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形容折中调解，息事宁人），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巴不得）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摇铃击鼓。比喻大事张扬）的（地）乱折腾（闹腾）起来，不成道理（不符合常规、事体）。如今将他（她）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干差事）。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辞退，回原处）。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巡查，巡视）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带回园中，回了李纨、探春，二人皆说：“知道了，能可（宁可）无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兴头（得意，高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好不容易）等了这个空子（机会）钻了来，只兴头（得意，高兴）上半天。在厨房内正乱（忙乱）着接收（接管）家伙（厨具）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缺额）来，说：“粳米短（少）了两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规定的数量）。”一面又打点（准备，安排）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地）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重量单位，一担等于一百斤）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各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无论如何）大家照顾些。”
正乱（忙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她）：“看过（照应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她）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赶走，丢掉）魂魄，垂头丧气（形容失意懊丧的样子），登时掩旗息鼓（收起旗帜，停止击鼓。比喻停止某种行动败兴而去。掩：同“偃”，放倒），卷包（卷起包裹）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变卖财产）了赔补（赔偿补足）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仰面向后倒，比喻气得厉害），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私下赠送）了许多东西，被玉钏儿吵（闹，嚷）出，生恐（生怕，唯恐）查诘（盘查）出来，每日捏一把汗（因担心而手上出汗，形容心情很紧张）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都是宝玉应（应承，承认）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心放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对着）彩云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比喻背地里诋毁别人，挑拨是非）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胆量，勇气）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如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没意思）。”
彩云见如此，急的（得）发身赌誓（以自己的性命来发誓），至于（表示达到某种程度）哭了，百般解说（解释），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平时）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说毕，摔手（甩动手臂，表示生气）出去了。急的（得）赵姨娘骂：“没造化（福分）的种子（东西），蛆心（骂人心地卑鄙。蛆：qū，蛆虫，蝇类的幼虫）孽障（祸根，可恶的东西）。”气的（得）彩云哭个泪干肠断（形容伤心到极点）。赵姨娘百般的（地）安慰他（她）：“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得）真。让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回心转意）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一下子，很快地）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撒，扔）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得）夜间在被内暗哭。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闹热（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旧时迷信，把写有寄名人姓名等的符安置在神座前，经过法事后取出给寄名人佩带，用来驱邪护身）；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尼姑）送了供尖儿（指蜜供。由面粉制成小条，油炸后拌蜜，堆成塔状，用来祭供神佛。这里用供品的顶端部分馈赠，表示祝福），并寿星纸马（有寿星图像的纸马。寿星：指老人星，自古以来用做长寿的象征。民间常把它画成老人的样子，头部长而隆起。也叫寿星老儿）疏头（指僧道拜忏时所焚化的祷告文字），并本命星官（指与本人生辰相应的星宿。星官：星宿，星座）值年太岁（值岁神名。旧时把其画在纸上或其他物品上，用来避邪，是吉利的象征）周年（满一年）换的锁儿（即长命锁）。家中常走的女先儿（女先生，说书女艺人）来上寿（祝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用于祝寿的面制食品，桃子形，粉红色），一百束（量词，用于成捆的东西）上用（皇宫食用的）银丝挂面（形容质白丝细的挂面）。薛姨娘处减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指荷包制作的工艺，用四块锦缎料子联缀而成，取字面上的吉祥意）荷包，里面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古国名，即今伊朗）所制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施主到寺庙去布施僧众，以求消灾得福）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详尽叙说）。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姑且）应景（做个样子，表示一点意思）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戴帽束带，这里指正式的装束）出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祭祀天地的香和蜡烛），宝玉炷（点燃）了香。行毕礼，奠茶（祭祀时把茶水洒在地上）焚纸（焚化纸钱等祭品）后，便至宁府中宗祠（家族供奉、祭祀祖先的祠堂）祖先堂（供奉祖先影像牌位的屋子）两处行毕礼，出至月台（正房、正殿突出连着前阶的平台）上，又朝上遥拜（在远处行拜礼）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顺便）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一会儿），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又遇见薛蝌，让（礼让，客气）一回（一番），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按照次序）比他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致敬礼，指磕头、跪拜等仪式），也不曾受（接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这里指说一句祝福的话）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减了福气和寿命），故皆不磕头。
歇一时（过了一会儿），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说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形容大声说笑），一群丫头笑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奶母）抱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红色毡子，跪拜时用来垫膝）笑着走来，说：“拜寿（祝贺生日）的挤破了门（形容来的人很多）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烦劳，劳驾），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谦让）一回（一番），大家归坐。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得）花枝招展（形容打扮得艳丽）的（地）来了。
