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3月，伪满洲国首都“新京”，伪满皇帝溥仪正在给“伪满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授勋。

本届学生的第一名叫高木正雄，是个瘦小干枯的朝鲜人。溥仪赠予他奖状、手表，并说了几句勉励的话，高木正雄用日语感谢。

当时的溥仪想不到，眼前这个矮小的军官，会在20年后成为东亚的一大独裁者，并带领一个国家打翻身仗。

所谓的“高木正雄”，就是韩国史上连任最久的总统，“汉江奇迹”的缔造者朴正熙。

朴正熙虽然搞政变、搞独裁，但韩国人对他的支持度还是相当高，以至于在30年后，他的女儿还能靠父亲的余荫当上总统。

现在的互联网上，说起朴正熙，都会提到他早年忠于日本帝国，为日本卖命。

但在韩国人的史书，以及朴正熙的自传里，他们一家可谓是坚定的朝鲜民族主义者，连朴正熙给日本人卖命，也是“曲线救国”。

抛开早年的作为，只看朴正熙在位时期的业绩，确实都是为国为民的。

除了大权独揽的独裁本质，他对经济工作的推动、对朝鲜的强硬、甚至对美国的拉扯，都在冷战后期给韩国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韩国人评价朴正熙是“双面领袖”，那么在历史上，朴正熙早年到底是不是“精日”？朴正熙当总统期间的“汉江奇迹”，真的是他一人之功吗？一个独裁20年的总统，最后为何被手下刺杀？

在东亚国家，修族谱是个重要的事，自古就有专门的“谱匠”干这个活儿，近几百年尤其火热。

宗族文化影响了所有儒学国家，在朝鲜半岛，南北的领袖也都对自己的家族历史非常重视。他们的族谱不仅要往大族、大宗去靠，还要和朝鲜民解放绑在一起，才显得“根正苗红”。

北方领袖不必多说，在南方，唯有朴正熙能挺起腰杆子，因为他父亲是真的为民族造过反。

朴正熙出生在1917年，家族居住在庆尚北道善山郡上毛洞，他在家排行老七，全家靠父亲朴成彬务农供养。

这位朴成彬本不是农民，是朝鲜高宗年间的朝廷武举人，曾在朝鲜军队里担任过小军官。

正因如此，朴成彬娶了大家闺秀白南义，两人本来过得很幸福。可朴成彬当年信奉朝鲜的“东学道”，这是一种朝鲜民间宗教，在1894年制造了“东学党暴动”，也叫“东学党起义”。

这次起义被认为是朝鲜民族救亡图存的运动，宗旨是反帝反封建，尤其是要驱逐日本人，连韩国国父金九也参加了起义。

可惜起义最后失败了，朴成彬也从军队被革职，成了一名农夫。

到朴正熙出生时，贫困的朴家几乎养不起孩子，只好用米汤喂朴正熙，这可能是他后来矮小瘦弱的原因。

儿时的朴正熙学习不错，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大邱师范学校。

在师范学校，日本人控制了教学和生活的一切细节，朝鲜人必须接受“皇民教育”。彼时日朝一体，日本天皇也是朝鲜人的皇帝。

师范学校的生活，比朴正熙小学时每天向东京“皇居”鞠躬要严肃得多，他们学的是日本历史、日本文学、日本宗教，朝鲜人的历史文化则被泯灭，朝鲜变成“自古就被日本影响的小国”。

从小喜欢李舜臣抗日故事的朴正熙对此不满，他自己的自传里说：“我不惜和校长发生争吵，甚至给了对方一拳。”当然了，这种记载很可能是给自己贴金。

事实是，在1937年从大邱师范毕业后，朴正熙就开始向日本人表忠心，一心参军。

当时，朴正熙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考不上，就考伪满陆军士官学校，于1939年成功被录取。

这段历史实在没法洗白，因为朴正熙当时还写了“表忠信”，要为帝国献身。

在伪满期间，朴正熙以“高木正雄”的日本名参加训练。他于1942年春毕业，居然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被伪满皇帝溥仪嘉奖。

