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六十回)

芹梦轩红楼人 2024-10-18 13:50:48

《红楼梦》详注(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潘建华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形容事态复杂纷乱。绪:麻的头)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她)奶奶病了,他(她)又成了香饽饽(比喻招人喜爱的人。饽饽:糕点,点心)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求情的话)听听,也不可白(凭空)得罪了他(她)。”春燕答应了,和他(她)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小心)反叫莺儿受教导(教训,训斥)。”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壁(一边)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她)娘道:“我素日(平时)劝你老人家再(就是)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没面子)来才罢。”他(她)娘笑道:“小蹄子(骂年青女子的话,这里含呢意),你走罢,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指经历一次挫折,就会增长一些见识和智慧)。’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质问,责备)着我。”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指安守本分,规矩老实),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所有)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禀报)太太全放出去(解除约束、限制,成为自由的人),与本人父母自便(按自己的意愿行动)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她)娘听说,喜的(得)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表示高兴)不绝。

当下(当即)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和他(她)妈一径(直接)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冒犯,得罪)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莺儿忙笑让坐,又倒茶。他(她)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

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称老年女仆)、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与他(她)们,说是蔷薇硝(蔷薇露合银硝制成的药物性护肤品),带与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她),巴巴(专门)的(地)你又弄一包给他(她)去。”蕊官道:“他(她)是他(她)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她)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他(她)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形容什么都顺从)的,不敢倔强(固执)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回报,答复),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会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地)说与他(她)蕊官之事,并与了他(她)硝。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又叫“桃花癣”,“杏癍癣”。一种皮肤病,多发于春天)的蔷薇硝。宝玉笑道:“亏(难得)他(她)想的(得)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着腰向靴桶(即靴筒,靴子的筒状部分)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与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放置梳妆品的匣子)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这时候)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缺)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哪)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一种搽脸的香粉,含茉莉花成分)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连续多天)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非常高兴的样子)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硝石熬制的结晶,其色如银,可用于治癣)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地)一声笑了,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她)们哄你这乡老(乡巴佬,比喻没见过世面的人)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香气浓厚),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得)高(这里是买得贵的意思)便好。”彩云只得收了。

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她)们耍(戏弄)你!依我,拿了去照脸(对着脸)摔给他(她)去,趁着这回子(这时候)撞尸(骂人乱跑闲逛)的撞尸去了,挺床(原指停尸在床,这里借用骂人身子僵直躺在床上睡觉)的便挺床,吵一出子(一场,一回),大家别心净(这里是别想安宁的意思),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事件,事端)来问你不成?便(即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这里比喻丫鬟们),也不敢去问问(责问,诘责究问)不成!”贾环听说,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惹事,挑起事端),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反正)与你无干。乘着(借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一回)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这里是没出息的意思)没刚性(这里指性格软弱)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骂人的话,犹言小畜生)的气!平白(平时)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形容生气发怒的样子)瞪着眼蹾摔(顿足摔手,形容发脾气)娘。这会子(这时候)被那起(那些)屄崽子(骂小孩的粗话)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指奴仆)怕你呢。你没有屄本事(本领),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挥动臂膀,表示生气)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学堂)告去捱(挨)了打,你敢(敢情)自不疼呢?遭遭儿(每次)调唆(唆使,背后怂恿)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挨)了打骂,你一般(同样)也低了头(比喻认输,屈服)。这会子(这时候)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戳肺:比喻说到了要害处,而使痛苦、恼怒),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比喻是自己生养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更加)有的说了(这里是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意思)。”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拼命劝阻)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指邸宅大门内的第二重正门),自去顽(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形容盛怒的样子。一头:满头),顶头(迎面)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地)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哪)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两三日间,形容时间短)进来唱戏的小粉头(妓女,引申为不规矩的妇女)们,都三般两样(形容分高低亲疏待人)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比喻势利眼,看人行事。掂:掂量。分两:分量,轻重)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正合自己的心意),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全,尽)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轻视,戏侮)贾环之事说了。

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她)们私自烧纸钱(在纸上凿成一个个钱形,烧给死者,以为可以给死者在阴间使用),宝玉还拦到头里(前面)。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得)忌讳。这烧纸(烧纸钱)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这里指地位高)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挺不起来,因自卑而畏缩的意思);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借着)这几个小粉头儿(小妓女)恰不是正头货(比喻身世清白有根基的人),得罪了他(她)们也有限(这里是没问题的意思)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扎筏子:这里是找借口出气的意思。筏子:原指水上行驶的竹排或木排,比喻可供利用的工具),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显示一下),以后也好争别的礼(计较别的礼数)。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那些)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更加)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地)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地)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更加)得了意,仗着胆子(壮着胆量)便一径(直接)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妓女)之流!我家里下三等(指地位最低贱的)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比喻根据人的身份、地位来分别对待人)。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比喻兄弟),都是一样的主子,那(哪)里(用于反问,表示否定)有你小看(瞧不起)他的!”

