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7岁的我高中毕业,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我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悲痛,最疼爱我的母亲去世了,那年她才41岁。
母亲是我们村里有名的“才女”,在娘家当女儿就读了高中,只是后来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辍学了,未能读上大学,一直是她心头的痛。
这也是我出生后,尽管家里那么困难,连父亲有时候都不得不想要放弃时,母亲却一直坚持要让我继续读书。我记得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只要小君能读得进去,我们就一定要让他读下去。
母亲在娘家就身体不好,应该是肺不大好的缘故,反正只要天气有一点点变化就咳嗽吐痰。乡里的人都说是“痨病”,也就没有人来提亲。
后来还是做泥工的父亲在我们村里干活,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而我外婆家条件算好,他和母亲也对上了眼,于是就终于成家了。
母亲婚后的第二年我就出生了,但母亲的身体却更加虚弱,尽管父亲心疼她舍不得让她做半点重活,但一个家里的茶饭洗刷总得干吧。于是,母亲久不久就要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针吃药。
幸好村里的医生也是心地善良的人,我们经常拿不出药费,母亲身体不好了得吃药,药费就只能先欠着,人家也没有说过什么。母亲那时候经常拉着刚会走路说话的我,让我给医生爷爷鞠躬道谢。
我一天天长大,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家里很多年没有添置过什么家具,父母的衣服也都是旧的。外婆家接济一点现金,父亲也会只能留着给母亲买药,也有一些是给我买了零食。
从我上小学到初中,母亲就没有回过娘家,离外婆家有七八里路的距离,她已经走不动了,何况还要照顾我呢?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母亲会陪着我做家庭作业,教我预习新课程。贪玩的我偶尔也会有不想学习的时候,一直把我当成手心宝的母亲就会拿起竹枝打我的屁股。
母亲一年到头难得笑几次,但每次我考试完拿着成绩单回家,母亲肯定会难得地笑几声,笑过之后又会摸着我的头叹气。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不明白为啥刚刚还满脸笑容的她,为什么突然就会叹息呢?
母亲的咳嗽越来越重,咯出来的痰也多半是黄绿色的。村里的医生爷爷说,吃点利福平或许会好点,只是比较贵。记忆中,那时候一颗药就要两毛钱左右,而我去小店可以买好几颗糖了。
父亲硬着头皮买了一瓶放在家里,母亲吃了药之后确实好了很多,咳嗽稀少了,吐出来的痰也清稀了许多。
那时候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将来一定要赚很多钱,给母亲买很多的利福平放在家里。
初中的三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母亲甚至偶尔也能去趟外婆家,也能帮着父亲晒一下稻谷了。尽管还是不让她下地干活,但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陪着我搞学习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了许多。
即使小学时我的成绩就很不错,但初中之后就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进步,每次考试都保持着全校第一的记录。
老师们来家访,都是很平淡、却又那么自然地告诉母亲说:你的孩子培养得好,将来上大学一点压力也没有。
我知道,自己的进步和母亲是分不开的。初中三年,她辅导我的时间更多了,尽管某些知识点未必正确,但那种学习的方法和思路是不会错的。
更主要是看到她充满笑意的脸,我的心里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压抑,这或许才是我成绩飞跃的根本。
到我上高中时,母亲的身体突然又变差了,咳嗽吐痰越来越多,咯出来的痰又是黄绿色的团块。而吃了几年的利福平虽然买得起了,可吃下去却似乎就像假药一般。
村里的医生爷爷说,你这是耐药了,在乡下是无能为力的,还是去益阳的大医院看看吧,或许还能熬到你儿子读大学的那时候。
父亲借了很多钱,请村里的医生爷爷带路把母亲送去了益阳。一番检查下来,最后确诊确实是结核,主要是这么多年的陈年老疾,预后不是很好。
医生希望母亲能住院,说住到半年之后或许就有一个不错的起色。但那时候我们家里哪里能拿出钱让母亲住半年?