之后，高木正雄以优秀毕业生身份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两年后考了第三，又得到日本裕仁天皇接见。

朴正熙毕业后，被派往中国服役，先进入关东军，后来调到伪满陆军，一度在热河作战。但他长期参与后勤，直到二战结束，都没建立什么功勋。

对于这段给日本卖命的经历，朴正熙当总统后解释说：“那时的我深刻明白，要求朝鲜民族解放，不靠武力是不行的，所以我必须不惜代价掌握军事知识。”

彼时朴正熙一心“亲日”，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日本那么快失败，而自己的祖国又被苏联和美国分头占领。朴正熙只得在日本投降后加入“光复军”，于1946年回半岛，等待韩国的建立。

1948年，李承晚宣布建立大韩民国，朴正熙作为军事人才，进入南朝鲜警备士官学校进修，毕业后成了一名韩军低级军官。

此时韩国内部又穷又乱，农民、工人都苦不堪言，所以左翼运动很猛烈。朴正熙的哥哥朴相熙就是左翼积极分子，不少南朝鲜劳动党人都认识朴正熙，最后居然把朴正熙发展为党员。

朴正熙当时满腔热血，觉得一场大革命即将到来，自己能有一番作为。

1948年秋天，韩国军队爆发了南朝鲜劳动党影响下的“丽水、顺天军事叛乱”——几支军队造了反，要进攻汉城，但很快被政府和美国镇压了。

事发之后，李承晚政府发起了军队大清洗，朴正熙和其他数十名军官被逮捕，遭到了严酷审问。不少军官被枪决，朴正熙心如死灰。

幸亏他早年善于经营关系，锄奸的特务队队长金安一是他同学，和他关系较好。最终金安一找到了情报局局长白善烨，求他放朴正熙一马。

朴正熙为表忠诚，把自己的经历和所知道的情报写成了万言书，终于打动白善烨，朴正熙免于一死。

出狱之后，朴正熙再也不敢和左翼接触，在军队的情报局领了个闲职，回家疗养。

1950年夏天，朝鲜战争爆发，改变了朴正熙的命运。

朝战爆发时，韩国军队基本是童子军，连警察都被迫上阵打仗了。而朴正熙这种经过长期军校教育的军官，当时格外宝贵，被编入一线韩军，而且一路升官。

朴正熙从小小的情报课小课长干起，在战争结束时成为炮兵团长，领准将军衔，前往美国进修。

50年代后期，朴正熙先后担任韩国炮兵学校校长、第5师团司令、第7师团司令、釜山军需基地司令等职位，军衔提升到了少将。

当时的李承晚独裁多年，韩国依旧贫困，人民怨气很大。1960年大选，李承晚选举舞弊，最后在抗议潮里下台，尹普善上台，韩国进入第二共和国时期。

然而，尹普善威信不足，最终1961年5月16日，朴正熙联合亲信发动军事政变，调海军陆战队进入首都，逼迫总统、总理下台。

对于这次政变的动机，朴正熙说是“救国”，其实背后原因复杂，包括军队内部的势力斗争和腐败问题，对文官政府的失望和蔑视，以及朴正熙自己的政治野心。

上台后的第二年，朴正熙“竞选”担任总统，随后开始了长达18年的连任。

一开始，美国不愿意承认朴正熙政府，因为CIA有情报发现朴正熙早年的左派经历。但朴正熙政府立刻公布了“政变五条公约”，包括反苏、亲美、支持半岛现状、提振经济等。

看到朴正熙如此“上道”，美国政府默许了他的上位。

和李承晚这种喝洋墨水的人不同，底层出身的朴正熙，深知韩国最大的问题不是军弱，而是贫穷。要政权稳固，就要强大国防，南韩需要首先发展经济，让人民吃饱饭。

彼时韩国经济基本靠美国养活，朴正熙想走独立自主道路，却缺乏资金、技术、设备。

虽然朝鲜半岛也有工业，但基本都是日本人打造的，重工业都在北方，因为北方富矿。而南方平原稍多，气温也略高，所以基本都是农业区。

20世纪，发展经济必须提振工业，而朴正熙不知道怎么下手。

这时候有人建议韩国学学香港，这个小地方走的是劳动密集的出口加工道路，让经济迅速增长。朴正熙研究后下令走出口经济道路，制定了韩国“五年计划”，但韩国还是拉不到投资。

