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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十年,仲冬,初雪恰停。
凤栖宫大殿内,皇帝身边的宣旨太监晋公公正宣读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沐氏婵儿,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性跋扈、嫉贤妒能、残害龙嗣,有失妇德,难立中宫。故黜其封号,收回凤印······”
圣旨还在宣读着,沐婵却全然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在这后宫之中,黑白是非,有时候全凭人的一张嘴。这个道理,在后宫中浸淫十年的沐婵早已明白,然亲自遇上,仍觉心寒。
“娘娘,接旨吧!”
晋公公阴阳怪气地看着眼前一身火红宫装的沐婵。盛宠十年又如何?被先皇恩准站立接旨又如何?还不是被打入了冷宫。
沐婵由始至终都神情淡然,一双剪眸微眨,看着殿外朱红的宫墙,闻言,伸手将圣旨接过,交于身后的贴身丫鬟秋月,对晋公公的阴阳怪气更是视而不见,一个阉人,说话怪里怪气的很正常,“秋月,收拾一下吧。”
当今圣上,她的夫君,贬去她皇后的身份,撵去冷宫,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与。
“婵儿,倘若他日后悔了,便来塞外,爹爹在这儿候着你。”
“爹爹,婵儿心悦太子已久,愿与他白头偕老,共享世间繁华,绝不后悔。”
沐婵心间忆起出阁时爹爹曾对她说过的话,不禁眼眶发热。当初她义无反顾,自愿折去双翼,留在这密不透风的宫城里,本以为觅得一人心,岂知世事难料,人心最是易变。
“公公请回吧,本宫自会前去落夕殿。”沐婵发话撵人。
“娘娘,圣上有旨,吩咐奴才定要将娘娘亲自送去落夕殿才能回去复命,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晋公公低眉顺眼道。
沐婵微怒,相识十年,即便人心再怎么变,她的夫君是何性子,她还能不知,又岂会在意这一时半刻的功夫?
说到底,还不是这晋公公狗眼看人低,别人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她还能不知道,不就是仗着身后有齐贵妃在撑腰吗?齐贵妃身份再尊贵,还能尊贵得过当今圣上?这狗奴才,想在她跟前狐假虎威,还嫩了点。
“秋月,去收拾几套换洗衣物。”沐婵无视晋公公的话,嘱咐秋月。
“是,娘娘。”
秋月刚欲退下,却被晋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晋公公,你这是何意?”沐婵厉言训斥。
“娘娘,往后的衣物等奴才自会安排人送去落夕殿。”言下之意便是沐婵此刻不用再收拾其他物件。
沐婵冷笑,真当她是软柿子那么好捏的,“晋公公这么说,是不是连本宫身上的这套行头也要一并褪去?”
说话间,沐婵拔下头上的一串珠钗,随手一甩,朱钗便牢牢扎进了滚圆的柱子内,直没到底。
晋公公以及身后的几个小太监顿觉后脖颈一凉,连连低下头,直呼:“奴才不敢。”
他们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儿可是镇北大将军之女,八岁便随父从军打仗,可不是皇城那些只会吟诗作画的娇小姐,实在是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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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去收拾几套简便的衣物带上。”沐婵给秋月使了个眼色。
“是,娘娘。”秋月朗声应下,转身进了后殿。
秋月身为沐婵的贴身丫鬟,几乎从小就跟在沐婵的身边,最懂沐婵的心思,一听沐婵说要简便的衣物,就真的只收拾了几套简装,出来的时候甚至将包袱打开给众人查看。
“晋公公,这下满意了吧?”秋月将包袱送到晋公公一行人的跟前,几乎要将包袱里的衣物怼到晋公公的脸上。
