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爷再几日就要回了,到时必定会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经四年,跟前无人的时候,春鸢总还习惯地称她为“姑娘”。见她恍若未闻,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顶上的天青织金帐,一只手露在月白色金鱼戏藻锦被面下,被衬得越发枯瘦苍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却极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触手只觉冰冷僵硬。
“春鸢,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挣出这几个字,转眼却如断弦的筝,消了声气。
“姑娘把身子养好,就比什么都强,老爷太太天上有灵,若是知道了你这般作践自己,心里也定是难过。”
明瑜不答,只微微阖上了眼皮。
春鸢见她声息渐悄,轻轻笼了下被头,放下帐子,屏声敛气到了门外,撞见小丫头寻露立在廊上发怔,手上却是空空,扯着走了几步,这才低声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药吗,立在这里做什么?”
寻露被她责,眼圈泛红,辩解道:“我去厨中,李妈妈却说梅姨娘前几日被诊出有喜,闻不得异味,小炉上要熬软软的燕窝粥,怕被奶奶熬的药味冲了。叫我迟些再去。”
春鸢气得手都微微抖动,骂道:“什么没心肝的人,这般的无情无义。才多久,一个个就这样地往死里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寻了,被责几句就罢了,不定还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闹的……”
春鸢回头,见发话的是周妈妈。
周妈妈和她一样,从前是随了明瑜从江南江州一道陪嫁来的。
“妈妈,姑娘她身子眼见是越发弱了。今日那厨房叫拖一拖,明日后日必定也要如此。药令再这般耽误下去……”
周妈妈叹了口气,眼睛瞧了下十几步外的紧闭的门扉,叹道:“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荣荫堂遭此大祸,听说连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寻埋银……墙倒众人推,姑娘嫁过来几年,姑爷对姑娘淡,连这府里的人背后也说姑娘高攀,如今没了娘家依靠,宽厚些的太太去岁底又病没了,如今还有谁知冷知暖?不过是我们几个从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爷太太的恩情守着罢了。你也别去寻大太太了,我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个筒子炉进来,就搭在这院落里专门给姑娘熬药,也省去那里挤来挤去,多了许多闲气。”
春鸢紧咬唇,一脸的不甘,半日却也不过只道出个好。周妈妈转身匆匆离去。
院子里几个人说话声虽轻,只这般静谧的午后,连走廊上悬挂的那只黑头鹩哥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然断断续续落入了还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挣扎了下,却觉连翻个身也难,身上的力气仿佛那茧丝,一缕缕地被抽剥了个尽,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
上有老苍天,下有荣荫堂,三年不下雨,陈粮过万石,说的就是大昭国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营商,据说第一代阮厚德,本是个家中不过数亩薄田的农人,偶然进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离之时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银稞,偷偷搬运了一个多月,这才开始发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业之时,家产更是大增,商铺开遍南北各地。
明瑜记得清楚,她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各地商铺的掌柜和经纪人齐齐到了江州来报账。东厢里燃了上好的银炭,暖气团团袭人,祖父看账册,父亲一边立着协从,账房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往往要小半个月才完成。而这小半个月中,家中就热闹非凡,她的屋子里也会堆满各地搜罗而来的珍巧玩意,如同过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营商有道,从曾祖开始,当家人喜骄奢摆阔的风气却一直沿袭了下来。祖宅荣荫堂几经扩建,池馆园林,幽深曲折,要进入中堂就要过五六道门,里面布置奢华极致。仪门口的八座狮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风水先生的授意用银坨铸成,说能定住风水,保阮家世代福泽绵延,到明瑜父亲阮洪天时,银狮积尘晦暗,上面密布苔藓,不知道的人也就以为是石头了。
从明瑜十一岁起到她十六岁出嫁的几年间,正德皇帝数次驾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荣荫堂的意园中。为了讨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的折子戏,父亲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戏班,大办行头器具,花了十万钱才排练好。等皇帝驾临之时大开宴席,一番招待下来,又费了十万,等恭送走皇帝,扫出的香灰烛泪要用石计,一时天下富豪之名,远播京畿。正德厚赏阮家,赐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羡不已。父亲也把皇帝所赐之物当宝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却哪里知道,象齿焚身,树大招风,因为富可敌国却又不知收敛,这才招致了后来的祸端。