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禀报）了进去，不能（没有，未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让（请）姐姐的。”平儿笑道：“我正打发（照料，伺候）你姐姐梳头，不得（这里是没有时间的意思）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请）我，我那（哪）里禁当（承受）的（得）起，所以特赶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设座。坐：同“座”），让他（她）坐。平儿便福（这里指行万福礼）下去，宝玉作揖（一种行礼形式。身子弯曲，两手抱拳高拱，向人敬礼）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结束）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她）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她）的生日，你也该给他（她）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得）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芳辰，对女子生日的美称）。”平儿还万福（古代妇女相见行礼，多口称“万福”。行礼时，两手松松抱拳，重叠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移动，同时略做鞠躬的姿势）不迭。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赶紧）补了一分（份）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直言，直接）说出来，少不得（不得不）要到各房去让让（谓客气、拜候一番）。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她）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占着靠前的位置）。又是太祖太爷（指曾祖父）的生日。过了灯节（指元宵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她）们娘儿（长辈妇女和男女晩辈合称）两个遇的（得）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她）记的（得）。”
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们是那（哪）牌儿名上的人（意谓在哪张牌儿上有名子，表示身分低微，没有资格），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指地位，身份），可吵闹（喧嚷，声张）什么，可不悄悄的（地）过去。今儿他（她）又偏吵（嚷，说）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动。只是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她）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若干人均摊等份额的钱。分：同“份”）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他（她）脸（给脸：赏脸，给面子）。不知过生日给他（她）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xù guō，麻烦，叨扰。）他（她）了。”众人都笑了。
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所有）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安排）。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揽（揽承，承担）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是极。探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她）内厨房（指大观园里专为姊妹们备膳的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
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指大观园外边的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对他人生日的敬称）。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份）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她）。你只管拣（挑选）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帐（列出明细帐单）和我那里领钱。”柳家的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对他人生日的敬称），我竟不知道。”说着，便向平儿磕下头去，慌的（得）平儿拉起他（她）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
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形容服饰精美，色彩艳丽），挤了一厅的人。
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四种，四样）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治（置办，准备）了寿酒，互相酬送（这里是酬答，致敬的意思），彼此同领（一同享受）。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盏（端着酒杯敬酒）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客套，形式上的礼节）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招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请便），只怕伙计们也就好（就要，即将）来了。”宝玉忙又告过罪（告罪：表示歉意的谦辞，请罪、得罪的意思），方同他（她）姊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指大观园里），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过错）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形容事情繁多而杂乱），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得）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说不定，难免）那起（那些）人图顺脚（顺路，不绕路），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管，限制）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出了事情，这里指丢了东西），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
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意谓由人而扯出事。因：依据。及：推及）。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揭露）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福分）；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她），皆因他（她）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她）明白了。若不出来（发现），大家乐得丢开手（不过问）。若犯（发作）出来，他（她）心里已有稿子（意谓心里有数），自有头绪（线索），就冤屈不着平人（平白无辜的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作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药栏（即花圃，这里指芍药之栏。栏：围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
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形容连续不断），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准备）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一件件，一样样）的（地）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与人的。忙了一回（一会儿），又直待（一直等着）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
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鬟来找他（她），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犹言开玳瑁之筵，设芙蓉之褥。形容筵席的珍贵和铺设的华丽。玳瑁：龟类动物，甲壳可作酒器或装饰品，比较名贵）。众人都笑：“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妈说：“我老天拔地（形容年龄大，行动不便），又不合你们的群儿（不合群：与周围的人合不来），我倒觉拘（拘束，不自在）的（得）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方便，自由）。”尤氏等执意不从（不答应）。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在厅上歪（躺）着自如（自在）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只顾客客气气，不如顺从对方的意思）。”因大家送了他（她）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用彩色织锦做成的垫子）并靠背（专供半卧半坐时垫在腰部的枕状物，靠枕）引枕（一种枕头，当中有方洞，侧卧时好放耳朵）之类，又嘱咐：“好生（好好）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扯四（以各种借口推托）的。回来（过一会儿）送了东西来，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
