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27年，金朝正大四年七月，正值蒙夏战争的关键时刻，成吉思汗病逝于今甘肃清水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成吉思汗是人之将死、其心也毒。垂死之际，他留下了三道遗命：

一是明确继承，要求诸子团结一致，拥立第三子窝阔台为大汗；

二是秘不发丧，等到西夏举国投降，便彻底灭绝这个最硬小强；

三是联宋灭金，假道于宋、兵出唐邓，然后直捣大梁、灭掉金朝。

第一道遗命，确保大蒙古国不分裂；第二道遗命，几乎杀光党项人；第三道遗命，最终灭掉女真大金。特别是第三道遗命，完美设计了后续蒙金战争的全部战争脚本。

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简单拆解一下这段遗命：

一是判断战场局势，认为蒙古军队难以一气呵成突破金朝的关河防线，所以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二是分析敌我态势，宋金世仇、蒙金世仇，所以大蒙古国可以联宋灭金、假道于宋；

三是预判战争演变，假道于宋则绕过关河、出兵唐邓则直捣汴梁，当此之时，即便金朝抽兵潼关也无济于事。

如果不是后世史书附会，那成吉思汗绝对称得上兵仙在世。继任者窝阔台大汗只需照着这个脚本微调操作，完全不需另做创新。

但窝阔台认为大蒙古国如日中天、女真大金不堪一击，所以不需要那么费事：咱们直接捅穿关河防线不就行了，根本不用玩什么假虞灭虢。

金宣宗迁都汴京后，蒙金战争进入拉锯阶段，双方主要是争取河北土豪为自己作战。虽然成吉思汗西征后，战争进入到另一种状态，但战场仍旧主要限定在黄河以北，那黄河以南呢？

黄河以南成为大金的核心统治区，而疆域却还不如曾经的附庸国伪齐。

除首都汴京开封外，大金主要重镇在西线有庆阳、凤翔、京兆、潼关、洛阳；在北线有河中、卫州；在东线有邳州、归德、睢州；在南线有光化、邓州、裕州、蔡州。大致范围圈定在黄河以南和淮河以北外加今天的陕西、甘肃一部。

于是，金朝以黄河为主线、以关中为支点，打造了关河防线。关河关河，所以这个关应该指关中。以关中形胜携河南财富，这是一副气吞天下的架势。

可问题是天下变大。

北边的大蒙古国是以草原暴力携河北乃至西域财富；南边的南宋则是以江淮形胜携整个南中国的财富。相比之下，夹在中间的女真大金朝就显得特别逼仄。

关键是关河的这个关，还不断变小，最后直接小到潼关。蒙古灭了西夏之后，关中形胜就成了关中战场，沦落为蒙古铁骑的跑马场。

而且，黄河防线也越来越小，黄河改道之后，山东变成河北，于是就成了蒙古人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最后，关河防线主要就集中在两个点上：

一是潼关。就当时形势而言，关中陕西肯定守不住，大金只能尽量守，至于守到什么时候，完全看蒙古人给多少机会。所以，必须倚仗潼关，才能封死蒙军从关中突入河南得可能。

二是河中。河中古称蒲坂，位于黄河中段“几”字最末一笔曲折之上，号称“西阻大河，东倚太行，潼关在其南，龙门在其北”。守住这里，才能防止蒙军从山西渡过黄河。

窝阔台当上大汗后，大蒙古国开始对关河防线疯狂输出暴力。比如公元1228年大昌原之战（也有说1230年）、公元1230年的卫州之战、公元1231年倒回谷之战。结果却是打一仗败一仗，甚至几乎打出形势逆转。

到这个时候，窝阔台才理解为何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相比老爹成吉思汗，他这个大汗不是一般得差。

公元1231年元太宗三年二月，成吉思汗幼子拖雷攻克陕西凤翔。

凤翔很重要。

宋金和尚原之战、宋金仙人关之战，凤翔都是金军最重要的前沿基地和大军集结地。将近百年之后，凤翔这座西陲堡垒终于易手他人，成为蒙古人的前沿基地和大军集结地。

蒙古无论是假道于宋还是联宋灭金，都需要一个联接纽带。否则，中间隔着大金，蒙宋之间没法实施有效合作。

凤翔恰恰能够发挥枢纽作用。当然，凤翔还有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为蒙古人的斡腹战术提供了一个支点。

公元1231年年底，拖雷移驻宝鸡，随即兵派出使者，请求假道于宋。但南宋突然变卦，不仅拒绝联蒙灭金，而且还准备存金障蒙。这一点，成吉思汗算错了，他大大低估了南宋的智商水准。但南宋也大大低估了蒙古人的武力水准。

