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处见真理,有时候,通过一个小小的官印,就可以研究出整个国家对于内外的观念态度。官印作为权利的象征,无论是其形制外观,还是所刻有的文字,都生动体现了赐印人的思绪与受印人的地位。
封建王朝的统治阶层十分重视血统与文化的正统性,对异族会持有一定程度的排斥心理。同时为了让这些异族人民也意识到中央的绝对统治地位,他们会通过赐予形制不同的印来解决。
继秦之后,汉帝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在结束割据纷争后,历代西汉统治者鉴于前朝覆亡之教,仍居安思危,对国内尚存的诸侯王与周边少数民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竭力维护中央权威。同时又秉承儒家思想关照下的大一统政治理念,实施了一系列稳固统治又不伤和气的措施。
而在这些包括印制在内的措施中,我们可以大体揣摩到西汉中央对外的观念态度,并由印制变化得以窥见此种观念态度的变迁。
一,大汉重振统江山,群儒献策分夷蛮西汉灭秦立国后构建了一个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但因为此前兵荒马乱的战争摧残,汉王朝还是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由此就助长了一些边地游牧民族的侵略野心。匈奴一族就时常袭击汉帝国边境,令汉边地人民寝食难安。
为应对这些外族势力并给自己恢复国力留下余地,汉高祖刘邦采取和亲措施来拉拢匈奴。匈奴受贿后稍微收敛,汉王朝便在此弥足珍贵的和平时光中积攒力量,终于到汉武帝时期有了反击匈奴的实力,击退了外族势力,真正构建了一个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如日中天的汉王朝让众多外族甘拜下手。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除此之外,在西汉总体四方通衢的大一统局面下,儒家思想也恰当其时,开始成为当道盛行的主流。如此,中央至上的民族观便在众多汉儒口中得到诠释,他们开始对先秦以来的华夷观进行了重新审视与发展,为西汉华夷有别的民族理念提供了理论依据。
这些思想家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贾谊、董仲舒和司马迁等,他们强调“华夷一统”以及“用夏变夷”的儒家思想色彩浓厚的政治理念,而对于异族尤其是匈奴的无端进攻,他们要求的是 “尊王攘夷”的政治方针。
《新书》记载:“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天子共贡,是巨下之礼也。”
这些言论不仅顺应了汉王朝统治者高高在上的优越心理,还进一步影响了汉对外的观念态度以及措施的制定。
西汉的民族观虽基本以华贵夷贱为主,但从汉中央给外族赐予的官印中可以发现,不同时期的对外观念也有差别,经历了一个变迁过程,大致可以西汉初期、汉武帝时期、西汉末期为节点进行划分。
二,四方金印见内外,只字片文现尊卑据史料记载,汉天子有六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皆为白玉螭虎纽样式的。皇帝行玺用于发布诏令、册封诸侯王,皇帝信玺用于征召大臣、调兵遣将。
天子行玺用于策拜外藩、祭祀天地鬼神,用法不尽相同。同时,皇帝行文还有一个原则是:在对待内臣时称“皇帝”,对外臣则称“天子”,可见其在对外时所具有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汉朝建立之初,皇帝六玺还不是很完备,而是存在有两种皇帝玺,它们的用法也有区别,这是因诏书下达有内外之别。皇帝玺封缄后,诏书会根据下达受客产生两个路径:路径一是向郡守下达的,诏书由御史中执法发出;
路径二是向诸侯王下达的,诏书由丞相发出。这种诏书下达方式与其内外观念有关:直辖地内的郡守属于内部,为内臣,而诸侯王在此时则是排于其外的,为外臣,自然要区别对待。
与诸侯王一样,各归义夷蛮也是位于外臣之列,汉王朝为褒扬异民族归顺的行为,安抚他们的首领,就将蛮夷作内附属国的行为称为“归义”,像“汉归义夷王”和“汉归义胡长”等。他们都由典客一官来掌管,典客就是后来的“大行令”以及“大鸿胪”。
《汉书》记载:“典客。秦官。掌诸侯、归义蛮夷……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
当然,西汉初期的国力还不尽人意,汉王朝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驾驭周边所有的异民族,于是统治者就高瞻远瞩,采用了册封异族首领为外臣的政策以安定边界。对于实力与汉王朝颉颃的异民族,则使用客礼对待,即所谓的“羁縻之谊”的外交政策。
在这种政策之下,实力较强的异民族与汉王朝近于平起平坐,汉王朝的赐印就只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甚至赐印的印文也无朝代名,印也不叫“印”,而是被称为“玺”,就像赐予匈奴的“匈奴单于玺”。这无不显示匈奴的身份之殊,地位之高,令汉中央也不敢轻易地侧目而视。
到了汉武帝时期,由于诸侯王的属吏任命权遭到回收,以及推恩令削藩的多重因素影响,诸侯王被吸收入“内”。受封的蛮夷降者也被纳入“内”。而那些非臣属的异民族,则被看作“外”。同时,内臣与归义蛮夷仍在大鸿胪的绝对管制之下,这使得此前的内外之别有所淡薄。
