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天阴沉得像压着一层厚厚的灰雾，池塘的水面黑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气息，连蛙声都显得低沉无力。我跟在父亲身后，提着竹篓，小心翼翼地走在布满青苔的池塘边。脚下湿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慢点，别摔了！”父亲回头叮嘱。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却透着一丝少见的温和。我抬头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心里觉得踏实。
父亲已经走到池塘边，用手把竹篓放在地上，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抓螃蟹。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被人瞬间按住。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而僵硬。
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蹲在池塘边玩耍。他手里握着一根树枝，似乎在跟水面上的什么较劲。忽然，男孩脚下一滑，身体一歪，伴随着一声扑通，他整个人掉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溅到了我和父亲的裤脚上。我怔住了，嗓子发紧，声音有些发抖：“爸……有人掉水里了！”
父亲没说话，站在原地不动，眉头紧皱，像是一座钉在地上的雕像。池塘里的水声越来越急促，男孩的脑袋一浮一沉，细瘦的手拼命拍打着水面，断断续续地发出求救声。
“爸，快救人啊！”我急得直跺脚，却不敢靠近池塘一步。
父亲闭了闭眼，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抉择。他的拳头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脱下外套丢在地上，几步冲到池塘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池水没过了他的腰，刺骨的寒意似乎并没有让他退缩。他大力扑向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了水面。
男孩躺在地上，像条刚被捞上岸的鱼，浑身湿透，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他咳了几口水，眼睛慢慢睁开，当他的视线对上父亲的脸时，表情突然僵住了。男孩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话：“是……是你？”
我愣住了，转头看向父亲，却见他的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目光深沉得像池塘的水。我隐约感觉到，这一切，似乎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救人。
父亲沉默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座山，既沉重又压抑。我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孩，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这个男孩，是仇家的儿子。
十年前，父亲还年轻，脾气暴躁，性子刚硬，在村里出了名。母亲常说，父亲是被生活的苦难磨出了刺，一边保护我们，一边也让自己变得锋利无比。
事情要追溯到那年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土地的划分出了问题，父亲和隔壁村的张家因为承包地的界限起了争执。
张家仗着人多势众，经常挑事，还放话要让我们家“吃不了兜着走”。有一次，张家人喝了酒，半夜跑到我们家门前砸门，还把院子里的鸡全偷走了。
父亲气得拎着铁锹追了出去。可是，寡不敌众，父亲一个人哪里打得过对方？结果右手被打骨折了，硬生生养了三个月。
那次之后，父亲和张家结下了梁子。村里人劝和，父亲冷笑着说：“这种人，还能讲理？”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眼神里满是恨意。母亲拉着我，说父亲是为了家人才变得这么倔强，可在幼小的我看来，那种恨让我害怕。
后来，张家搬走了，风波才渐渐平息。但父亲的脾气却越来越沉闷，他经常对我说：“咱家穷可以，咱可以受苦，但绝不能让人欺负了去。”这句话成了他的信条，也成了我们家的家训。
而今天，站在父亲面前的，正是张家的儿子。那个曾经砸我们家门、偷我们家鸡的男人，正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男孩哆嗦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扭头就跑。他跑得很急，像是被什么猛兽追赶一样。父亲站在原地，目送着男孩的背影远去，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爸，你后不后悔救了他？”我忍不住问。
父亲低头捞起一只螃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命是命，仇是仇。他还小，懂什么？”
“可他是张家的儿子啊！”我不服气地追问，“他们家以前对咱们……”
父亲打断了我：“以前的事，是他爸的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爸欠的账，我不救他，他也还不上。可要是今天我见死不救，咱们一家人，欠的账就大了。记住，没什么比得上人命重要。”
他说完，不再多言，挽起裤腿继续下水捞螃蟹。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重。我站在池塘边，望着父亲的身影，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几天后，张家的男人——那个男孩的父亲，带着一家人登门道谢。
正午时分，我正帮母亲在院子里摘菜。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声咳嗽，抬头一看，是张家人。他们提着一篮子鸡蛋和几块腊肉，站在门口，神色局促。那场争吵后的十几年里，他们从未踏入过我们的家门。
父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张家人，脸色一沉，但并没有开口。
“老李……谢谢你救了我儿子。”张家男人低着头，语气里透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几分尴尬。他身后的妻子也连连点头：“要不是你，他就没命了……我们对不起你们家，这份恩情，真不知道该怎么还。”
父亲看着他们，沉默了许久，最后摆摆手：“孩子的命要紧，别说那些了。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他的语气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家男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他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眼眶微微泛红，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把篮子放下后，带着家人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我发现父亲的背影不再像从前那样锋利，而是多了一种宽容的厚重。
回到家后，父亲什么都没提，只是把湿透的衣服挂在绳子上，默默地抽了一袋烟。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今天你爸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她听完，长叹了一口气：“你爸这人啊，嘴硬心软。他年轻时倔强，可吃过的苦多了，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能放下的，就别一直背着。”
几年后，我上了大学，离家很远。每次回家，村里人总会提起父亲，说他变了，变得越来越平和了。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发火的男人，似乎消失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爸，你以前总说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可现在，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看开了？”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静：“人活一辈子，最难的不是跟别人斗，而是跟自己和解。以前，我以为只有爬得高、站得硬，才能不被人欺负。后来才发现，真正强大的人，是那些能放下仇恨的人。”
那年池塘边的决定，改变了父亲，也改变了我。我开始意识到，仇恨是一种负担，而宽恕，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就像父亲说的：“命是命，仇是仇。”有些恩怨，可以记在心里，却不必用一生去背负。
宽容就像一棵长满果实的树，它不仅滋养别人，也成全了自己。这是父亲用一生教会我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