探春等方回来。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坐在上席的意思），平儿面西（面朝西）坐，宝玉面东（面朝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并排）对面（指与宝琴、岫烟相对的位置上）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坐在桌子侧面的位置）。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斟酒），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女先生，说书女艺人）要弹词（说唱相兼的一种曲艺样式。用三弦、琵琶等伴奏）上寿（祝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指世俗逢迎的现成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闲坐）无趣（没意思），须要行令（行酒令）才好。”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各种各样）全都写了，拈（用手指搓捏）成阄儿（指写好字句的供人抓取的纸团或纸条），咱们抓出那（哪）个来，就是那（哪）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印上或画上花卉为装饰的信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忍不住），连忙起座说：“我写。”
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地）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间。探春便命平儿拣（选），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zhù，筷子）拈（夹）了一个出来，打开看，上写着“射覆”（原为古代的一种游戏，把一件东西用碗盆等覆盖起来叫人猜。后来发展成为酒令，用诗文、成语、典故等隐寓某一事物叫人猜。如果猜不出或猜错，及出题者误判，都要罚酒。射：猜。覆：遮盖，隐藏）二字。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比喻最早的酒令）拈出来。‘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zuǎn，编）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毁除，放弃）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形容既高雅，又通俗，可以被不同层次的人所接受）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说着又着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即划拳。指两人同时出一手，各猜两人所伸手指合计的数目，符合者一方即赢，输者罚酒）。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干脆利落），合（符合）了我的脾气（性格，性情）。我不行（不猜）这个‘射覆’，没的（无端）垂头丧气（形容猜错时情绪低落、萎靡不振的样子）闷人（让人烦闷，不痛快），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她）乱令，宝姐姐快罚他（她）一钟（盅）。”宝钗不容分说（不容人分辩解释），便灌（强行倒进嘴里）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指主持行酒令的人），也不用宣（宣布，任命），只听我分派。”命取了令骰（行酒令用的骰子。骰：tóu，俗称色子，一种骨制的赌具，形状为正方形小立体，六个面分别刻有1—6个凹点，赌博时投掷它决定输赢）令盆（掷骰子用的盆）来，“从琴妹掷起，挨下掷去，对了点（指点数相同。行射覆酒令时，轮流掷骰子，骰子点数相同的两人一个覆，一个射）的二人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得）不对（指点数不同），直到香菱方掷了一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只能）室内生春（指行酒令射覆的谜底限于室内的事物。生春：比喻想得新巧有趣，而又吉利），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线索）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没有猜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她）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生疏，不熟悉）于这令，一时（短时间）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语出《论语·子路》篇。老圃：指种菜的老农。圃：菜园子）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地）拉香菱，教他（她）说“药”（这里指芍药栏）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她），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哄（吵闹）的（得）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得）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
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宽泛，范围广）的（得）很。”探春笑道：“添一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射着他（她）是用“鸡窗”（指书斋。传说晋代宋处宗有一长鸣鸡，置窗边会说话，宋和它整日交谈，学问大长，后人遂用鸡窗代称书房）“鸡人”（古代宫中负责报晓的官，夜间头戴深红色的头巾守在宫门外，候时进宫报晓）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shí，凿在墙壁上的鸡窝）字。探春知他（她）射着，用了“鸡栖于埘”（语出《诗经·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埘，日久夕矣，羊牛下来。”）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即门前杯，酒席上各人面前的一杯酒，区别于行酒令时的罚酒）。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组成一组）划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一时（不一会儿）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酒底、酒面（酒令分两部分，行令前斟满杯，未饮而前先行之令，叫“酒面”。既饮而后行之令称为“酒底”），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也叫“牙牌”，一种赌博游戏用具。用象牙、兽骨或竹木制成，刻着以不同方式排列的两个到十二个点子，共三十二张）名，一句曲牌（曲调的名称如《点绛唇》、《山坡羊》、等。每一曲牌都有一定的曲调、唱法、字数、句法、平仄，可据以填写词）名，还要一句时宪书（指历书，俗称皇历）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说：“惟有他（她）的令也比人唠叨（啰嗦），倒也有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语出唐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晚霞。鹜：野鸭子），风急江天过雁哀（或为宋陆游《寒夕》诗“风急江天无过雁”的误记），却是一只折足雁（一副骨牌名称。由两张“长三”和一张“幺二”组成），叫的（得）人九回肠（曲牌名，常用来形容内心极度忧伤），这是鸿雁来宾（出自《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旧时历书引此句作为秋季的标志）。（点评：这是林黛玉为宝玉代说的一首酒令的酒面，借一只“折足雁”暗寓自己的不幸身世，渲染出一种孤凄悲凉的气氛。）
说的（得）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榛子的果肉。榛：zhēn），说酒底道：
榛子（榛树的果实）非关隔院砧（邻家的捣衣石，这里借指捣衣的声音。砧：zhēn，捣衣石），何来万户捣衣声（出自唐李白《子夜吴歌·秋歌》诗）。（点评：这是林黛玉为宝玉代说的一首酒令的酒底，利用“榛”与“砧”同音异义的特点，即巧妙了符合了酒令的规定，也说明了榛子与捣衣声无关的事实。）
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语，都带一个“寿”字的，不能多赘（多说，赘述）。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李纨当是看见席上的酒杯，故覆了一个“瓢”字，用宋苏辙“瓢尊空挂壁”诗句。瓢尊：泛指酒器。岫烟猜着李纨覆的是“樽”字，所以射了个“绿”字，用唐刘希夷“愁向绿樽生”之句。绿樽：即酒樽），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请问）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比喻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瓮：一种盛东西的陶制器具。典见《资治通鉴·唐纪》。武则天命来俊臣审周兴。来先问周：犯人不肯认罪怎么办？周答：“把犯人放进一个四周加火的大瓮中，他就不会不招。来即如法置瓮，对周说：奉命审你，请你入瓮。周当即伏罪）。”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得）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语出宋欧阳修《秋声赋》，原形容风声，这里写浪涛。砰湃：同“澎湃”，形容水势汹涌的样子），江间波浪兼天涌（语出唐杜甫《秋兴》诗。兼天：连天），须要铁锁缆孤舟（一副骨牌的名称，由长三、三六和长三组成。其中两个“长三”和“三六”中的“三”代指铁锁，“六”代指孤舟），既遇着一江风（曲牌名，属南曲南吕宫，一般用作过曲或代替引子），不宜出行（出自历书。旧时历书上每个日子的下面都载“宜”什么或“忌”什么的迷信话，造历者按干支五行推算，如某日外出不吉利就写上“不宜出行”，如认为某日会亲友吉利就写上“宜会亲友”，等等）。（点评：这是史湘云说的一首酒令的酒面，借浪涛中一叶孤舟的形象，隐寓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出嫁后又夫妻离散的人生遭际。）