和平借道走不通，那就武装借道。

拖雷所部纵兵杀入汉中、攻略南宋城池，甚至派兵突袭四川、攻陷阆州。一通蹂躏后，这支蒙古远征军便东下金州、房州，顺利抵达均州、光化一带的汉水南岸，直面唐邓地区。

这就是蒙古人的斡腹战术，绕过最坚硬的关河防线，突袭最薄弱的唐邓地区。

唐、邓二州在汴京西南，即今天河南省南阳市的唐河县、邓州市。相比金军重兵把守且易守难攻的关河防线，这里就是大金最柔软的腹部。拖雷大军这把匕首，一旦捅穿唐邓便能直捣大金心脏汴京。

战争从来都是动态的博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所以，女真大金不可能毫无反应。而且，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行动，不可能悄无声息。甚至，大家就是在打明牌。

在公元1231年正大八年九月的时候，金军就已经掌握了蒙古人的具体动向，而且看穿了蒙古人的斡腹把戏，还拿出应对之策。

为今计者，与其就汉水御之，诸军比到，可行半月，不若径往河中。目今沿河屯守，一日可渡，如此中得利，襄、汉军马必当迟疑不进。在北为投机，在南为掣肘，臣以为如此便。

简单说就一个原则：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此中算计大体如下：

一是从关河抽兵到汉水防守，光是行军就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这基本就跟成吉思汗的战争脚本一样，即“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所以，抽兵潼关、防守汉水这件事，就不能干。

二是从关河防线直取河中、再入山西呢？只需一天。一旦河中、山西作战得利，那拖雷的这支蒙古奇兵就根本不敢继续西进、北上。奇正用兵，有正才有奇。正兵已被打残，那奇兵就毫无意义。

所以，上上之策是北渡黄河、重夺河中，不管拖雷奇兵到底想干什么，都要先击溃窝阔台大汗的正兵。

公元1230年元太宗二年七月，大蒙古国就已经启动了灭金战争。只不过窝阔台骚操作不断，搞得蒙军败仗连连。

但战场态势仍然有利于蒙。因为金军不敢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反而收缩防线、集于关河。

所以，大量的战略要地逐渐纳入蒙古麾下，最关键的一处就是河中。河中失守的时间是公元1231年金太宗三年十二月，正值拖雷斡腹唐邓之时。窝阔台的主力大军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金军重兵把守的河中。

至此，蒙军的战场铺排也就全都明确：

东路军，由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率领，联同河北、山东军阀，由山东向西推进，直指汴京。但这一路没啥意义，主要是起牵制作用。

中路军，由窝阔台大汗亲自率领，自山西南下，渡过黄河后，进逼洛阳、郑州，直指汴京。这一路是正兵，也是真正的主力，但能不能当上主力还要看战场变化。因为西路军也可能成为主力。

西路军，由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率领，自凤翔南下、过宝鸡，进入汉中，随后转入唐、邓地区，直指汴京。这一路是奇兵，但战斗力极强，一切顺利的话，很可能就能彻底打乱金朝的防御布局。

当时形势，大金朝必须积极主动，切不可犹豫不决。

保守一点儿的方案是关河主力南下西进，提前干掉拖雷这支奇兵，然后返回关河迎战窝阔台；激进一点儿的方案是关河主力直接北渡黄河、决战窝阔台的正兵，只要干废窝阔台，那拖雷就只能怎么进来怎么退回。

因为无论怎么做，金军都能占据主动。在什么时间打、在什么地点打以及打多大规模，等等这些战场要素自己说了就能算。

但一错再错。

大金关河防线或说潼关-黄河防线的根基是什么？潼关、黄河地利当然重要，但根基是能够硬刚蒙军的大金精锐。经历二十年的战争磨砺，又经历金哀宗的军制改革，金朝已经练出了二十万堪为精锐的大金精锐。到这时候，潼关和黄河的地利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金军能不能对蒙古人来一场有效杀伤。

所以，哀宗庙堂准备实施第一个作战计划，即不管拖雷、北渡黄河，进攻窝阔台的蒙军主力。就皇帝的成色而言，大金皇帝要远比大宋皇帝更有魄力，关键时刻比大金庙堂、比前线将领还要大胆果决。

大金二十万关河精锐全都集中在平章完颜合达、参政移剌蒲阿手中。所以，无论金哀宗决策多么高明，都必须由着两个宰相级统帅执行。然而，这两个人拒绝执行。没别的原因，就是这他俩一起怂包了。背靠关河、防守作战，没问题；但北渡黄河、主动出击，死活不敢。

既然北上硬刚窝阔台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南下西进，提前解决拖雷的蒙古远征军。但是，两位大金统帅又认为拖雷所部就是一支蒙古杂牌军，所以无足轻重。因此，当务之急是敌动我不动，继续倚仗关河防线。

可问题是还哪有关河，河中已经被窝阔台拿下了。这时候，黄河就是蒙古人想什么时候迈过就什么时候迈过的小河沟。

直到拖雷所部已经抵达均州、光化一带，大金庙堂还在建议金哀宗“以逸待劳，未可与战”。

这时候，金哀宗已经出离愤怒，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等级的智商侮辱：豺狼已经“登堂入室”，自己还怎么以逸待劳？于是，命令关河精锐自阌乡掉头，沿洛南、商州、丰阳南下，而后顺丹水而下，进驻顺阳，迎战拖雷的蒙古远征军。