两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风云突变,继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当时正逢边境战祸,数省旱灾,国库捉襟见肘,新皇打算从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晓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该是阮家气数已尽,从前正德帝数次携带皇子驾巡江南时,照应了皇帝和太子,对这三皇子虽也敬,却没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许当时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块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说动。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积德,开粥铺育婴堂,这次旱灾就捐出万两白银,民望极好,一时无处下手,便纳了计策,以阮家行善为由,破格赏了阮洪生一个太守的官职。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训,子孙不得入仕为官。百年下来,享尽人间繁华,唯独没尝过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时甚至要看官员脸色。阮洪天一番犹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个皇族的诱导之下,终于接受官职,举家庆贺。过了一年,为边境战事又捐了大笔巨款充军饷,被提升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盐务从来都是个亏空的无底洞,官商勾结,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却抵不过升官的诱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弹劾阮洪天贪财昏愚,对人妄言与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赐之物夸耀与人,又扯出他任上贪赃等等罪名。新皇大怒,亲笔朱批将他革职查办收入狱中,于是呼啦啦大厦一夜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亲被斩首,母亲自缢于中堂,才十岁不到的幼弟被发配边疆,家中女眷仆从一概被没入官府为奴。世人传荣荫堂建筑夹层中藏有银块,地下更是深挖银窖,于是被毁后还掘地三尺。经营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这样彻底倾覆了。
这些消息,都是她后来零零碎碎从各房人口中听来的。靖勇侯府天子脚下,与江南千山万水。她一个彻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欢心的弱女子,就算嫁过来时十里红妆,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之中,现在又有什么用处?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见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层仿佛将死的灰败之气。
***
明瑜再次睁开了眼,一阵茫然。
她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耳边春鸢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另一个自己好像飘离了身体,正在一片虚无缥缈中升腾。
她当时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醒过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习惯性地望着自己头顶的帐子。
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顶天青织金帐,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纹轻罗帐,正中悬了一束团锦结。
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现这样颜色的帐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这个媳妇还在孝期,不会有人给她架这样的帐子。
她动了下脖子,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一觉醒来,力气仿佛竟恢复了,再没从前那种濒临将死的虚浮无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身下一片滑凉,低头看去,榻上铺了龙须草编织的灰湖绿凉席,软滑如春波。环顾四周,南墙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蓝软纱帘,看去缥缈如轻烟,正中挂了幅春行图,地上铺就紫黄竹丝编就梅花纹凉地衣。墙角竖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养着素心兰。