“娘娘,秋月姑姑,请。”晋公公不作声色地后退几步,朝沐婵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沐婵抬腿,踏出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凤栖宫,迎着夕阳的余辉,朝落夕殿走去。
金色的霞光映照着她火红的身影,宛若白雪中一朵傲人的红梅,深深印在了这洁白的宫城内。
落夕殿,坐落于皇宫的西北角,是一处长久无人居住的偏殿。
沐婵和秋月两人来到落夕殿时,只看到了满墙的蜘蛛网以及一地的尘土。
而晋公公以及那几个小太监将两人送到殿门外便匆匆离去,生怕沐婵一发怒便要了他们的小命。
“娘娘,圣上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把你撵到这处地?这么破烂的偏殿,大冬天的,可怎么住人呀。”
没了旁人,秋月再也不用拘着自己的性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秋月,祸从口出,小心隔墙有耳。”沐婵低声呵斥了一句,“当年行军打仗,什么艰苦的环境没遇到过,这处偏殿已经算好的了。”
“娘娘,我,这不是替你鸣不平吗?”秋月虽是贴身丫鬟,但是也跟着沐婵上过战场,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沐婵嫁于当今圣上也就是曾经的当朝太子时,不过次月,先皇便禅位给当今圣上当了太上皇,因而沐婵在当了一个月太子妃之后便荣升为当朝皇后,盛誉后宫十载,早已不用经受风霜雨露,以至于身为贴身丫鬟的秋月看到落夕殿的真容时,一时半会儿有点接受不了。
“与其抱怨,不如尽早收拾,不然天黑了,连歇息的地儿都没有。”沐婵说完,褪去身上厚重的宫装,挽起衣袖开始收拾。
秋月不言,也跟着收拾了起来。
御书房。
“圣上,夜已深,该就寝了。”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于公公进来低声提醒。
“于公公,皇后那边可安排妥当了?”当今圣上李乾放下御笔,抬头问。
“回圣上,奴才都已经安排妥善了。”于公公毕恭毕敬回道。
“眼看就要到年关了,偏殿人稀凄凉,吩咐下面的人多送点煤炭过去,衣食方面也不能短了。”李乾想起那个张扬的人儿,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奴才明白。”
“于公公,你说婵儿会不会怪罪于朕?”许久,李乾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上,娘娘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但愿如此。李乾在心里喃喃自语,但他明白,依沐婵的性子,估计是要误会与他了。
婵儿,你再等等,很快这一切就会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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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公,今晚去齐贵妃那边吧。”
“是。摆驾辰宁宫~”
入夜。
窗外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将落夕殿照的通亮。
“秋月,明日想法子寻点窗纸来。”沐婵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遥望着天边那轮明月。
塞外的月光应该比这儿更美吧!她几乎快要忆不起塞外的美景了。也不知道爹爹这些年在塞外过得可好?
塞外环境恶劣,爹爹定是过得不好的。哪怕每回的信件里写的都是些喜事、趣事,可同样在塞外生活了多年的沐婵又岂不知那儿的艰苦。
这些年来,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孝,抛下爹爹和众将士独自一人在这皇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每日珍馐美馔不停,差点忘却了上阵杀敌的快意恩仇。每日纠缠在宫廷妇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之中,一言一行都需再三斟酌,哪儿还能看得见当初那个敢说敢做的沐婵。
她倦了!