说的（得）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形容信口胡诌）的。怪道他（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她）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过口，下酒。呷：xiā，小口地喝），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她）：“别只顾吃，到底（还是）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哪）讨桂花油（用桂花为香料的头油）。
众人越发（更加）笑起来，引的（得）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一群）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却）得（必须）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她）倒（倒是）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因被牵连而受罚）着打盗窃的官司（讼事）。”众人不理论（在意），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比喻做了亏心事），不觉的（地）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地）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说话失当，说了不该说的话），原是趣（打趣，取笑）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底下（之后）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作耍，开玩笑）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风趣而不粗俗的玩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名讳，尊称别人的名字）‘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理解，解释）？”宝玉道：“他（她）说‘宝’，底下（后面）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出自南宋郑会《题邸间壁》诗。玉钗：代指灯花。原诗写闺中人因思念离人而深夜不眠。这里隐寓后面的情节，宝玉离家出走，宝钗独守空房的遭遇），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指现在发生的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指唐代诗人岑参）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出自岑参《送杨瑗尉南海》），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指晚唐诗人李商隐）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出自李商隐《残花》。无：原诗作“何”。宝钗生尘：意谓丈夫远行，妻子懒于梳妆，头饰上满是灰尘。这里也有暗寓宝钗婚后生活的作用），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
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形容高声喧哗，毫无顾忌），喊七叫八（形容人多声杂，非常混乱）。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形容女子划拳行令时肆意顽闹的情景。红、翠：指女子穿的红、绿衣服。玉、珠：指女子佩戴的饰物），真是十分热闹。顽（玩）了一回（一会儿），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忽然，一下子）不见了湘云，只当（以为）他（她）外头自便（上厕所的委婉说法）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响（音信，消息），使人各处去找，那（哪）里找得着。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生恐（生怕，唯恐）有正事（要事，正经的事）呼唤（差遣），二者恐丫鬟们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管束），恣意（任意）痛饮，失了体统（规矩），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她）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顽（玩）笑，将酒作个引子（开头，由此引起彼的事物），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顽（玩）罢了。我们怕有事（生事，出现意外的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这里指夜长了的意思），姑娘们顽（玩）一回子还该点补（指正餐之外吃少量的食物来填补肚子）些小食儿（小吃，点心）。素日（平时）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这里指脾胃受到伤损）。”探春笑道：“妈妈们说的（得）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因回头命取点心来。
两旁丫鬟们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罢，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笑着回答）：“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一会儿），方退了出来。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发烧）了，也不好意思见他（她）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她）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反正）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地）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贪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僻静）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已经）香梦（美梦，香甜的梦）沉酣（熟睡的样子），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形容昆虫的飞舞声。穰：同“嚷”）的（地）围着他，又用鲛帕（用鲛绡做成的手帕）包了一包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梦话）说酒令，唧唧嘟嘟（形容声音小而不清晰）说：
泉香而酒冽（语出宋欧阳修《醉翁亭记》。冽：清凉），玉盏盛来琥珀光（出自唐李白《客中作》诗。琥珀光：形容酒的色泽），直饮到梅梢月上（一副骨牌名，由两张“长五”和一张“幺五”组成。其中幺喻月），醉扶归（曲牌名），却为宜会亲友（出自历书）。（点评：这是史湘云“醉眠芍药茵”时说的一首酒令，表现出她任情豪爽、乐观豁达的性格特点。）
众人笑推他（她），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潮湿）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慢慢地睁开）秋波（比喻美女的眼睛，谓其像秋水一样清澈明亮），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乘凉。纳：享受）避静（躲到安静地方）的，不觉的（地）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柔弱乏力。嫋：niǎo，纤弱的样子）不胜（承受不住），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挣扎，勉强支撑）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用水洗脸的意思），又吃了两盏酽茶（浓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相传是一种可以解酒的石头，典见《旧五代史·李敬义传》：唐李德裕于平泉別墅珍藏各式奇石花卉，中有醒酒石，据说醉时踞之可以醒酒）拿来给他（她）衔（xián，含）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她）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随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看人下棋。局：棋盘）。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形容低声絮语）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碰头（磕头）有声。