公元前121年,汉武帝进行了印制改革。《初学记·职官部》记载:“孝武皇帝元狩二年,令通官印方寸大,小官印五分,王公侯金,二千石银印,龟钮。”
这次改革完成了诸侯王印从玉玺到金印的降格,说明诸侯王的地位低于能使用玉玺的皇帝。同时,为了对诸侯王严加监管,防止他们在外的主动权过大而产生造反心理,中央收回了诸侯王的属吏任命权。诸侯王被列入内臣,逐渐失去了自主权,处境趋近于“在直辖地拥有封邑的特权者”。
推恩令也是武帝时期对外观念变化的重要分水岭,它将诸侯王的儿子封为列侯,从另一层面将本应属于外部的诸侯王国成员推进汉王朝内部。如此,诸侯王固守的血缘集团被四分五裂,汉中央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
在对异民族方面,汉武帝虽持旷世奇才,敢于与匈奴硬碰硬,但也还会通过赐印的软手段来拉拢他族,像在云南晋宁县石寨山出土的金制“滇王之印”,就足以显示出汉武帝的笼络之意。滇虽然称臣于汉王朝,但武帝仍让滇首领自称为王,且所赐的印文上也没有表示朝代的“汉”字,以彰显其地位的尊崇。
西汉末年,内外之别则更加明显,单从有了新变的印制中就可看出。在此之时,异民族的专用印样登场,其特征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是异民族印文中一般都带有“汉”字,第二是钮的样式大多为蛇和骆驼,第三是印面至少由三行五字构成。
值得注意的是,西汉之所以将蛇与骆驼作为钮的专门样式,是大有深意的。“蛇”和“驼”的字形相似,且声旁均为“它”,而秦朝以“它邦”称呼被列于外的诸国,所以,可以说蛇钮、驼钮是作为“它”的象征而被选定的,西汉中央就是企图用“他”来区别那些异民族政权以此保证自身的文化单一性。
后来,王莽篡权建立新朝,又对旧有的制度进行修改,将赐给匈奴的印文改为“新匈奴单于章”,这引起匈奴的强烈不满,甚至派人去讨说法,可见赐印的形制对于民族间关系的缓和起着重要作用。
《汉书·匈奴列传》记载:“始开边隙,单于由是归怨自绝。”西汉内外之别的观念历经此种变迁,但主流仍是以中央为最上,蛮夷外族视其实力给予相应制度上的区别。
三,以和为贵彰华风,夷蛮兼容成一统历代汉帝王的对外思想观念皆有所流变,其儒家思想心怀与大一统的政治理念却是一以贯之的,它们不仅推动了汉代纪元发展,也深深影响了汉代及后世的内外格局。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文化成为汉民族的主流文化。儒家思想虽然宣明华夷有别,但也不极端排斥异族,而是持有一种包容兼纳的伟岸心怀。
《论语·季氏》记载:“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儒家尚礼崇德的对外民族观念,同样是大一统思想在华夷关系上的反映。汉帝王们信奉“华夷有别”,但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也会有一种包容思想,以和为贵。“文景之治”就是在民族和谐的背景下实现的。
毕竟只有民族和谐,才能有积蓄发展国力的力量。只有包容的心态,才能让异族有了文化输入与输出的可能,进而让仰慕中原文化的少数民族汉化,为民族融合奠基。
汉代大一统的华夷观念认为,“华”“夷”中符合文化规范的是“华夏”,否则为“夷狄”,而“夷狄”又可进为“华夏”,“华夏”也可能退为“夷狄”,这种早期民族观以文化为区别标志,同时又有给予对方生存空间的宽容,在当时可算先进。
夷蛮汉化与民族文化融合是大一统局面带来的必然结果,大一统思想不仅让汉中央有了心理支柱,也为很多少数民族的首领与要臣接受,陆续内迁的少数民族政权将其奉为圭臬,作为自己的政治思想武器。
虽然有些少数民族仍在抗拒“汉化”影响,但归附中原文化的历史潮流来势汹汹,不可阻挡。文化认同成了众多少数民族的共同理念。直到东晋时期,匈奴人刘渊建立前赵,仍然称自己是汉王朝的外甥,时常祭祀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而且还将建立的新政权国号定为“汉”,自称为汉王。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少数民族政权以中华文化为“圣经”,疯狂追求,并为求得中原对己方政权的认可,宣称自己是中华正统,这也为民族融合创造了现实基础。
外族的融入并没有动摇大汉的中原正统思想,汉朝人民的爱国意识反而在武帝击退匈奴之后更加高涨,成为激发斗志的源泉。
受炎汉的尊华思想影响,尽管此后的魏晋等朝代面临战争割据,政权分崩离析的局面,但也没有哪一个朝代试图另辟蹊径以与中华源流决断,都是不惜与侵略的异族进行斗争,以恢复中华、延续炎黄血脉为己任,流传下中华民族凝聚一气的宝贵精神。
结语:
少数民族政权并立,各方诸侯潜存的形势是西汉不得不面对的,在几方隐患挟持之下,西汉统治者与思想家们,以儒家华夷观为圭臬考量内外,通过各种处处见细节的措施来巩固中央政权。印玺作为彰显身份地位的重要器物,成了汉帝王表明内外观念的不二选择。
从汉初到武帝再到汉末,印制因国家背景与民族实力的差异表现出不同特点,体现出不同的内外观念,但也都昭示了汉民族坚持中原正统的思想。通过印钮与印文的样式规制以及下诏赐予程序等的不同规定,汉皇帝们也将赐印发展成了自己缓和民族关系的手段。
同时,汉皇虽以华为贵,但却并不以暴虐残忍的手段销毁外族文化,而是持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宽和之态来对外,这样各个归义民族政权更为仰慕和贵包容的汉文化,情愿接受汉化,为日后的民族交流融合提供了良好条件。
参考文献:
《史记·大宛列传》
《汉宫旧仪》
《汉书·百官公卿表上》
《初学记·职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