这分明就是她出阁前江南荣荫堂里的闺房漪绿楼。那幅潇湘图,还是她自己在十岁的时候,临摹当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画所绘,觉得满意,这才裱了挂起来的。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如在梦中,心剧烈跳动,不由自主掀开罗被下榻,俯身看见踏脚上一双杏色孩童绣鞋,下意识地瞟了眼自己的脚,这才惊呆了。
她的脚缩得不到半掌长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处几个小小的漩涡。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脚朝梳妆台上立着的那枚半身镜跑了过去,镜里映出了一张女童的脸。齐眉刘海,凤眼桃腮。
她呆呆望着镜中女孩,镜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
时光为她而倒流了。
从醒过来开始,明瑜就把自己关在漪绿楼的屋子里,没有下去一步。夜晚,当小楼周遭一切都静了下来,近身服侍的大丫头春鸢和乔琴也在外间睡了下去,她耳边只剩窗外夏虫鸣吟声时,她流泪,泪断,再流泪,再断。不知道反复几次,黑暗中,最后她终于无声地笑了起来。
上苍悯人,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回到了十年之前。
这一世,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从前的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尽全力,让父亲隐敛光芒,让荣荫堂不被掘地三尺,让母亲安养终老,让弟妹各有其所。这一世,她再不要吟风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会为一个薄情男子而轻易交心。
江南采莲,鱼戏莲田。她只要岁月平凡静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游荡而过的画舫所发的欸乃声一般,闲散绵长。
她还有十年的时间,但与荣荫堂几百年传承相比,这十年太过急促短暂了。
第二日一早,明瑜再次醒来,耳边听见窗外鸟雀叽啾,满室充盈了朝阳。刚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江氏正坐在床榻之侧,小声向伺候她饮食的春鸢询问她昨晚的进食。
“姑娘用了碗香粳米粥、烩斑鱼肝,香小菜,杏茶一盏……”
春鸢小心地回答着。
明瑜已经想起来了。这一年她确实正十岁,弟弟安墨还没出生,家中只有她和一个庶出的妹妹阮明珮。前几天江氏到江州城外普济寺里烧香求子,回来走水路之时,她趁了江氏不备,自己跑到船头眺望观景,结果不慎落水,幸好被及时寻了过来的丫头看见,大声呼叫给捞了起来,吸水入喉,又受了惊吓,一直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她一动不动,凝视着身边的江氏,极力忍住了才没有再次落泪。
母亲这年才二十五六,黛眉杏眼,肤白润泽,说话带了江南的软音,极是动听。
明瑜的外祖江夔是江南名士之首,一手画笔绝天下。朝廷几次邀他入京供职翰林,却被他屡拒。明瑜的祖父慕其名,三次上门为儿子阮洪天求亲,她这才嫁入了阮家。
这样的母亲,却会在十年后不堪家灭之辱,用一根白绸把自己悬挂在了荣荫堂中堂的高高房梁之上。
“娘……”
她吸了口气,终于叫了出声。
江氏听见女儿叫唤,急忙回头,伸出手撩开她额发探了下额头,笑了起来:“阿瑜,可好些了?”
被母亲温润的手碰触,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兰香。这是多久之前的记忆?
明瑜终于忍不住,一下从榻上爬了起来,猛地扑到了她的怀中,紧紧搂住她脖颈不放,
女儿自小虽就和自己亲,只随了年纪渐长,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热过了。突然被她这样抱住不放,以为是还没从落水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感觉到怀中温温软软的身子贴靠过来,江氏心中顿时涌出了柔情,任她抱着,轻抚她垂到腰际的发丝。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明瑜的眼泪已是扑簌簌掉了下来,溅在江氏身上湖蓝缎的衣领之上。
“爹还好吧?”明瑜哽咽着问道。
“你爹昨日来看过你,你还在睡,这才没见着。老太太下个月就六十大寿,他今日忙着意园修缮收尾的杂事了。只怪娘不好,这些时日想自己的事多了些,竟疏忽了你,这才害你掉下水去。幸而老天有眼……”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个枕垫上,一边拿块帕子擦她面上还沾着的泪,一边低声说道。
明瑜怔怔望着母亲一双仿佛略微含愁的美目,冲口而出道:“娘,不要给爹纳妾。娘明年就会给我添个弟弟的。”
她话刚说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她现在却这样失口,江氏只怕会生疑。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也不好改了,只好闭上了嘴,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过去。
江氏果然一怔。心想原来自己近日这心思竟是如此外露,连十岁的女儿都看了出来,旁人只怕就更不用说了。只是既然已是提了起来,女儿也这般年岁了,叫她晓得其中道理也好。便苦笑了下,道:“阿瑜,娘晓得你心疼我。只是我嫁到阮家十年,你爹待我极好,我却只生了个你。前头那去了的刘姨娘也只留下个二丫头。阮家这般家业,没个男丁,莫说你祖母心急催促,就是我自个心里也极其不安。只是奇了,你怎的就晓得我心思?”