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在医院一个星期就花完了,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请医生开了单子回家,去医生爷爷那里赊来吃。
初中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县一中,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受夏天,母亲却披着棉袄坐在床上,精神也好了很多,心满意足地摸着我的头说:
孩子,今后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上高中了,妈妈再也帮不了你啦,我这身子,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只希望能撑到你上大学那天。
那时候的我实在太不懂事,根本没有想到母亲的话是在有感而发的,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后来连续两年家里都没有什么事,母亲的那番话,也就被我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高三的寒假,母亲真的越来越虚弱了,就连过年的时候都在打吊针,我每天都守在她身边看书,母亲偶尔也会和我说几句话,但精神头一天不比一天。
下学期开学前,母亲曾经昏倒过一次,外婆和舅舅都来了我家,应该是在和父亲偷偷商量母亲的后事,却又故意瞒着我,当着我的面还会说几句轻松点的话,或者说去哪家医院看看的事。
我心里其实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大年初十就得去学校了,谁也想不到,这就是我们母子最后的分别。临走前,母亲特意让父亲把她抱到门口的椅子上,一定要坐在那里看着我走出家门。
我家门口是一片稻田,都是那种冬水田,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了几分钟才才去到门口的大路上,
我在大路上回了一下头,看到椅子上的母亲在向我挥手,脸上应该是笑着的。我至今一直认为,母亲那时候是在看着我回头的。
到4月份的时候,我还是收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是舅舅连夜骑着摩托车来县城把我接回去的。我到家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嘴里咯着血丝,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慢慢变凉变硬……
我到现在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母亲送上山的,只是像个木偶一样,在大人的安排下给来吊孝的人磕头,也跟着做道场的法师转圈,脸上却一滴泪都没有。
父亲心里很焦急,他答应过母亲的一定要让我上大学,但看到我那么消沉下去,怎么能实现自己对妻子最后的承诺呢?
我还是回到了学校,我知道,如果我不回学校继续读书的话,在天上的母亲是不会瞑目的。
但无论如何,我都忘不了在我手里慢慢变冷的母亲的双手,我的成绩自由落体地下滑。高考结束后,曾经在年级排名前五的我,竟然只考上一所大专,就在我们的市里上学。
我没有选择复读,也知道父亲不大能承受我复读一年的开支,毅然去了那所不知名的大专报道,我学的是美术设计,也是别人不看好的专业。
四年的大学生活,同学们都是多姿多彩的回忆,我却只有没完没了的素描和实习,有点空闲就在市里打工赚点生活费,因为我的学费都是贷款来的。
毕业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南下了,来到了广东东莞。乡亲们也很愿意帮我介绍工作,虽然是别人口里的“大学生”,可我不知名的学校,含金量肯定不高,只能从最基本的底层员工做起。
开始的一两年里,我的工资和那些初中就出来打工的老乡不相上下,但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二十多年来,我早就养成了自甘寂寞的性格,或许在别人眼里,也是一种自卑内向吧。
在一家广告公司打了三年工,我学会了基本的流程,第四年的时候,我就决定单飞了。那时候的我自信满满,相信自己大概熟悉了广告设计公司的基本诀窍,只要有个平台,一定能有所成就。
我用打工三年赚下来的钱在长安开了一家设计公司,从老板到员工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几个月之后,一个曾经的同事给我介绍了第一单合同,第一炮算是完美打响,从此开始走上了快车道。
公司很快就忙不过来了,我不得已只能找几个帮手,第一个员工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名校毕业的浙江姑娘,成了我的第一个职员,也成了我的左臂右膀,最后还成了我的妻子。
公司慢慢壮大后,业务的发展需要,我把公司搬到了松山湖。到如今,公司也有了五十多个员工,我的家也安在了东莞,家里的老父亲,很多年前就来给我带孩子了。
身家千万的我,在别人眼里也算是个成功人士。但只有我的妻子、我的父亲知道,我心里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那就是母亲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了。
二十五年了,每一回我端详自己的双手时,总会有一种冰冷的寒意,那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