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落风尘的亡国帝姬,阿弥亚是千里而来的异域商人,
初见时,阿弥亚为我豪掷千金,眉眼间却莫名流露悲悯。
还没等我读懂那份悲悯,便意外撞破了一个秘密——
阿弥亚原来是女子!
我们倾盖如故,互诉平生。
她说:「阿越,你既沦落风尘,我愿做你唯一的客人。」
……
我本是简傲绝俗、受尽宠爱的婺华帝姬,却在改朝换代时,被所有人抛弃在偌大的皇宫。
皇姐失踪,曾被她折辱的男宠翻身拜相。
他翻遍全城无果,因我与皇姐血脉相连,又生得七分相像,便褫夺了我的姓氏,要我沦为妓子,一尝当初他的耻辱。
我被送入全京城最盛大的妓院——明月夜。
起初我还是那个不肯低头的婺华帝姬,整日骂骂咧咧。
老鸨大抵觉得我姿色平平又孤傲倔强,便毫无忌惮,日夜用藤条抽打我,饿着我,丝毫不心慈手软。
直到如今,我乖顺听话,在台上媚骨天成。
我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贞洁与脸面,哪有性命要紧?
薄纱掩面,水袖起落,赤足踩在台上,任裙裾旋成流霞,脚踝的金铃随着舞步作响。
台下的贵人们酒过三巡,说着污言秽语,兴致高涨,纷纷执起金银细软、钿头银篦往台上砸。
不同的疼痛星星点点落下,我咬着牙继续跳着。
那些看客不是冲着我平庸的姿色而来,只是来瞧一个跌落神坛的皇女罢了。
一曲毕,老鸨便扭着身子,满脸堆笑往台上走,亲昵地揽着我的肩,掐着嗓子叫嚷开道:
「今日,我们越姬姑娘的舞便跳到这儿。」
「良辰苦短。咱们老规矩,价高者得!」
瞬间,台下一阵喧闹,价格不断攀升。
水袖之下,我攥紧了拳头,垂下眸子,等待审判。
倏地,银票从二楼长廊飘飘扬扬落下,我惊异抬头,却对上一双眸子。
那人身着翻领胡服,凭栏看向我,目光中没有玩味,没有贪婪。
眉心微曲,英气十足又雌雄莫辨的眉眼,无端生出一份莫名的悲悯。
拨开纷纷攘攘的人群,我被送入了楼上的房间。
推开房门,方才那人正俯身细嗅兰花。
乍闻声响,起身回眸,与我再度目光交织。
外头的人毫不留情将房门阖上,喧闹被隔离在门外,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官人……」我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眉眼深邃,长发微卷,加之琥珀色的眸子。
他大抵不是中原人。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站着望向我,眸中蕴着我读不懂的情愫。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我移开视线,意外瞧见门外的人影。
我知晓那是谁。
老鸨怕我得罪了贵客,特意前来听墙角。
我移回视线,朝着那人粲然一笑:
「时辰不早了,官人,莫负良辰。」
言罢,我作势要上去为他宽衣解带,他却双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顿时蹙眉推阻起来。
一个不留神,我们双双倒地。
我的前额磕在他胸口,他闷哼一声,手却无意间触碰到了他的胯下……
那里,分明无物!
