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刘玫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而身旁再也看不到小丫头苗苗的身影。小丫头昨晚最终还是没能熬过来，重度中暑，已经到了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地步，医生宣布抢救无效身亡，刘玫当场就晕了过去。
明明离开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丫头，回来时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刘玫连小丫头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刘玫如今只要一闭上双眼，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小丫头被关在房间里不断朝她呼喊的场景，而那个时候，她却不在旁边。
刘玫悔不当初，悔得恨不得用刀在自己胸口狠狠扎上一刀。她想大声痛哭，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床边的周泉看着床上宛若被抽走了生机的刘玫，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刺痛刺痛的，“玫玫，你别这样，要打要骂你尽管对着我来。”
这种无声的惩罚，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昨晚回来的路上，周泉被周母挂断电话后就知道小丫头应该出事了，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底，一路飞驰来到了源城市人民医院，可最终还是晚了。
在医院得知小丫头没了的消息，周泉脑袋直接懵了，整个人踉跄地跌坐在了医院冰冷的地板上。
刘玫晕倒在床，周泉则守着刘玫彻夜未眠。
周泉拉着刘玫的手，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周泉，我们离婚吧。”
许久，刘玫才沙哑着声音，语气坚定道。昨晚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时候，她想了很多，想她和周泉结婚前的甜蜜，结婚后的苦楚，想与小丫头相处的点点滴滴。
刘玫想了很多，过去七年的每一个瞬间，那一刻仿佛都在她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
她爱周泉吗？刘玫在心里这么问自己。爱的，只是这份爱不知不觉间似乎变了。
“玫玫，我不同意，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周泉不住地摇头，他从没想过要和刘玫离婚的事。
刘玫却对周泉的话置若不闻，自言自语道：“周泉，我自问自身条件不差，嫁给你也是因为爱你，以前我觉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现在才发现，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
刘玫第一天见周母的时候就知道周母不待见自己，无外乎就是她是个“外来户”，觉得她刘玫高攀不上周泉这个本地人。
周母跟周海一样，无比自信地认为他们在郊区的田地迟早会被征收，他们家迟早也会成为拆二代。而刘玫这个“外来户”又怎能配得上周泉这个拆二代。
刘玫对周母的异想天开嗤之以鼻，虽然她家是“外来户”，但是刘爸爸刘妈妈一开始可是以人才引进的方式落户在源城，政府不仅给她们家提供了大房子，就刘爸爸、刘妈妈两人这些年来的工资就比周泉一家几十年种地的收成高。
而她刘玫也不是吃素的，结婚前就靠自己的努力在源城买下了一套二居室，要说高攀，也是周泉高攀了她们刘家。
周泉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刘玫却不给周泉辩解的机会，继续幽幽道：“周泉，你问问你周围的朋友，有哪个人结了婚还要跟老婆分开住的？就连苗苗，要不是我俩背着你妈出去旅游，现在还能有苗苗吗？”
刘玫想起这五年来婚姻生活的点滴，想到已经走了的小丫头，忍不住自嘲，“小三都比我混得好，我跟老公亲热还要偷偷摸摸。”
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刘玫不禁泪流满面。
考虑到两人工作上的便利，结婚前，刘玫就跟周泉说好了住在市区买的二居室，周泉也答应了。
结果婚礼第二天当着周母说起这事的时候，周母当即就闹开了，说周泉有了媳妇忘了娘，才结婚就要分家，还说刘玫不安好心，想要拆散母子俩。说着说着还把早已过世的周父拉了出来。
当时这事闹得全村人都知道，让周泉和刘玫丢了好大一个脸。但刘玫也是个性子强的人，回门之后就住在了市区。
夫妻俩新婚燕尔，周泉自然也舍不得离开娇妻，也跟着住在了市区。然而两人都低估了周母的破坏力。
只要周泉晚上没回家，无论多晚，都能接到周母的救助电话，不是说这不舒服，就是那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
