有他一个,请您睁开眼,怜取眼前人吧。”
【10】
卫渊殉国的消息传来时,霍绰正在窗下作画。
窗外有雪花在飘。
桌上一张威风凛凛的马上将军图,只差脸部五官没有绘就。
不知不觉,越画越眼熟。
又是永安帝清俊的形容。
还是说,她早已变心,又希冀徐朝煦能够情有独钟,明知道不可能,索性继续拿卫大哥当借口。
她宁愿相信,是近来永安帝总来陪她用膳的缘故。
用过就走,话也不多。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不说,霍绰问起皇嗣之事,亦是闪烁其词。
他越来越沉稳内敛,渐渐变成杀伐果断的君主。
设置内阁中枢,头一个逼她父亲霍相告老。
又有不少反对新政的旧臣,或流放边地,或无端病殁。
只一件,国库日渐充盈,百姓更加富庶。
霍嫣匆匆赶来中宫,刚说到“卫大哥殉国……”
霍绰手中的画笔颓然掉落。
然而,贤妃接下来的话,更令她如堕深渊。
“大姐姐,您知道卫大哥是被谁所害么?”
霍绰茫然将她望定。
“是霍麒,我们的兄长,卫大哥受命前往幽州接管兵权,霍麒公然抗旨,还鼓动卫大哥谋反,卫大哥誓死不从……如今,霍麒发檄文说陛下并非先帝血脉,拥立燕王为正统,他们又勾连齐王,兖王,带领叛军向京城杀来……”
霍嫣哭着详述始末。
霍绰眼神空洞,一字不漏地听完。
以当今的局势,推恩令施行,藩王造反早在意料之中。
但无论如何不信她大哥会反,还有,卫大哥真的不在了么?
她飞快地理清了思绪。
终于意识到,阿嫣或许有一事说错。
她长兄霍麒,并非害死卫大哥的元凶。
谁命卫大哥去接管兵权,谁才是罪魁祸首。
连大哥霍麒与燕王的谋反,亦在他的算计之中。
幽燕是国门不错。
但距京城尚有千里之遥。
这其中更有多处州府,均有忠于永安帝的善战兵马驻守。
可阿嫣说,叛军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霍绰惨然一笑。
徐朝煦的野心,原来不止是想做一位中兴之主。
一天一夜,霍绰将自己关在殿内,不吃不喝,闭门不出。
……
拱辰殿。
永安帝正一身戎装,与上官宥等心腹紧张地商讨战事。
“恶犬已然放进来了,接下来无非关门打狗。”
他语气阴冷,陌生得令霍绰感到发指。
“皇后殿下……”
还是上官宥最先察觉,霍绰一袭清丽宫裙,貌若天仙般站在他们身后。
众人一齐回头,无不痴怔。
永安帝愣了愣,旋即龙颜大怒。
“何人惊扰皇后?”
哪管什么贻误战机,当即屏退众人。
霍绰笑了。
这场战争他稳赢不输,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阿绰,”他走过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都怪朕,不过你放心,很快会过去……”
自这一刻起,他不再称她为“皇后”。
肃清皇权威胁,真正唯我独尊,他还怕些什么?
“朝煦,谋反罪当灭族……”
她随他小心翼翼改口。
她知道,眼前人已不是当年那个任她责罚的少年,而是头随时能够发怒的猛兽。
儿女情长暂搁一旁,如今霍麒造反,她得先保住父母家人性命再说。
【11】
“阿绰你放心,朕绝不会伤害你的族人,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永安帝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眼中异芒闪动。
皇后今夜似乎与往常不同。
绾云鬟,薄粉黛,身披越罗,敞大片雪肤,更衬得遍体雅艳,简直致命尤物……
永安帝呼吸渐促。
他即将除掉几个皇叔,首建奇功,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北清胡祸,南纳诸夷,终成一代雄主。
英雄当配绝色,有些事,他已经忍耐很久很久……
“陛下可以起誓吗?”