她是女子。
我错愕地望向她,旋即起身。
她显然不曾发觉,只道:
「罢了,早些歇息吧。」
原来阿弥亚会说中原话。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却犹如隔着楚河汉界,不亲近更不靠近。
良久,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而我彻夜难眠,又不敢辗转反侧,怕惊扰了身边人。
确定阿弥亚已熟睡,我才小心撑起身子,借着窗外的月光细细打量她。
「你在瞧什么?」她忽而睁开双眼,我猝不及防与她对视。
我一时慌了神,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大概,她也不介怀:
「阿弥亚,我的名字。」
「宋……越姬,我叫越姬。」
我险些要说出从前的姓氏,却想起来,如今我只是一个不配拥有姓氏的妓子罢了。
宋越是高傲的帝姬,越姬只是低贱的妓子。
而宋越也是断然瞧不起越姬的。
次日醒来,床榻之上便只剩我一人。
枕畔余温犹在,昨夜种种恍然如梦。
我掀开被褥,翻身下榻,无意间抖落一个荷包。
我拾起来掸掉灰尘,发觉荷包针脚松散,莫约是多年前的样式。
不知怎么,我悄悄地寻了相似的丝线,仔细缝制。
阿弥亚并非中原人,兴许不日便会离开,但我私心认为她还会再来,也莫名希望她再来,想着到时当面还给她,也好答谢当日之恩。
果不其然,阿弥亚再一次光临明月夜。
我莞尔一笑,迎上去,将荷包从袖中拿出递给她。
阿弥亚接过荷包的瞬间,失而复得的惊喜闪过,却在看过之后,神色陡然一变,随即愤然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兴许是意识到我听不懂,她开始说中原话:
「谁让你碰我东西的?!」
此言既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老鸨摇着扇子循声赶来,也不管来龙去脉,往我手臂上用力拧了一把斥责道:
「贱蹄子!敢冲撞贵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正欲开口解释,老鸨便换了一副谄媚的模样,对着阿弥亚点头哈腰:
「官人莫怪罪,是妾身这儿的姑娘不懂事,下去一定好好管教。」
说着她剐了我一眼。
阿弥亚捏着荷包,深深看了我一眼道:
「罢了。」
言讫,便离开了。
但我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气,因为我分明瞧见了,老鸨恶狠狠的眼神。
老鸨使了个眼色,便有下人手脚麻利地将我押下去。
被扔入后院漆黑的小房间,我忍着疼还没爬起来,一个壮汉随即掐着我的下颌,强行将不知名的东西喂入口中。
我挣扎着,呜咽着,却没能激起半分怜悯。
我云鬓散乱跪坐在地,衣领半开,老鸨一脸厌恶站在门口,掸了掸裙裾:
「下贱胚子,真当自己还是皇女了?!」
言罢,又轻飘飘来了一句:
「好好受着,三日不必用膳了。」
「若是熬不过去,草席卷着拉去山林里喂野兽便是。」
见状,我发疯似的向门边爬去,扯着嗓子叫嚷着:「我错了!求求您再饶我一次!」
门被毫不留情阖上,我一遍遍拍打着,无人应答。
须臾,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是方才的药开始起作用了。
随着时间推移,药效愈发明显,我的腹部犹如被千万根灼热的铁签刺着,一股绞心的疼痛遍布我的全身。
我蜷缩成一团,阵痛与饥饿交加,如此三日,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挨过去的,开门那天,我已奄奄一息,被人架起,如破布般拖回房间。
前院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音隐隐传来,我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起初遇见阿弥亚我是惊喜的。
那日银票洋洋洒洒,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时,我也以为她是我至暗时刻的光。
那夜,朝阿弥亚的笑,都不是强颜欢笑。
知晓她是女子时,我也并不介怀,真心想与她深交。
我原以为,她也是这般。
如今看来,我不过一介风尘女子罢了,若不稍有逾矩,便能弃之若敝。
原是萍水相逢,怎敢聊寄此生?
从小黑屋里出来后,我只被允许歇息了一晚,便再次站到了宾客面前。
这晚,脂粉盖住三日来的憔悴,加之用布条将我双足紧缠,成弯月形,在莲花台上翩翩起舞。
此舞名为「莲池月夜」,很美的名字,却有血淋淋的现实。
舞者被缠起的足为弯月,莲花台为莲池,演绎一段属于看客的良辰好景。
缠紧的双足后只能足尖触地,还要搭配上舞蹈的旋转跳跃,叫舞者苦不堪言。
足下疼痛难耐,台下看客却是如痴如醉。
我搭配着舞蹈,依旧要媚眼如丝扫过台下风尘客,意外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眸。
那是……
一个不留神,脚踝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重重摔在了台上,连着头上的珠翠滑落在地,碎片纷纷。
众人唏嘘不已,老鸨摇着扇子,也骂骂咧咧朝台上走来。
我垂下头,不敢说话,等着一顿打骂。
「这些够吗?」
我错愕地抬眼,老鸨双手接过阿弥亚递去的一个荷包。
荷包鼓鼓囊囊,老鸨点头哈腰,笑得合不拢嘴,当即清点起来,再没工夫管我。
阿弥亚朝我走来,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不由分说扶起我往楼上走。
我看着她深邃的眉眼出神,往日的温存与冷言都历历在目、仍犹在耳。
我自甘堕落,惟愿苟且偷生。
有人给我一口饭吃,我便是爬也要爬去。
我终究成了从前自己最厌恶的人。
落在旁人眼里,我是一双玉臂万人枕的玩物。
而你又将我当做什么呢?