10
刘玫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夫妻俩正你侬我侬的时候，周泉就被周母一通电话叫走。一两个月后，两人就彻底被“分居”，晚上，周泉回郊区，刘玫在市区。夫妻俩唯有周末的白天才能相处一会儿。
女儿苗苗出生后同样如此，白天她把小丫头送去周泉店里，晚上周泉再把小丫头送回她这儿。小丫头经常问她，为什么爸爸不跟她们住在一起？
刘玫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哦，她好像说，因为爸爸要听他妈妈的话，所以他晚上要回他家。
是啊，对刘玫来说，周家只是周泉的家，却不是她和小丫头的家。周泉回家是天经地义，来她这儿就必须周母许可，仿佛周母是周泉的正牌老婆，她刘玫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三。可结婚五年来，周泉在她这儿留宿的次数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有那个小三混成她这样的？越想刘玫越觉得她混得不如小三。
周泉愣然，刘玫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锤子一样锤在他的心上，让他很不是滋味。
“当初，是你说不在意的。”周泉喃喃自语。回想起当初每次被周母叫走，周泉第二天都会跟刘玫道歉，而刘玫每次也只是笑笑，说她不在意。
周泉如今想起刘玫的笑，好像每次都带着一丝丝苦涩，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了吗？
“是呀，当初我怎么就这么识大体地说自己不在意呢？”刘玫此刻也在问自己，苦笑不已，“可如果我说介意，你就会留下吗？”
周泉不语，而刘玫已经知道了答案。
“周泉，你要孝顺你妈，我不拦着，你要继续养着你弟弟一家，我也不会拦着，从今往后，我俩再无瓜葛。”
“玫玫。”周泉出言打断刘玫，抓住她的手，“玫玫，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今后一定改。”
刘玫被拉住了手，挣扎了许久也挣扎不开，只好放弃，冷言道：“周泉，你还记得之前苗苗有好几次半夜不舒服，我把你叫到医院后跟你说过的话吗？”
周泉呆住，脑海里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苗苗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作为新手妈妈，碰到突发情况总会不知所措，刘玫同样如此，好几次刘玫半夜醒来发现孩子高烧不退，急匆匆送去医院，而周泉从郊区赶到医院往往都是一个多小时后。
好几次，刘玫都问周泉晚上能不能留在市区，周泉记得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好像每次都说好，可每次只有周母一来电话，他又回了郊区的家。
后来只要小丫头晚上不舒服去医院，刘玫就再没给他打过电话，当时他还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刘玫就说等他从郊区赶去医院，她一个人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办好了，又何必让他再跑一趟呢？
如今周泉再回想起刘玫当时说的话，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怨气，可当时的他只想着再也不用大半夜起来折腾，也不用找各种理由应付周母，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刘玫的这个说辞，从今往后，再也没过问过小丫头半夜有没有不舒服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周泉在心里自责。
“周泉，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是你自己没好好把握。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刘玫转身背对着周泉，不愿再多说。
周泉看着刘玫决然的后背，心里满是苦涩，他想继续待在这儿，却被刘母赶了出去。
昨天晚上刘母等人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听说刘玫晕倒了，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赶去了医院，又从护士口中得知外孙女没了的消息，刘母手脚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经过一个晚上的调整，刘母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一清二楚，自然对周泉这个女婿没了好脸色。