当时，美国因经济压力，正在逐年减少海外投资，并把更多的钱撒在南越。

无奈之下，韩国像今天的朝鲜一样，向外派遣劳动力换取外汇。著名的“西德矿工”“西德护士”，就是韩国大学生组成的队伍。

派往西德的矿工和护士换来每年上千万美金的报酬，朴正熙向这些年轻人承诺，会带着韩国走向富强。

这些外汇在60年代初变成了纺织厂、玩具厂、塑胶厂，制造的产品从釜山出国，送往全球。

但要让韩国彻底翻身，几千万美金远远不够，朴正熙知道，现在必须靠强大的邻国帮衬。以前的半岛靠中国，现在的韩国只能靠日本。

于是在1965年，朴正熙冒着“被人民乱石砸死”的风险，和日本政府彻底和解，换取了《日韩基本条约》。

随着韩国和日本邦交正常化，韩国放弃了对日索赔，并在反日问题上让步。日本则给韩国投资和商业扶持，总价值十几亿美金。

正是这十几亿美金，促使韩国在60年代后期开始大规模的基建，包括修路、修电厂、扩大码头和机场。韩国创世界纪录的“京釜高速公路”，就在这一阶段完成。

基建完成后，韩国开始承接日本的产业转移，日本的钢铁制造、机械加工、白色家电产业进入韩国。彼时半岛沿海的工厂林立，蔚山工业区拔地而起，韩国初步完成第一次产业升级。

同时，见美国正在越南打仗，朴正熙紧紧抱住美国的大腿，派劳务队去后方给美国修工事，还前后派30万军人帮美国人打仗，换取美军的大额订单。

当年日本就是靠朝鲜战争的“特需经济”翻身的，现在韩国也碰上了越战的“特需”，美军的巨额消耗让韩国完成第一波资本积累。

196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时，韩国GDP才30亿美金。到1973年，韩国GDP突破130亿美金，这个速度比起当年日本的崛起速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70年代，朴正熙是如日中天，他喜欢到处巡视，所到之处“大统领”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在对北方朝鲜问题上，朴正熙非常强硬，他在国内严打左翼分子，并在边境制造摩擦，甚至谋划了对金日成的暗杀行动，引起朝鲜的武装报复。

这些行动，都是做给美国看的，表示对美忠诚。

实际上，因为在那个时代，韩国政府内是朴正熙大权独揽，海外外交工作、情报工作也是他一人说了算。美国对他早有不满，他只能多表忠心。

然而，在1973年石油危机爆发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遭遇重创，油价的暴涨让西方工业停转，韩国经济也踩了刹车。朴正熙甚至呼吁民间一个月自发停电3天，节省资源。

但光“节流”，不“开源”，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他力排众议，冒着被美国和以色列孤立的危险，宣布支持巴勒斯坦解放，然后派劳工队伍去阿拉伯国家挣钱。