明瑜掩饰道:“我见娘这些时日心思重,自个胡乱猜的。”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叹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发狠了,三天两头说要早早闭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个孝子,叫他这般夹在中间为难,娘也于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个人,知书达理,人也寡言少语,更不似那些见了爷们就直丢眼风的狐媚子们。这几日我正寻思着这个事,等过几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个日子办了,也算是了了桩官司。”
江氏虽没提那人名字,明瑜却是晓得,就是前世里的那个杜姨娘。这杜姨娘名若秋,父亲杜秀才是阮家所办的从珍馆里养着的一个文人。从珍馆馆藏天下书籍,不少江南仕子闻名,纷纷前来投靠。杜秀才空读满腹诗书,却是屡考不中,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听闻江州阮家广养仕子,所谓人穷气短,只得厚着脸皮托熟人找上了门。阮洪天见他籍籍无名,也没放心上。只他素来大方,自然不会在乎多养一人,手一挥,道正在编纂一部书,过去帮忙就是。杜秀才解了燃眉之急,感激戴德,就把女儿杜若秋送入了阮家说伺候夫人。
江氏哪会随意往自己屋里放人,正想随便打发出去,突然想到婆婆一直在敲打自己,如今瞧着就是要往自己房里塞人的意思。胳膊拧不过大腿,与其到最后被塞个不知道根底的人进来,还不如自己挑一个能弹压得住的。见这杜若秋识文断字,带了几分清冷之美,这才留了下来,细心看了半年多,见她寡言少语,不似那种争强好胜之人。又故意试探了几回。逢阮洪天在家时,叫她送茶点到书房去,让从自己娘家跟了过来的乳母周妈妈跟去悄悄查看。周妈妈回来报说,她把茶点送了去就低头离去,并无多说一句话。这才有些满意,心中就存了把她抬上来做妾的念头。
明瑜知道祖母下月六十大寿后,母亲就会给父亲纳了杜若秋做姨娘。只是那杜姨娘此后一直郁郁寡欢,更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倒是江氏自己,没两个月后竟是察觉有喜了,生了明瑜的弟弟安墨。后来荣荫堂败落,江氏悬梁自尽,杜姨娘不愿受辱也吞金自尽。昔日门人亲眷唯恐被牵连,一夕间散去无踪,甚至不乏出来指认阮洪生罪名的,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据说还是杜秀才和那个打造了意园奇景的顾姓匠人感念父亲当年的知遇之恩,一道出了银钱奔走打通关系,这才将江氏连杜姨娘收尸下葬,免遭被弃乱葬岗。
前世的明瑜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晓得了,又明知母亲是抵不过祖母的施压,这才违心给父亲张罗妾室,且那杜若秋也抑郁没了善终,她又怎会坐视不理?
“娘,你前次去佛前就是求拜子嗣。我虽回来落水了,只昨夜睡着之时,梦见娘给我生了个弟弟。娘再耐心等三两个月,不定我这梦就灵了呢。”
明瑜想了下,又补了一句。
江氏见女儿一张小脸上神色郑重,还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心中微微有些纳罕,这个从前一向只醉心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女儿一夕间竟似长大了不少,心中宽慰,伸手抚了下她额头散发,笑道:“好,好。就听阿瑜的,阿瑜的梦一定灵光……”
“太太,姑娘的早膳送来了,用了歇片刻还要吃药。”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春鸢带了个小丫头进来。
这一年的春鸢也才十四岁,父母都是阮家下人。父亲周大在外院是杂役小管事,她娘在灶间帮工。江氏从前给明瑜挑大丫头的时候,先送了自己身边的乔琴过来,又见她年岁虽小些,人却老成,生得也周正,站在一堆丫头里就她显得稳重,这才也把她从外院奉茶调到了漪绿楼。她自过来就用心服侍,等到了明瑜十六岁出阁时,她已是二十。按了规矩是要配人的。她娘给她相了个阮家香料铺子掌柜的侄子,那侄子在铺子里帮忙,明瑜有一次去自家铺子时见过,人很忠厚,也能干。正要向主家求告之时,江氏却看中她对明瑜的忠心,想着女儿嫁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虽是遂了她的心愿,且以明瑜的美貌聪慧,想来丈夫也不会亏待她。只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总比临时换人要好,心里就存了让她跟过去做通房的打算。