“是,小姐。”秋月应下,记在心上。
娘娘被夺了皇后的封号,便让她如闺中之时那般称谓,相比于娘娘这个称号,秋月更愿意称呼小姐这个称谓。
冷宫的日子清幽淡雅,沐婵倒觉得比住在凤栖宫来得自在舒心。
“小姐,今日猎了只兔子,晚上我们吃烤兔子。”秋月从殿后的树丛中钻了出来,手上提着一只活奔乱跳的兔子。
“留一半做成干粮吧。”沐婵正躺在院子里一张破旧的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塞外找老爷吗?”秋月蹲在落夕殿院子里唯一的一口老井旁清理着兔子,忍不住低声问道。
这宫里的人贯会见风使舵,虽每日有小太监送来饭食,可不是残羹冷饭就是带着馊味的吃食。
秋月为此还曾愤愤不平了好几日,还是沐婵开导了几句,秋月才再也不去碰小太监送来的那些吃食,反而自己绕到落夕殿后方的群林里打猎觅食。
这样的日子,主仆二人已经过了十来日。
落夕殿地处偏僻,后院就连着高高的宫墙,宫墙外是深山密林。秋月早已越过宫墙前去查看过,只要走出那密林,就能踏上前往塞外的官道。
“你若想留下,我自不会拦你。”沐婵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姐去哪儿,秋月自是跟着去哪儿。”秋月忙应道,“只是小姐,或许圣上是有什么苦衷才将您撵到这处地儿来的。”
秋月跟随沐婵在宫中生活十年,自是清楚当今圣上对自家小姐的深情。
“秋月,夫君身为一国之主,肩负着一国百姓的重托,儿女情长只会拖累于他。”
或许被黜那一刻,沐婵心里是怨愤过的,可在这冷宫里安静地呆了十几日之后,她再怎么愚钝,也明白了李乾的一片苦心。
身为皇家人,自降生那一刻起便背负了不同于他人的使命,尤其是坐上那个至尊之位,便多了许多常人无法比拟的无奈。
沐婵明白,她与李乾成婚十载而无所出,朝中大臣早已安耐不住,不然多年来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朝中大臣将一个个女人塞入后宫而无所作为,只因她不愿李乾背负起断绝皇家子嗣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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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之位、盛宠十载。这些本是常人难得的圣恩,沐婵知足了。她本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一个只会躲在男人背后求保护的弱女子,宫中十年,她敛去昔日张扬的个性,只为与李乾并肩作战。
奈何,她再怎么改变,也难以适应这宫中诡异多变的日子,十年已是极限。
罢了罢了,与其成为累赘,不如相忘于江湖,于她、于他,都是好事。
“这几日再去树林那边多猎点食物,五日后,即刻出发。”沐婵发话,闭上眼,继续在躺椅上摇着。
“明白了,小姐。”秋月心里虽还有许多疑虑,但还是选择相信自家小姐。
五日光景转瞬即逝。
这日入夜,沐婵与秋月早早用过晚膳,待宵禁钟声响起,两人各自背着一个包袱,轻松越过落夕殿后方的几仗高的宫墙,朝深山密林处奔去。
疾行中,沐婵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皇城所在处,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那个生活了十载的宫城从来都困不住她的脚步,除非她甘愿留在那儿。
沐婵与秋月两人到了西北塞外已是年关之日。沐婵凭着身上沐家的身份牌,很快便被士兵引进了镇北大将军沐志成的营帐里。
“爹爹!”看到多年未见的爹爹,沐婵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苦楚,跪倒在地,痛哭出声。
“婵儿,你怎会在此?”镇北大将军沐志成见到女儿,同样是惊愣不已,急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爹爹,婵儿反悔了。”
“无碍,我沐家子女就该驰骋疆场,做一只翱翔苍穹的雄鹰。”自家女儿是何脾性,沐志成自是知晓,能在那金贵的牢笼里待上十年,已出乎沐志成的意料。
“来人,带小姐下去洗漱。”沐志成唤来士兵,安排好住宿。“婵儿,你先行去洗漱,今晚军营里有篝火会,你也跟着众将士们瞧个热闹。”
“是,爹爹。”沐婵脸上溢出灿烂的笑,篝火会,她已多年未参与,还真是期待。
目送女儿离去,沐志成伏案疾书,随即唤来暗卫,将刚写好的书信以及一方锦盒一同交于暗卫,叮嘱:“你即刻赶回皇城,将手中之物交于圣上,圣上看到便知。”
“属下遵命。”暗卫领命,一个闪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军营的生活是艰苦的,唯有到了年关才能热闹一番。好在这些年边关安稳,军中将士也只是驻扎此处守卫边疆,日子比以往过得舒心了些。
沐婵八岁便随父从军,军营中的将士也多是沐家军成员,对沐婵的威名早已耳熟能详,对沐婵的到来,众将士们由衷欢喜。
沐婵在宫中被拘束了十载,再次体验到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畅快,几乎热泪盈眶。
夜深人静之时,沐志成看着身旁一身酒气的女儿,不禁问:“婵儿,你可想明白了?”