彼时，全球只有产油的阿拉伯国家有钱，沙特的财政收入甚至突破千亿美金，成为世界巨富。

韩国政府联络阿拉伯国家，在70年代断断续续派出30万人的建筑队，承包西亚、北非的基建工程，修路、修楼、挖运河、造码头什么都干。

这些劳工大都是军人退伍，且接受过高中甚至高中以上教育，素质高、吃苦耐劳、团结一心，每年能为韩国换来几十亿外汇。

到了70年代末，韩国经济已经超过北方邻居，西方世界不得不对这个小国刮目相看。

在经济的支持下，朴正熙稳坐钓鱼台，当了十几年总统，哪怕美国多次“暗示”他应该换人，但朴正熙就是丢不下手里的权柄。

事实上，靠着韩国的“KCIA”，即韩国国家情报院，朴正熙掌握着一条连接美国国会的情报线。美国国会有他的眼线，在执政后期，朴正熙几乎不把美国总统的命令放在眼里。

而KCIA在美国的活动，于1972年前后到达高潮。

彼时尼克松在亚洲搞战略收缩，放弃南越，也试图减少韩国驻军，一度有放弃支持韩国，换取苏联撤出南亚的想法。

此消息被KCIA侦查到，韩国特工朴东宣带着朴正熙总统的800万美元游说美国国会几个重要议员，换取他们对韩国的坚定支持。

此举最终让韩国躲过一劫，但也让美国发现了朴正熙的情报线。

美国CIA察觉到国会里对韩国的异常拥护，尼克松下令彻查，结果发现堂堂“宗主国”，居然被韩国情报组织渗透。

一怒之下，CIA花了一年把KCIA的美国系统连根拔起，甚至策动韩国国家情报院院长金炯旭叛变。

1976年，金炯旭跑到了美国，和其他特工出庭作证，说是他们花钱买通美国国会，换取美国政策对韩国的偏向。

此事件被称为“韩国门”，让韩国形象大为受损。

美国希望借此机会逼迫朴正熙下台，没想到朴正熙不吃这套，反而下令追杀金炯旭。1979年10月7日，韩国新任情报院长金载圭，奉命派人将金炯旭这位美国的“线人”在法国巴黎枪杀。

当时，金炯旭的尸体被秘密销毁，整个人直接人间蒸发了。

此举是明明白白打美国的脸，卡特政府勃然大怒，批评韩国政府。法国人也警告韩国，此举侵犯了法国的尊严。

手下赶紧警告朴正熙，告诉他美国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但朴正熙居然不怕。他自认为在国内打造了严密的情报网，韩国是个“铁桶江山”，没有任何政变的可能性。

可就在10月26日，也就是金炯旭被干掉半个月后，朴正熙就死了，他死于情报院长金载圭的枪下。

根据金载圭事后的交代，他作为军中的高级干部，以及国家情报一把手，长期受总统安全室长车智澈的打压，因为车智澈是朴正熙政变的左膀右臂。

他看不惯车智澈干预政治、贪污腐败，而朴正熙却万般袒护。最后为了国家，在10月29日的晚宴上，他亲手射杀了车智澈和朴正熙。

事发当天，朴正熙胸部、头部中弹，当场死亡。虽然韩国政府公布报告说，这次刺杀是金载圭个人的行为，但一直有声音认为，是美国在背后发力，才让不可一世的朴正熙一命呜呼。

因为当初金炯旭死亡后，美国政府和CIA就曾联合施压，让韩国政府必须交出凶手，否则会发动制裁。

朴正熙当时想把锅甩到金载圭的头上，捏造一个“两任情报院长有恩怨，金载圭杀人灭口”的理由，让金载圭背锅。

一旦罪名成立，金载圭将万劫不复，要么坐大牢，要么和金炯旭一样逃亡，大概率死于非命。

据传，走投无路的金载圭，才突然被美国大使馆偷偷接触，美国政府表态“愿意支持你上位”。于是金载圭铤而走险刺杀总统，发动政变，最后却被美国出卖，锒铛入狱。

1980年，金载圭被处死，朴正熙遇刺案落下帷幕。

回看朴正熙的一生，他是个有两面属性的人：

他一面是忠勇的爱国人士，是带国家走出泥潭的英明政治家；另一面是奸诈的投机分子、出卖左派战友的叛徒、阿谀奉承的小人、翻脸不认人的政治恶棍。

但无论如何，没有朴正熙，就没有汉江奇迹，没有后来的韩国。

因为正是他这种坚韧、复杂、阴狠的人，才能顶住压力，在一个本无多少希望的小国里推动受万人唾骂的国策，换来实在的利益。

所以韩国人痛恨后来发动政变的全斗焕，但对朴正熙多持正面看法，也完全可以理解。

文/商学野

参考资料：

1.《韩国政府在汉江奇迹中的作用》，马继武

2.《从独裁者朴正熙之死谈起》，叶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