明瑜知道母亲安排,当时心里虽有些梗,只晓得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世之常理,她自然也不敢奢望丈夫会独宠,也就违心应了,活生生拆了一桩善缘。后来嫁入靖远侯府,自己零落到了任人碾压的地步,春鸢却仍是不离不弃,连自己最后听到的声音也是她的。春鸢对她的好,她要牢牢记在心上。这一世,再不会让她如前世那般随了自己飘零如萍。“娘,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送饭食到屋子里来。”
明瑜掀开了被要下去,却被江氏又压住了。
“瞧着气色倒是比昨天好了许多。只既然送过来了,先就用了罢。”
明瑜点头。
春鸢忙递了个精巧的哥窑紫口铁足罐过来,里面盛了净口的竹盐。
阮家大富,日常所用也是无不讲求奢美到极致,连这净口的竹盐,也极有讲究。据说是祖父行商到东海之外时从一庙宇高僧处习得。将净盐装入自家所植竹园中的竹筒中。竹需长在水流西岸之畔三年生的,以高山黄土封口,放入同样用高山黄土所打的窑炉,以松木煅烧五个时辰。竹筒烧尽后,只留下紫色的盐棒。粉碎后再次煅烧,如此反复八次,待第九次煅烧时,往窑中撒入松脂提火,此时盐被烧成液状。如此不多不少的九次,才得到清香的竹盐。
犹记得到明年,她十一岁的春夏时,正德皇帝第一次入住荣荫堂的意园。起早洗漱过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赞了句“宫中所用也及不上阮家之物。”阮洪生听闻,从此年年的进贡单上就多了样自家所出的竹盐。明瑜从前浑然未觉,如今才知道,这从前叫父亲有些自得的一句金口夸赞,只怕也是个埋下祸根的引子。
江氏见她怔怔盯着瓷罐中的竹盐不动,叫了声。明瑜这才惊觉,笑了下,伸指蘸些净了口,边上另个丫头雨青递过了个黄灿灿的铜盆,明瑜漱了口。江氏又亲自拧了绒巾给她擦了下脸和手,这才看着明瑜把早饭用了。
丫头们收拾掉了器具,江氏又陪着说了会话,直到春鸢送了药汁过来。明瑜接了过来,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连眉头也未皱下,倒是把边上的江氏和一干丫头都看呆了,直到她递回了碗,江氏这才笑了起来:“我的儿啊,你竟是一夜就真成了个小大人呢。刚昨日一早叫你喝药,娘还费了不知多少口舌。”
明瑜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娘不喜欢我成大人?”
“喜欢,喜欢。巴不得我家阿瑜早些成大姑娘,嫁妆娘都已经替你开始预备了呢。”
丫头们都吃吃笑了起来,明瑜装作娇羞的样子低下了头:“母亲取笑我了。”
前世的她,读多了风花雪月,一见檀郎误终身。这一世,她阮明瑜再也不要夜夜倚窗对明月,直到心如燃尽的香,灰了,空了,散了,委顿在案台,被风吹得魂消魄散。
江氏不知她心思,笑着拍了下她手,又叮嘱春鸢乔琴带着小丫头们好生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江氏走后,明瑜被春鸢压着一直到睡过了午觉,这才起了身梳头。她年岁尚小,所以管她梳头衣饰的丹蓝给梳了个双丫垂髻。如今正是入夏,等梳好了头,身上穿了件樱草黄梅纹提花绸的夏衫,随意照了下镜子,见里面的自己两颊生晕,眸光盈盈,一双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眼睫浓翘。虽才十岁,只顾盼之间,隐隐已带了种说不出的袅娜妩媚之态。
明瑜前世对自己容貌极是自负,纵是晓得那男人对自己无意,却仍一心恋慕,带了十分憧憬地嫁了过去,当时总以为凭了自己的容貌才气和小心服侍,不愁男人家不动心。如今死过一回才知道,做女子的要一世好过,容貌才气都在其次,为自个守护自己的心才是正道。
明瑜对这个从前曾梦回了无数次的家充满了新鲜和兴奋之感。整整一个下午,她就在身后丫头们的惊讶目光之中,在荣荫堂后宅的园子里闲逛。踏过用文石铺成冰裂梅花图案的行道,摸下玲珑嵌空的假山湖石,走过深远曲折的廊庑,最后停在了那个占地四五亩大小的池畔。不过初夏时分,已经有荷花红白相间地吐露在碧波之上,绕堤种满了垂柳,尽头是一座船形的双层水阁。