“爹爹,婵儿悟透了。朝中大臣无论如何也是容不得一个无法生育的后宫之主,而我,更喜欢这边塞的生活。”
“是爹爹的错,倘若当初爹爹没有将你带入军营,你也不至于落下病根。”沐志成心生愧疚。哪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家女儿上阵杀敌,还为此落下不少隐疾,甚至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爹爹,婵儿无悔。爹爹曾说过,将士身上的伤痕都是丰功伟绩,婵儿身为军中一员,这些也是婵儿的功勋,爹爹无须自责。”
“好,婵儿不愧是我沐家子孙,爹爹即便归西,也有脸见沐家祖宗了。”沐志成甚是欣慰。
“婵儿,你自幼便说想看尽天下美景,过了年关,爹爹便向圣上请辞告老还乡,陪你一起去看这天下美景。”
“爹爹,万万不可。”沐婵劝言。
沐志成伸手,制止了沐婵的劝说,“婵儿不用劝爹爹。你娘亲去世后,爹爹便时常后悔没多陪陪她,如今爹爹也老了,这边塞有沐家军镇守,能继续保吾国国泰民安几十载,爹爹也该卸下这身上的重负,去看看吾国的大好山河。”
“好,婵儿陪爹爹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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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御书房。
烛火微闪,李乾的身前突然出现一黑衣人,几乎在黑衣人出现的那一刻,另有几个黑衣人顿时将来者团团围住。
“参见圣上,属下奉镇北大将军之命前来送信。”被围住的黑衣人单膝跪下,将手中两物奉上。
李乾示意,一黑衣人将物件接过,呈到李乾跟前。
李乾快速看完信件,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再将锦盒打开,看到盒中之物,李乾身影踉跄,瘫坐在椅上。
“圣上,倘若有朝一日臣女厌倦了宫中生活,还请圣上放臣女自由,臣愿归还虎印于圣上。”
“你们都退下。”李乾一挥手,除却跪着的黑衣人,其余黑衣人均隐去了身影。
“你回去告诉大将军,就说他所求之事,朕,允了。”
“是,属下告退。”黑衣人闪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来人。”李乾呼喊。
“圣上有何吩咐?”于公公推门,疾步进来听从吩咐。
“于公公,皇后娘娘今在何处?”李乾厉声质问。
从边塞到皇城,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如今虎印在他手上,也就是婵儿如今在边塞,也就是说婵儿一个月之前便离开了皇宫,而这宫里居然无人知晓。每日前去送吃食的小太监是做什么的?人不在了也发现不了?
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李乾不用猜也能知道,定是下面的奴才欺上瞒下了。
于公公听出李乾语气中的怒气,弓着身回道:“回圣上,娘娘如今自是在偏殿。”
“偏殿?婵儿早已去了边塞,如何会在这宫中?立马给朕查,朕倒要看看下面的奴才瞒了朕多少事。”
“是。”于公公急忙退下,差人去查。
被贬的皇后娘娘居然去了边塞?他身为圣上的贴身太监居然此时才知晓这事,于公公惊得额头直冒冷汗。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事情的真相很快便呈到了李乾的跟前,气得他怒火中烧,打碎了御书房的好几件玉器。难怪,难怪他的婵儿只言片语也没留下就去了边塞,看来都是他的纵容给了某些人狗胆。
偌大的皇城,年关刚过,就迎来了一阵腥风血雨。晋公公被砍头、齐贵妃被贬,左相被禁足,朝中大臣以及后宫妃嫔人人自危。
初春,李乾站在御书房门口,定定地看着边塞的方向。他终究还是没能把婵儿留在自己的身边。
婵儿,既然你向往自由,朕便归还你自由。
李乾看着洁净的苍穹喃喃自语,手上拿着一串珠钗,毅然就是沐婵被黜那日打进凤栖宫柱子上的那枚。
宫城依旧,物是人非。
全文完。
文:一寸淡心
感受文字温暖,品味人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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