芳官那(哪)里禁得住(承受得起)这话,一行(一边)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由“粉头”而仿造出“面头”,用来反驳)的!姨奶奶犯不着(没必要)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歇后语,意谓不管老几,大家都是奴才。梅香:婢女、丫鬟的代称。拜把子:异姓结拜。几:指次第、排行)呢!”袭人忙拉他(她)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得)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耳光)。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她)小孩子一般见识(识见),等我们说他(她)。”芳官捱(挨)了两下打,那(哪)里肯依,便拾头打滚(往地上碰头,在地上打滚。用以形容人撒泼吵闹的样子),泼(撒泼,耍赖)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对着镜子看一看)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她)打。

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她)。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她)们,让他(她)们闹去,看怎么开交(收场)!如今乱为王(比喻不顾规矩,各行其是)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一群,一批)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称心如愿),都念佛(表示幸灾乐祸)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心怀怨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玩耍),湘云的大花面(戏曲中的净角,多扮演地位较高、举止庄重的人物)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她)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没面子),须得大家破着(拼着,豁出去)大闹一场,方争过气(这里是争来这口气的意思)来。”四人终(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性格,脾气),只顾他(她)们情分上义愤(对不合情理的事表示反感或愤怒),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差点儿没有)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包围)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假装)去拉。急的(得)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想死,找死)!有委曲只好说(好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身体僵直的样子)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形容哭得很厉害)。

正没开交(不可开交。指矛盾正闹得厉害,无法分解),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忙忙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得)瞪着眼粗了筋(形容人因生气而怒目圆睁、青筋暴起的样子),一五一十(这里比喻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不清(冗杂而无以了结)。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呵斥,制止)他(她)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生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难怪)丫头说不知在那(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她)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形容絮叨个没完)。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供玩乐的东西,玩物。顽:同“玩”),喜欢呢,和他(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她)。便(即便)他(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原谅,宽容)就恕,不恕(不可原谅)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管家的女仆)们去说给他(她)去责罚,何苦(何必)自己不尊重(不自重),大吆小喝(大声吵闹)失了体统(身份)。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她),他(她)也不寻人(寻衅生事的意思)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收敛一下脾气),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挑拨),没的(无端)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白白给人家干笨重费力的活。这里比喻被人利用)。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得)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表示惊讶或困惑),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体面),耳朵又软(耳朵软:形容没有主见,容易轻信别人的话。软:容易被感动或动摇),心里又没有计算(考虑,算计)。这又是那起(那些)没脸面(不要脸)的奴才们的调停(背后唆使),作弄(捉弄)出个呆人(傻瓜)替他(她)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挑拨,唆使)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哪)里寻针去(形容很难找到)?”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唤来盘诘(盘问),都说不知道。众人没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寻访调查),凡有口舌(说话,言语)不妥(不好)的,一总(全部,通通)来回(禀报)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地)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平时)不对(不和),每每(经常)的(地)造言生事(捏造假话以挑起事端)。前儿赖(诬陷)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她)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她)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她)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qī chā,低声议论,搬弄是非)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事情有隐瞒,不符合事实),亦料定他(她)们皆是一党(一伙),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根据这些就相信是真的)。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当差)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召唤,差使)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她)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处理事务),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蝉儿便说:“我才扫了个大园子,腰腿生疼(很痛)的,你叫个别(别个)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这里指外祖母)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她)老娘(外祖母)话告诉了他(她)。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骂女孩子的话)也要捉弄(戏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

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闲暇)之时,都坐在阶砌(台阶)上说闲话(指无关紧要的话)呢,他(她)老娘(外祖母)亦在内。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她)且一行(一边)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她),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喊冤)。蝉儿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折腾,闹腾。叨:dāo)不好(坏事)了。说给你老(你老人家)防着就是了,那(哪)里忙(急迫)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抓,把)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无鱼肉荤腥的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特指芝麻油)弄腻(油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米面做的蒸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她)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炖一点。炖:把茶盛在碗里,再把碗放在水里加热)好茶来。”一面进去,现(当即)通开火(捅开炉火)炖茶。芳官便拿着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玩)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地)掰(bāi,用手分开)了,掷着打雀儿顽(玩),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回头,过一会儿)买二斤给你。”

小蝉气的(得)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神话中管打雷的神)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造孽,这里指浪费食物)的!他(她)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行贿送礼),又有人作干奴才(拜认的奴仆),溜(逢迎)你们好上好儿(顶好,最好),帮衬(帮腔)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拌嘴)。”有几个伶透(聪明绝顶)的,见了他(她)们对了口(顶嘴),怕又生事(惹麻烦),都拿起脚(抬腿)来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她),一面咕嘟(撅着嘴的样子)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前天)那话儿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对赵姨娘的恶称)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用玫瑰花制成的蒸馏液,有行气解郁、养胃宽胸之功效)姐姐吃了不曾,他(她)到底(究竟)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她)爱的(得)什么似的(用在表感情的动词后面,表示无法形容),又不好问(向)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不算什么,表示容易办到),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她)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做饭的奴仆)之女,却生的(得)人物(指人的外貌)与平、袭、紫、鸳皆类(一类)。因他(她)排行(指兄弟姐妹按长幼的次序排列)第五,便叫他(她)是五儿。因素(本来,生来)有弱疾(泛指虚弱病症),故没得差(得到差役)。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差事轻微)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解除约束,使得自由)他(她)们,故如今要送他(她)到那里应名儿(挂名,虚列其名而不做实事)。正无头路(门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她)最小意(小心讨好)殷勤(热情周到),服侍得芳官一干(一批)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她)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请求)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说,说到。得:助词)。