漫长午后闲暇无事,明瑜记得从前她常会在这里临了荷香读书作画。那时不知道这辰光的美好,有时还会抱怨烦闷无趣。现在才知道,就算是这样静静坐在岸边凭风观荷,也是一种安宁的幸福。
***
晚膳时分。
阮家分支众多。除去同个祖公的堂叔伯各家,阮老太太自己亲生的就只阮洪天一个,所以一直都住在荣荫堂的随禧园中。阮洪天是个出名的孝子,对母亲百般孝敬。老太太年岁渐高,每日也不大出来,只隔几日会一道用顿晚膳,平时身边有从前陪嫁过来的容妈妈带着冬梅冬雪几个丫头跟着。
明瑜到了饭堂之时,见里面已经站满了伺候用饭的丫头婆子,比自己小两岁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经到了,一双眼睛正四处乱转,看见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过来,叫了声“阿姐”。
明珮是已经没了的刘姨娘生的,相貌随了她娘,杏核眼,樱桃嘴,身量虽小,只已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那刘姨娘是江氏嫁过来前就有的一个通房,后来生了明珮,就被抬成了妾。只是命薄,生了后身子就一直不好,靠了药一直熬到明珮六岁之时,这才病去了。这两年明珮就一直就跟着江氏过。江氏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温婉,对这个庶出的女儿也极是用心,吃穿用度教养与明瑜都一般无二。只是明珮从前也不知是不是被刘姨娘教过什么,颇有心计。晓得自己是庶出身份,总觉得家中下人看待自己与那个姐姐有些不同,且父亲又偏爱姐姐,心中更是存了个疙瘩。只不过面上没显出来,平日看见明瑜反而满口奉承。
明瑜记得前世自己出嫁后的第二年,从江州来信中知道明珮也嫁给了本城一个官员家的儿子做正房。那时阮洪天已经受了太守官职,再配以这样的家财,所以对方非但没有嫌弃明珮的庶出身份,反倒是他先上门来求亲的。及至再几年后父亲获罪,没了荣荫堂这方高瓦的覆蔽,连自己这个嫁入侯府的嫡女也落得这般下场,她想来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明瑜从前不待见她这性子,所以姐妹两个关系也只一般。如今重活一世,再看明珮却大不一样了,在她眼里,明珮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便是那些摩擦,现在想起来,也都并非你死我活的缘由。自己一个死过一回的大人,若连这点心思也放不开,那就真的白活一回了。思及此,便朝她点头微微笑了下,应了声“妹妹”。
明珮不过是应景叫她而已,见这姐姐不似从前那般对自己态度冷淡,心中有些纳罕,站到了她身边时还不住偷眼打量几下。
明瑜安静等了片刻,听见前堂珠帘被拨动的声音,传来一阵和着拐杖拄地的走路声。晓得是人过来了,精神一振,压下心中的微微紧张,看了过去,见穿一身菘蓝团福纹、鬓发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拥了过来,身边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亲阮洪天,身后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随禧园里的小丫头。
阮洪天此时三十左右,正当壮年。明瑜记得自己小时一直觉得父亲是这世上最英伟的男子。再次打量,也是如此。现在的父亲,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都带了豪迈之风。自己前世之所以会中意那个错看的人,求了父母用了千方百计把自己嫁了过去,只怕也不过是在那人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吧?记得早几年自己还小时,经常会扑到他怀里,他也把自己举得高高,用有胡渣的脸去刺她的脸蛋,父女俩嬉笑不停。后来渐大了些,这才改了没这样亲热。如今想起,心中竟是极度怀念。
明瑜心中激动,朝前走了半步,先叫了声“祖母”,正要再叫爹,阮洪天已是看见明瑜,疾走几步到她跟前,打量了下笑道:“阿瑜可好全了?若还脚软,再休息几日。”
“瑜丫头是随她娘去做善落水的,有她娘的这善心,佛祖自然保佑。”