阿弥亚……
阿弥亚扶着我坐在床沿,有眼力见的仆从送来药膏。
她自然又平静地蹲下,要替我上药。
我此时对阿弥亚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曾伤我,我以为该是恨她的,可如今又来拉我一把……
我执拗地躲开,那日的委屈涌上心头,低头不再看她。
阿弥亚有耐心地温声劝道:「越姬,我替你上药。」
我脱口而出:「女子的足岂是能随意让人触碰的?」
此言既出,我追悔莫及。
我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婺华帝姬,只是一个妓子,赤足起舞,轻纱蔽体,而今在此好似故作清高,岂不惹人笑话?
但阿弥亚没有笑我,只是轻叹一声,认真说道:
「其实我瞒了你一事。」
「我也是女子。」
饶是此事我事先知晓,也难免惊讶于她的坦诚相待。
我犹犹豫豫不知从何说起,故而一直沉默着。
「对不住,那日是我没有思虑周全。」
我倏然抬眸看向阿弥亚,她起身坐在我身边,深吸一口气道:
「那个荷包是我母亲的遗物,那日也是心中焦急,才一时将气撒在你身上。」
「我回去瞧过了,谢谢你的心意。」
「还有,对不住。」
我心中了然,释然一笑:
「都过去了。」
阿弥亚似乎将我当做了知己,将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阿弥亚的母亲是中原人,自从嫁去西启后,终日郁郁寡欢。
她父亲是西启第一富商,却宠妾灭妻,苛待发妻。
她母亲便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迎着夕阳翩翩起舞。
最终倒在雪地里,无人问津,就连下葬也是草草了事。
她颇有感慨地说:
「那晚初见,我如见了母亲。」
「好在你没有倒下。」
阿弥亚的坦诚让我有些坐不住,不知是否也要将我跌宕又荒唐前半生全盘托出。
我出生之时,有大师预言我命中有煞。
当时父皇和母后都不以为然,长我十八岁的皇姐甚至下令,惩戒了这个「满口胡言」的大师。
谁知在我出生后怪事不断,王朝逐渐衰微。
甚至在我十七岁时,历经改朝换代。他们连夜出逃,独独扔下了「不祥」的我。
破晓时分,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曾经皇姐的男宠——裴恪行。
他看着我,不禁狠狠握紧手中的剑,指节泛白,周身微微颤抖。
他一言不发,可我光是瞧着他这副模样便不禁瑟缩。
裴恪行本有娇妻在家,且诞有一子。
奈何他颇有才情又郎艳独绝,皇姐初见便是一眼万年,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他。
三月后,裴恪行的妻子不知所踪,他也被强行迎入帝姬府的后院。
皇姐不时会去那看他,莫约一个时辰后,便会以一副餍足的神情出来,但她从不让我靠近那间屋子。
王朝覆灭,当裴恪行翻遍全城找不到皇姐时,转而将目光盯上了我。
从前我在皇姐府上常住,故而他知晓皇姐格外宠我,加之我们一母同胞,眉眼颇为相似。
裴恪行看着我,心生怨愤,便疯魔似的将我送入明月夜,不许我寻死,也不许我好好活着。
我朝看重女子贞洁,明月夜又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人命在此,不值一提。
裴恪行便要我尝尝,当年他委身帝姬府的屈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选择将往事长话短说,讲给了阿弥亚听。
她忽然正色问道:「我带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