“妈！”周泉哀求着刘母不要赶他走，他知道只要他今天踏出了这个家门，他跟刘玫就真的再没可能了。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女婿。”刘母指着周泉的鼻子骂道：“当初你从我手里把玫玫接走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会好好对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可你看看你这五年是怎么对她的？让她一个人住在市区，被人嘲讽，让她一个人带着苗苗，这就是你的保证？”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刘母第一次见周泉时也觉得他是个踏实的小伙，会对女儿好一辈子，结果婚后不久女儿就过上了“孤寡”一样的生活，为此被不少亲戚笑话，刘母想起当初就悔恨。
要不是后来有了外孙女，刘母看周泉对外孙女也好，她早让女儿离婚了。可如今，外孙女就因为周泉的心大没了，刘母怎么还能待见周泉。
11
周泉最终还是被刘母赶出了家门。说来刘母对他已算客气，昨晚得知事情经过的刘父以及刘玫的姐姐姐夫已经将他狠狠骂了一顿，就差没动手脚，今天一早也是因为三人去处理小丫头的后事，他才得以进家门。
周泉走出小区的大门，看着外面炽热的太阳，忍不住蹲在地上，无声哽咽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父亲去世后，周泉就告诉自己要坚强，所以当初不过六岁的他就懂事地帮周母分担一切。帮着周母干农活，带弟弟周海，也帮着周母干手工活挣钱。年纪再大一点，一到寒暑假他就去打零工挣钱补贴家用。
上初中时，老师就说考上大学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于是他发愤图强，想着考上一所好大学。可当他为了考上大学勤奋苦读时，周母却跟他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让他出去打工挣钱。
周泉当时很茫然，他喜欢上了读书，渴望着上大学，可又清楚家里的境况，最终还是含泪告别了喜欢的校园，踏入了社会。
周泉尝遍了其他人未曾吃过的苦，心里想着将弟弟周海供上大学，他就完成任务了。可周海呢，上了高中就开始不务正业，拿着他辛苦挣来的钱抽烟、喝酒，还因为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被学校开除。
从被学校开除，到结婚生子，周海的一切都是他周泉帮忙摆平的，可如今看来，他弟内心对他并没有感激，反而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周泉蹲在地上，回想着以往的一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像个笑话，也难怪刘玫会对他失望，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许久，周泉才起身，拖着蹲麻的双腿，浑浑噩噩离开刘玫家所在的小区，回周家。
周家。
周母和周海一家正在吃早饭，村里别的人家都是六七点就吃饱饭干活去了，只有他们一家天天睡到自然醒，这会儿都已经九点多了，才慢悠悠地吃着早餐。
周母看到进了院子的周泉，撇了撇嘴，“回来了？我就说刘玫那个狐狸精小题大做，小丫头片子不就是被饿了一天嘛，能有什么事。”
“妈，我说了很多次，玫玫是我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媳妇，不是你嘴里说的狐狸精。”周泉低沉着头，语气里压制着怒气，“当初，是你儿子我死皮赖脸在人家身后追了两年才追到的媳妇，请你对她放尊重点。”
“让我对她放尊重点？她一个外来户，有个屁的资格。”周母将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到了桌上，怒骂。
“妈，你少说几句。”周海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急忙当和事佬，“哥，苗苗现在怎样了？都没事了吧？”
周海不提小丫头还好，一提小丫头，周泉胸腔里的悲痛就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苗苗？苗苗没了，苗苗死了、死了、死了！你们满意了吗？”周泉发疯似的将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
桌上的稀粥什么的“哐啷”一声全落下了地上，吓得周母以及周海一家赶紧起身让开。
“周泉，你发什么疯？”周母厉声大骂。
周海与罗云娣也是一脸不高兴地看向周泉，对上的却是周泉一双满怀恨意的血红眼珠，三人才惊愣地反应过来刚才周泉说的话。
“是，我是疯了，我是被你们逼疯的，我们一家都被你们逼疯了。”周泉滴血似的眼珠子里溢满了泪水，定定地看向周母，厉声质问，“妈，苗苗是你的亲孙女，你怎么就忍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是活活被热死的，她才三岁，她才三岁呀！”
周泉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着，连喘一口气都是痛的，“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要是我不把她留在这儿，她就不会死，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周泉一边自责一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12