前言(指以前的事情)少述,且说(却说,姑且先说。为章回小说的习用套语)当下(当时)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与人吵架),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好),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她)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安定,安宁)。今见他(她)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她)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她)。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她)去。正值(适逢,正好遇到)柳家的带进他(她)女儿来散闷(散心,排遣烦闷),在那边犄角子(角落。犄:jī)上一带地方逛了一回(一会儿),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休息)。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对着光亮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意谓装在旋子里,用开水来温热。旋子:一种温酒器,温酒时内注热水,将酒壶放入其中即可),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

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她)“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有精神,有生气)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真正)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她)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她),倘有不对眼(不顺眼,合不来)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猜疑,议论)。明儿托你携带他(她)有了房头(意即有了归属,指奴婢被分配到某一主子的屋里当差。房头:某位主子的房中),怕没有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烦,厌倦)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脸皮儿薄,指没有面子),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那(哪)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指正在干活腾不出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究竟)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确实)还少两个人的窝儿(空缺),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经常)的(地)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用人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意谓能拖一天是一天)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责罚某人或处置某事作为惩戒别人的样子,找借口出气)呢,连他(她)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何必,没有必要)往网里碰去(比喻往别人设下的套子里钻)。倘或说些话驳(驳回,被否定)了,那时老了(比喻事情已成定局),倒难回转(翻转,改变)。不如等冷一冷(这里是放一放,过了风头再说的意思),老太太、太太心闲(心里无事搅扰)了,凭(任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选拔)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了月钱(月分钱,按月付给仆人的工钱),家里又从容(宽裕)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宽解,舒畅的意思),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不谈)。

单表(专门说一说。章回小说的习用套语)五儿回来,与他(她)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她)娘因说:“再不承望(怎么也没指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引起热症)。竟(如果)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大人情)。”五儿问:“送谁?”他(她)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泛指引起发烧的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半杯)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任凭)他(她)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炊具,餐具)厨(同“橱”,柜子)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还是)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仔细查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这里指一件麻烦事)了。”他(她)娘道:“那(哪)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用在惊讶、反诘或责备等语气的句末,表示情况严重)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径(径直)去了。直至外边他(她)哥哥家中,他(她)侄子正躺着,一见了这个,她哥嫂侄男(犹侄儿)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huò,加水搅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舒适),头目(脑袋和眼睛)清凉(清爽)。剩的半盏,用纸覆(盖)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她)侄儿素日(平时)相好(亲密,友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叫)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指娘家兄弟的儿子)。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分派,指定)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平时)看上(看中)了柳家的五儿标致(漂亮),和父母说了,欲娶他(她)为妻。也曾央(请求)中保(在中间起中介和保证作用的人)媒人再四(反复,多次)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怎奈)五儿执意不从(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依从别人的意见),虽未明言,却行止(行为举止)中已带(流露,表现)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更加)将此事丢开(放下,不放在心上),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指解除雇佣关系,恢复人身自由),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她)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发狠)定要弄取成配(成为配偶),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瞧望(探望)柳侄,不期(没想到)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推托,借口)不得闲(没时间,没空儿),起身便走了。他(她)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多亏)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传命开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她)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当班,值班),谁知这五日一班(换班),竟偏冷淡(冷清),一个外财(犹外快,指正常收入以外的收益)没发(获得)。只有昨儿有粤东(广东省的别称)的官儿来拜(拜访),送了上头(这里指主子)两小篓(用竹柳编成的盛物器皿)子茯苓霜(以茯苓为原料提炼的白色粉末,有清热滋补作用。茯苓:一种寄生在松树根上的菌类植物,形状颇似甘薯,外皮为黑褐色,里面是白色或粉红色)。余外(另外,除此之外)给了门上人(看门的人)一篓作门礼(送给看门人的礼物,以求通报时给予方便),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掺入)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很漂亮)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搅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一盅,一杯),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实在不得已),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她)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到园子里去)了。本来我要瞧瞧(探望)他(她)去,给他(她)带了去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甚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没什么要紧事,跑去干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传闻的消息),闻得里头家反宅乱(形容家里乱哄哄,不安宁)的,倘或沾带(被牵连上)了倒值多的(这里是亏大了,不值当的意思)。姑娘(姑妈)来的(得)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道谢语,犹言难为、烦劳),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小仆人,小厮)笑道:“你老人家那(哪)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传饭)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哪)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回家)的路,我倒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小猴子,骂人淘气捣乱),……”要知端的(详情),且听下回(下一章回)分解(说明,交代。章回小说每回结尾时常作为习用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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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梦轩红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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