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受到对方攻击），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围棋术语。走棋时一方棋域中所留的空儿，叫“眼”。有两个眼，相连的一片子才能成为活棋），便折（失去，错过）了官着（围棋术语。围棋下到最后阶段，双方没有再可争夺的地盘，只有周围及边角空白，可以轮次填子，填满为止，这叫官着或收官。官：双方公共的意思），两眼只瞅着棋枰（棋盘），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思考），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嘴不好：形容多嘴多舌，背地传话），才（刚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她），他（她）说的话也不敢回（禀报）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迎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没有禀报）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她）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决定）。”说毕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去。不提。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形容离得远）知意（知晓事情的大致情况）。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聪明懂事的人）。虽然叫他（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形容做事谨慎，一点有违职责的事都不做）。差不多的人（指一般的﹑普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juān，免除，废除）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做样子；指惩戒某人，以慑众人）禁（制止）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善于用心机）的人，岂只乖（机灵，聪明）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得）多进的（得）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指不留余地，日后接应不上，无法继续维持。后手：比喻回旋的余地）。”宝玉笑道：“凭（不管）他（它）怎么后手不接，也短（少，缺）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式样或大小正相适合）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她）往那（哪）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专门）的（地）倒了两钟来，他（她）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她），你给他（她）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哪）位渴了那（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足够）了，难为（客套话，表示感谢）你想的（得）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她）在那（哪）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刚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亦称“斗百草”。玩时以草为比赛对象，或对花草名，如狗耳草对鸡冠花；或斗草的品种多寡；或斗草的韧性等）的，这会子（这时候）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她）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顽（玩）去，一回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她）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不习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好好地）吃。才刚（刚才）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惠泉被誉为天下第二泉，在无锡惠山寺。用此水酿酒，号称名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令人讨厌的事情，这里指唱戏），他（她）们说怕坏（喝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趁着今天）我是要开斋（原指吃斋的人开戒吃荤，这里指不受约束喝酒）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用糯米加曲酿造的甜米酒）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腌制的呈深红色的鹅肉。脯：干肉），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用面粉和以奶油鸡蛋、糖等并加配松子仁、芝蔴等原料制作的香酥糕点），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形容光色青绿而闪烁）蒸的绿畦香稻（指稻畦尚带绿时收割的稻子。香稻：优质粳稻，有香味）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这里是装、盛的意思）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形容油脂多）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把汤和饭混在一起）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又胜（好，超过）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都）不用再吃了。”
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很快地）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她），他（她）或有不到（不周到）的去处（地方），你提（提醒）他（她），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直接）叫他（她）进来罢，等我告诉他（她）们一声就完（行，没事）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正事，要紧的事）。”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指餐具），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以下省略，不在书中交代的意思）。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一段）告诉了他（她）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形容贪嘴），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意谓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饭好吃。隔锅饭儿：指邻居家的饭）。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她）们多少（或多或少）应个景儿（应付一下的意思）。”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狐狸精），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约定）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指事先并未周密安排）的（地）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
晴雯道：“既这么着（这样，如此），要我们无用（没有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可以），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脾气，性格）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形容百般推托）的，我烦（请，托）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形容非常懒，一点儿的针线活都不干）。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为自己做的活计）烦你，横竖（反正）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得）七死八活（形容死去活来，非常痛苦），一夜连命也不顾（不要，不顾惜）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终究）说话，别只佯憨（装傻），和我笑，也当不了（掩盖不住。当：同“挡”）什么。”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半碗饭，应景（应付，敷衍）而已。一时（不一会儿）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顽（玩）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玩）了一回（一番），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用手撩起衣襟而承物）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柽柳的别称。