许久，罗云娣才轻轻拉了拉周海的衣摆，不确定地问：“老公，刚才大哥说的是真的？苗苗，苗苗死了？”
罗云娣心里开始害怕，说起来她对刘玫母女俩并没有多大的成见，只不过嫁过来得早，对周母的脾性比较了解，知道周母喜欢“听话”的儿媳妇，因而罗云娣一直都扮演着听话的角色。但她心里是羡慕刘玫的，羡慕刘玫独立自强，羡慕刘玫有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羡慕刘玫面对周母有反抗的底气。
只是久而久之，罗云娣的这份羡慕好像慢慢变成了妒忌，仗着周母对她的疼爱，对刘玫母女俩也是越发无视。
周海此刻的脑子却如一团浆糊，惨白着脸，只剩下了“完了”两个字。这一刻，他的心开始不由地发慌。
死了？周母也被周泉的声声质问定在了原地。怎么就死了？周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周泉第一次带刘玫回家的时候，她就不喜欢刘玫，长得太漂亮，太精明，不是她能拿捏得住的儿媳妇人选。事实也证明周母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周泉跟刘玫办完婚礼的第二天就提出要住在市区的事，当时她就不乐意了。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怎么能被你一个外来人拿捏住了。
于是，周母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周泉与刘玫分居，她以为刘玫这样要强的人会受不了跟她儿子离婚，却没料到刘玫忍了下来，还有了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长得可爱伶俐，整一个刘玫的翻版，每每看到这个亲孙女，周母就会想起刘玫这个不听话的儿媳妇，对小丫头片子也没了好脸色。轻则不理不睬，重则破口大骂。
只是这会儿从周泉嘴里听到小丫头片子没了的消息，周母的心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想起昨天晚上村里人骂她的话，不禁打了个冷颤。
周家院子外面，看到周泉回来就悄悄守在院子外面听八卦的村民们听到周泉吼的那句话，同样愣在了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一脸震惊地各自散去，不一会儿，村里人都知道周家的孙女苗苗没了的事，闻者纷纷唏嘘，叹一句：造孽。
周泉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期间，无论是周母还是周海都没上来过问过一句，更让周泉觉得以往对这个家的付出像个笑话。
直到第四天清晨，勉勉强强睡了几个小时的周泉才起来将自己捯饬好，下楼去厨房煮面吃完走出家门，由始至终都对同在客厅的周母以及周海一家视若无睹。
周泉下楼时，周母就已经在肚子里打好腹稿准备道歉，却见周泉一脸的面无表情，对她以及周海等人都是一副没看到的模样，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气，也不乐意道歉了，沉着脸看着周泉离开。
周泉今天是去送小丫头最后一程，刘家本没通知他，是他厚着脸皮去的。
一个月后，周泉与刘玫离了婚。
走出民政局那一刻，周泉鼻子忍不住发酸，看着刘玫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保重。”
离婚后，刘玫毅然辞去了工作。曾经以为工作上只要再熬多一阵子就能好好陪陪家人，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失去就再也没了重来的机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
周泉离开家后，村里的人再也没见过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才听说他送完小丫头最后一程就卖掉了源城的茶叶商行，去了外地，从此再也没回过村里。
而周母以及小儿子一家因为没了周泉一家的经济支撑，没多长时间就落入了窘迫的境地，以往还算和谐的家如今是天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没多长时间，村里人就听说周家小儿媳妇跟着野男人跑了，不久后，村里人又听说周海卷走了周家所有存款也跑得无影无踪，剩下周母一个人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孙子艰难度日，而村里人却对此视若无睹，更没一人伸出援手。
周母精明一世也没料到那天早晨的一个赌气，既让她与大儿子彻底失了心，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再见上一面。而她偏心了大半辈子的小儿子，却将她重新推入了苦难的深渊。
她毁了刘玫的家，老天则惩罚她的家散了。
全文完
本故事纯无虚构
文：一寸淡心
感受文字温暖，品味人生百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