她声音越发娇柔,荡去他三分魂魄。
永安帝急忙照做:“朕以大楚真龙天子之名起誓,绝不会令爱妻伤心难过,否则教朕爱而不得,终身痛苦……”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与她在寿康宫后园醉梦里那个浮浪子弟的力道一般无二。
霍绰如梦初醒。
有多少次了?恐怕他早将尚宫嬷嬷买通,在梨花酒里动了手脚,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尊重,深宫寂寞才做那样的梦。
她闭上了双目,此时满心皆是父母族人的安危。
凭他将自己抱进后殿。
甚至忽略他为何卸甲的动作娴熟,解她衣裙时却很笨拙。
“阿绰,阿绰……”
蚀骨呢喃,旧梦难托。
爱欲交融,不问前途。
“朕平生所爱,唯卿而已……”
她硬塞给他的那些女人,他自始自终,从未碰过。
册封恩养,也不过为皇权稳固。
他父皇辜负过那么多女子,他生母与养母,皆在其中。
他看到无数个深宫寂寞的日子,母后亲手酿下一坛坛无人问津的梨花酒。
直到有一天,春日宴上,他看到那个醉卧在梨花树下的姐姐,洁白的花瓣落在她身上,那般娇媚治艳,美不胜收。
“这些姐姐妹妹,你看中哪一个,她就是未来的大楚皇后……”
他永远不会告诉霍绰,那个执意要让她成为皇后的人,从来就不是先太后。
至于卫渊的事,他不想解释。
她的全部身心,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战事延宕三个多月。
永安帝举兵数万,御驾亲征,终于成功将三王与霍麒围困在距京城不远的一处山谷。
眼看三王损失巨大,时机已到,霍麒在一个深夜将燕王枭首,宣示只要叛军投降,皇帝陛下将既往不咎。
齐王与兖王被部下捆绑起来的时候,才幡然醒悟,霍麒的反叛是假的,他一直同徐朝煦里应外合。
怪道他们一入京城范围就一直输。
永安帝利用霍麒诱敌深入,干脆利落除掉他们这几个久怀异志的皇叔。
霍麒是国舅啊。
他们怎能轻易相信他会背叛皇帝呢?
只怪小皇帝狡诈。
他竟然舍弃自己的心腹卫渊,拿命与霍麒演了一出戏。
为了让他们相信霍麒被皇帝逼反,卫渊自己撞向了霍麒的刀尖!
【12】
永安帝下旨将三王灭族。
齐王,兖王被鸩杀之后,三王家眷亦浩浩荡荡被押赴京城斩首。
行刑那日,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围观者将街道两旁堵得水泄不通。
无人不惊骇永安帝的雷霆手段,更多的人,则怜悯那些哀嚎痛哭的老弱妇孺。
这些也是天子的亲族啊,当真帝王无情,冷血如斯。
……
霍绰那时已然怀孕七个多月。
永安帝携手国舅霍麒得胜还朝时,她已确信这是他亲自策划的一场惊天豪赌。
帝王心术,冷血残酷,稳固皇权的代价,原来竟是阴谋与杀戮?
那卫大哥呢?
回想起来那日他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决别啊。
他为了成全她的幸福,以忠君之名,逞一腔孤勇,最终得到了解脱。
宫人们发现,自天子凯旋那日起,皇后脸上永远失去了笑容。
她缺席了盛大的庆功宴,亦拒绝接见任何霍家人。
连贤妃霍嫣,从此也被挡在凤仪殿外。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纵然夜夜与她同寝,一有闲暇便守在她身边,她亦再未展露那抹倾世欢颜。
“皇儿今日有没有乖呢,有没有折腾母后啊?”
永安帝神色如常地自门外进来,径直走到霍绰身前,矮下身子,将脸紧贴住她的小腹,柔声念念。
霍绰彼时正坐在榻前,专心缝制一件小小的坎肩。
“阿绰……”
他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
霍绰木然放下了针线。
殿外响起雷雨之声。
她侧卧在榻上,恍惚听到了有女人和孩子在哭。
已过午时。
想彼时的西市刑场,必定已经血流成河。
甚至宫中有两位嫔妃,只因系燕王与齐王推荐入宫,也在今日被赐下白绫。
纵然她早以皇后名义托故将她们打入冷宫,亦未能保全其性命。
霍绰无声落泪,她如今还算什么后宫坤极,大楚国母?