柽：chēng）。”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竹耐寒挺立，心虚节贞，德比君子，故称）。”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观赏植物，叶长宽，花多红色或黄色，极鲜艳）。”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星星草，一种野草，夏秋开小花遍地，有如星星）。”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指月季花）。”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又名《还魂记》，明朝汤显祖的著名戏曲。写杜丽娘死而复生，终与柳梦梅完婚的故事）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南曲剧本，元人高明编著。描写蔡中郎升官背义，赵五娘孝亲、寻夫的故事）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即蕙兰，一种香草）。”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这里指蕙兰的茎杆）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并蒂）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荳官没的（没有。的：同“得”）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一个反面对着另一反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男人，丈夫）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很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她），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比喻胡言乱语）的小蹄子！满嘴里汗★（生热病者，汗多难出，心中烦躁，神志不清，往往胡言乱语，称为“汗★”。这里借以骂人胡说。★：biē）的（得）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这里是打死的意思）你这小蹄子！”
荳官见他（她）要勾（也作“够”，形容伸直胳臂去抓）来，怎容他（她）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她）压倒。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她）这诌嘴（爱瞎说的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指小块低洼的地方）水，可惜污（脏）了他（她）的新裙子了。”荳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一片）积雨，香菱的半扇（半边）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从对方手中挣脱）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她）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她）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凑热闹），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她）们不知道，反说我诌（胡说），因此闹（嬉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指指两朵花并排长在同一根茎上）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
宝玉方低头一瞧，便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像石榴花的红色）绫最不经（禁受不住）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穿在身上）。”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踏（同“糟蹋”，浪费或损坏）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她）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她）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说话啰嗦），饶（尽管）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这里指不知道节俭。过日子：过活，生活），只会遭踏（同“糟蹋”，浪费）东西，不知惜福（珍惜福泽）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冗杂而无以了结）。”
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了，因笑道：“就是这话（这个意思）了。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和这一样的，若有一样的，赶着（赶紧）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指裤子）膝裤（也称膝袜，绑缚在膝下，下垂至遮住鞋子，可有彩绣等装饰）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她）因有孝（指丧期戴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她）们倘或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她）孝满（守孝期满）了，他（她）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她）别的不成。你若这样，还是你素日（平时）为人（指立身处世的态度）了！况且不是瞒（隐瞒）人的事，只这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他（她）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地）回来，一壁里（一面）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比喻蛮横无理的人）。”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一面）胡思乱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她）原故。
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这里是出手大方、不吝惜财物的意思）的，况与香菱素（一向）相交好（相互友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他（她）还站在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直到）淘出个故事（事情）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说：“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那些）促狭鬼（比喻爱捉弄人的人）使黑心（坏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铺开，张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转）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脏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不限，不管）给那（哪）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它）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得）好。”香菱忙又万福（行万福礼。万福：旧时妇女所行的敬礼。两手松松抱拳，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略作移动，同时微微鞠躬，口中多说“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脏裙便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铺放，衬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盖）了，方撮土（抓些泥土）掩埋平服（填坑使恢复与地面相平）。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难怪）人人说你惯会（习惯做）鬼鬼祟祟（形容行动诡秘，怕人发现的样子）使人肉麻（由轻佻的不自然的言行所引起的不舒服的感觉）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得）泥乌苔滑（形容脏兮兮的样子）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张开）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地）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她）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精神失常的意思）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比喻自己找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详（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交代，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