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劳伦斯,曾风行一时,我们年轻时争看。
戴·赫·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诗人、小说家,也写戏剧、散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使他驰名世界,许多人却不太知道他也写诗和散文,是意象派作家。
出身贫家。父为矿工,酗酒。母亲是小学教员,常和父亲吵架。家庭不和乐,母亲全心爱他。他靠教低年级班的薪水读完书,以教职谋生。后来写小说《白孔雀》(The White Peacock),登出来了,决心当文学家。在大学爱上教授夫人,写很多情诗。后来教授夫人抛弃丈夫和三个小孩,与他私奔欧洲大陆,后又去过澳大利亚和美国。两人情感诚笃,从此劳伦斯多产,成四十多本书,终死法国。
劳伦斯的文艺观。他说:诗、小说,应该直接表现主客观事物,表现有血有肉的意象,排除宗教、哲学和道德说教。
他特别重视官能作用,排斥理性作用:
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
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
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这也“永远是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出版)是他最后一本小说,一出就被禁。英国一直禁到1960年——中国三十年代就出此书译本。
这书好在哪里?
尽管描写性,它还是小说。如今以性挂帅,拼凑成小说的书,抽掉性,溃不成小说。
《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小说。
人是有情动物,人的世界就是有情世界。男女之爱是情之一种,男女之爱至上者,是排除其他爱、其他情的。所以恋爱至上者不是自杀,就是情杀。
人的肉体的快乐,是用眼耳鼻舌身(佛家语)分别享受色香味。要说狂热、陶醉、销魂——那只有性欲的满足才可能达到极顶,享受肉体的最高快乐。
音乐、宗教、建筑、舞蹈等等,是精神上的享受,也能使我们狂热、陶醉、销魂,但和肉体无关。肉体在精神活动中无动于衷,胃痛的,照样痛。手触火,痛;手触画,没有感觉。耳朵并不懂音乐,眼睛并不懂绘画,艺术,不给肉体什么快感,是纯灵智的。
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和日神的关系:清明、观照。狂热的陶醉,是酒神精神。
神离我们太远。梦近点,艺术更近——再近,近不了了。
有人不肯罢休的,还要近——只有神,只有梦,只有艺术,只有理想、想象、智力、经验,而没有本能、直觉、欲望,是不成其为人的。
这就要说到尼采所想象的“酒神精神”,这种精神,只有性欲的高潮才能真正达到。可怜这两位艺术的“酒神”:尼采,贝多芬,在性欲上都没有达到极乐。这是太隐私的事,所以大师们谁最配为酒神,不知道。
官能世界和艺术世界,是不通的,是两个世界。
我看《金瓶梅》中的性,不高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写性,也词不达意。不通的。官能世界无法和艺术世界沟通——可能这把尼采逼疯了。他想把酒神精神放到艺术中,放不进。他不知道,酒神精神只有通过感官才能实现。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的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
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人类也能把崇高纯洁的爱情,丰满强烈的性欲,产生出光华灿烂的奇迹。什么奇迹呢?就是情人间的性欲的满足,和艺术豁然贯通了,艺术世界与性欲世界,浑然一致了。
伟大的情人就是诗人,伟大的情人就是圣人。爱和性一致,就是酒神精神。
汤显祖信中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
纪德,瓦格纳,可以是例子。纪德是从新教徒逐步上升为性的智者,在他的《地粮》中透露不少玄机。瓦格纳,他是真能在艺术、爱情、性欲三者的边缘,来来去去。
我的作品中很少写到官能,几乎不写性。不是胆小,是我觉得那是不能写的,写不好的。《威尼斯之死》(Der Tod in Venedig),作者想把艺术、爱情接通,结果接不通:让主人公殉道了,死了。
艺术可以做主,爱情无法做主的。可是艺术又和人没关系:人对艺术是单相思的,艺术自己不知道。人呢,恋人们是face to face(面对面),一声No,全完了。Yes! 噢!
不过还可以讲下去。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再找?人生的麻烦就是这样。
“言而不尽”——赏艺术,品人生,分析世界,都要为对象留余地,为自己留下余地。苏东坡和米元章交往,知道米的书画极好,待看了他作的《宝月观赋》,说:“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
诸位要与苏轼、米芾一样,有被了解不完的品性——你们以后去欧洲,要能知意大利不尽,知法兰西不尽,就是有余地了。
要谦逊。谦逊是一种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