公元1231年，大金正大八年十二月，金军主力抵达邓州、进驻顺阳，即今天的河南淅川县南。金军关河精锐加各地抽调的军队，累积投入了十三万步兵和两万骑兵。最先抵达的关河主力在汉水北岸严阵以待。

十二月下旬，拖雷远征军自光化开始渡江，而江对岸就是女真大金的关河主力。拖雷所部才多少人，总共四万人。因为是远征作战，所以还有一万辎重部队。尽管如此，拖雷竟然在金军眼皮低下继续北上，坚决执行既定的斡腹战术。

这时候，金军要么组建滩头阵地，然后据水阻击，不让蒙军一人一马渡过汉水，要么铺排战阵，然后半渡而击，硬气一点儿、大胆一点儿，给蒙军来个有效杀伤。

但是，都没有。

完颜合达、移剌蒲阿两位大军统帅竟按兵不动，非要等着蒙军全部渡过汉水后将其全歼。

十二月二十一日，蒙军全部渡过汉水；

十二月二十二日，金军在禹山展开战斗阵型形，并提前占据高地；

十二月二十三日，蒙军开始发动试探进攻，随即发动全线进攻，但金军扛住冲击、击退蒙军；

十二月二十四日，蒙军突然消失。

然后，金军就在禹山阵地上等，一直等到十二月二十九日，等到粮秣短缺，完颜合达、移剌蒲阿才下令撤回邓州。但就在金军往邓州行军的时候，一支蒙古军队突然冲杀而至。金军且战且退，好不容才撤回邓州。

随即，就是连续三天的邓州攻防战，蒙军攻城、金军守城。

公元1232年，正大九年正月初二，金军突然接到消息：拖雷西路军已经绕过邓州，一路攻破泌阳、方城、襄城等地，并将金军囤积的军粮辎重全都烧毁。

拖雷所部就是奔着汴京去的。

金军主力赶紧离开邓州向北追击。但沿途州郡积聚尽毁，“由邓而东，无所仰给”，所以金军只能翻山越岭走“三鸦路”赶往钧州（今河南禹州），试图在这里拦住蒙军。

这就是形势逆转。以逸待劳的金军只能望着蒙古人的背影追；长途远征的蒙军却能牵着金军的鼻子打。

为迟滞金军进攻速度，拖雷派出三千精锐骑兵不顾自身伤亡，反复骚扰金军，搞得金军“不得休息饮食”。

正月十三日，金军主力一路狼狈行军，终于抵达均州西南的黄榆店，距离钧州仅有二十五里。而就在这个时候，风雪暴至，金军不得不在此休整。

而就在这一天，窝阔台的中路蒙军不仅渡过黄河而且攻克郑州，与拖雷所部一起对汴京形成合围之势。

正月十五日，金军顶风冒雪向均州行军，他们需要立即赶到汴京。但是拖雷远征军也在此时漏出獠牙，真正的主力决战在距钧州二十里的三峰山正式开打。

蒙军提前抢占三峰山高地，以逸待劳等待金军主力。同时，郑州的窝阔台也派出军队赶往三峰山支援。

金军被迫应战。

完颜陈和尚率忠孝军正面仰攻山岭上的蒙军主力，武仙、高英等部进攻东北侧山峰、杨沃衍、樊泽等部进攻西南侧山峰。

金军名将荟萃、主力尽出。

此时的金军不是不能打，而是没有机会打。从关河到邓州、从邓州到钧州，他们太想与蒙古人来一场真正的决战。但主帅无能、累死千军，决战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全被白白浪费掉。

十五日白昼激战，金军犹如灵魂附体，爆发了最后的潜能，竟然将蒙军杀退。但是，三峰山这种级别的主力决战不可能一天结束。

十五日夜，气温骤降、暴雪更暴；十六日晨，“白雾蔽空，人不相觌”。

到这个时候，山下金军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站在齐腰深的大雪中，瑟瑟发抖，甚至无法握住刀枪、拉开弓弩。蒙军却越战越勇，轮番向进军发起进攻。而窝阔台的援军也一批一批地赶到战场。

眼看金军意志即将崩溃，蒙古人又送上了一剂“催化剂”，故意放开一条“生路”：通往钧州的大道。

金军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向均州溃逃。

然而，埋伏在道路两侧的蒙古生力军一起杀出，其他蒙军全线追击，彻底将金军的战斗意志击垮。“金军遂溃，声如崩山”，“流血被道，资仗委积”。

通往钧州的大道成为金军的死亡之路，金哀宗苦心打造的大金精锐一朝覆灭。三峰山之战后，大金的中兴之梦成为泡影，同时南宋的“存金障蒙”也失去意义。蒙、金、宋三国演义，即将变成又一轮南北朝对峙。南宋这个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中原王朝，即将直面有史以来最为强悍游牧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