今时不同往日,彼时,她身后那个正对她作孽的人,她再也无法掌控。
……
两个月后,霍皇后诞下皇子,永安帝大喜,颁令大赦天下,免各地赋税,徭役一年,超龄宫女遣送出宫,霍氏一族更添显荣,皇后父母多有恩赏,霍麒加封襄侯,食邑万户,霍嫣晋封贵妃,协理六宫……
然而荣华富贵,帝王独宠,一切一切,并未令霍绰有丝毫动容。
他夜夜与她同床共枕,他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令她感到恐惧与厌恶。
*
转机出现在四年后。
霍绰久已不去寿康宫。
适逢那日永安帝去城外校阅兵马,她突然兴之所至,想去那走一走。
先太后埋的梨花酒还没有喝完。
也是她每回喝的不多。
就是那日回宫后便病了。
御医们说是偶感风寒,用了两个月的汤药不见好转,永安帝龙颜大怒,连骂御医不中用,个个罚了薪俸,又将随侍皇后的一众宫人几乎打残,若非皇后于病榻前求情,锦裳与绣罗定会被杖毙。
贵妃霍嫣看到这副光景,好容易捱到早朝永安帝不在,屏退众人,鼓起勇气一下子跪倒在凤榻前。
“大姐姐,阿嫣再也不敢了,大姐姐您快点好起来吧……”
霍绰含泪扭过脸去。
她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在寿康宫先太后灵堂看到的情景,那般龌龊,恶心。
记得那两个俊俏小太监是霍府前不久才送进宫的……
【13】
“大姐姐,您要原谅阿嫣,陛下他只宠幸大姐姐一个人……”霍嫣哭得哀哀欲绝,突然想起什么来,压低声音补充,“我已经派人把那两个孩子处理干净,大姐姐不用担心,只要您快些好起来,陛下不会再追查这件事情……”
什么?
霍绰眼中剧震,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就是堂堂的大楚贵妃。
与人翻云覆雨,转头就可以为求自保草菅人命。
她倾尽心血,舍弃情爱,是以一颗赤诚之心兑现对先太后的承诺不假,难说更多不是为了和先太后一样,维持百年世族的荣耀与声誉。
那个初雪的夜晚,她求卫大哥带她走,他没有应允,未料到第二日太后就召见了她。
太后嘱咐霍绰要尽心尽力辅佐少帝,隐含的意思也是要她答应为了霍氏守住后位。
永安帝徐朝煦百年之后,她将作为唯一的皇后附葬帝陵。
只怪她真的对永安帝动了情。
所以,看到他变得愈来愈陌生,会痛苦伤心。
他暴戾,残忍,视人命如草芥。
现在看来,冷血无情的霍嫣反倒同他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走吧,贵妃,本宫是中宫皇后,今后,勿再胡乱称呼。”
她不想再见到她了。
*
谁料当晚就传来噩耗,霍贵妃于寝宫中暴病薨逝。
霍绰当着永安帝的面,喷出了一口鲜血。
“阿绰——”
彼时他正喂她汤药。
血溅到手上,他未及擦拭,急得转头要传御医。
“朝煦,不要——”霍绰一把扯住他袖口,面露恳切,“不要叫他们。”
“阿绰,朕要杀了这帮庸医,换有用的来为你诊治。”
永安帝眼中惊现泪意。
纵然他于朝堂上杀伐果决,睥睨众生,皇后始终是他唯一的软肋。
霍绰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她有多久没有笑了,永安帝看得痴了。
“阿嫣……她确实罪无可恕……”她没有说得太清楚。
能让贵妃一夜之间暴毙,除了永安帝,不会有第二个人。
永安帝微笑着握住她手,好冷,他将那只手放到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轻轻揉搓。
“你以为嫔妃与人私通,朕会不知情么?她千不该万不该,选在母后的灵堂,又污了你的耳目,甚至,她竟然想毒杀你以自保。”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足以令霍绰心碎。
“阿绰,朕曾经发誓,必不会令爱妻伤心难过,君无戏言,正如爱妻答应母后,与朕终身厮守,一诺千金。朕一直想做一个好皇帝,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么?卫大哥慷慨赴死前夕,朕也承诺他会做个明君。朕知道你不喜欢朕杀人,朕只能承诺你,今后绝不滥杀无辜。”
他说着将她那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无比依恋地摩挲。
霍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目。
他的话太过晦涩,只听到那么一句,“卫大哥慷慨赴死前夕,朕也承诺他会做个明君……”
其实这一向她在病中,将他的所作所为皆看在眼里,难说她一旦弃世而去,会否白白赔上无数条条性命……
这一世,恐怕不得不同他永远纠缠在一起……
霍绰陷入长久的沉默。
直到尚宫嬷嬷带着小皇子出现在了门口。
“阿奴,过来——”永安帝招手唤他。
小皇子小名叫阿奴,只为好养活。
“父皇——”
阿奴蹦蹦跳跳扑到他怀中。
尚宫嬷嬷也走了过来,望着霍绰认真说道:“贵妃买通御医想要毒杀娘娘,若不是陛下及时换掉娘娘的汤药,娘娘恐怕这时候已经去见先太后了。”
阿奴这时也冲着霍绰奶声奶气说:“母后,您要快些好起来哦,阿奴已经会背三字经啦,父皇说,等母后好了,让阿奴背给母后听呢。”
“好。”
霍绰看着这张酷似曾经那个英俊少年的小脸,怅然地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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