明瑜还没回答,老太太已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当年老太太有心把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女嫁给儿子,不想明瑜祖父却求了门这样的亲。且江氏入门后不过只生了个明瑜,阮洪天自前头那个妾没了后,也并无再纳妾的意思。所以这么多年,任是江氏百般用心侍奉,老太太对她就是隔了层纱,对明瑜自然也不喜。
“已经全好了。爹放心。”
明瑜见江氏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也是难过,只作没看见,朝阮洪天点头笑道。
阮洪天笑了下,拍拍她肩道:“上去坐吧。”
明瑜等老太太坐在了主位,父母两个分坐左右,这才坐了,明珮也坐在了她下手。
阮家人吃饭之时,讲究不说话。菜一道道鱼贯送了上来,不过略微尝了几筷,有些连动都没动过就原样撤了下去。明瑜吃了半碗香稻饭,两个瓤鸡卷,肚子也就饱了。
“这鸭掌煨得酥烂,倒能入口。”
老太太突然说了一句。门口立着伺候的管厨陈妈妈听见,一喜,立刻说道:“是用桑柴火细细熬出来的,比寻常柴火更能叫肉烂,且可消解秽毒。”
老太太微微点了下头:“有心了。”
“好。回头去账房支赏钱。”
阮洪天立刻朝陈妈妈道。陈妈妈喜不自胜,连连鞠躬道谢。
明瑜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祖母,见她从坐下后到现在,脸色就一直沉着。下个月十五就是她六十大寿,一向孝顺的父亲会大操大办,不止本城,连临近几个城的人也被惊动,直到大半年后,那场后来父亲获罪后被指逾越了太后寿制的阮家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筵才渐渐不被人或艳羡,或妒忌地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各种事项都必定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就算此刻想劝父亲稍微收敛些也晚了,而且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适当的借口劝阻父亲去行孝。
明瑜正怔怔想着前事,桌上各人也都各自用完了饭,丫头们撤去盘盏,送上了净口用的腊月早梅制成的暗香茶。
“洪天,下月我的寿日,随意摆几桌请些本家故交就可,不必太过铺张。我知道你素来爱甩大袖,我从前劝着你,你便收了些。我不说你又照旧。如今我年岁大了也管不动你。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到如今还没见着孙辈的面,你弄再大的排场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喝了口茶,吐在丫头递过来的铜盆里,拿个帕子压了下嘴,慢慢道。
明瑜见祖母又借机敲打母亲,心中有些难过。看向了父亲,见阮洪天神色自若,笑道:“母亲的心思做儿子的自然知道。母亲放心,并无什么大排场。不过略微应景备置了下。太过寒酸,儿子怕被人背后说道我不孝。”
老太太嗯了一声道:“这就好。我回了。”话说着,慢慢要站起来的样子。江氏急忙过去扶,手都探过去了,老太太却是看都不看,接过身后冬梅伸出的手,这才起来。江氏立着,微微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众人散了去后,明瑜带着自己丫头回了漪绿楼,洗漱换了衣服,坐在楹窗前就着灯火看书,只心却一直静不下来。
离荣荫堂坍塌还有十年。十年对有些人来说很漫长,但对明瑜而言,却仿佛明天就要到来。阮家的祸不是一朝一夕间招致而来的。她想未雨绸缪,防微杜渐,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祖母的这场寿筵。尽管已是筹备完全,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努力下。
清歌一片的文章都好看,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重生老文,但是一直都有很深的印象,真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