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留有个叫古大力的,其父过去曾是书院的夫子。
受父亲的教导,他平日的言行举止都比较正态庄重,看起来就是一名一丝不苟的正人君子。加上说话爱引经据典,外人更觉得他儒雅广博,因而时常会有人主动亲近他。
然而古大力这人骨子里十分喜欢指摘旁人,且不留余地,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致使身边的人都慢慢疏远了他,甚至因此而记恨上他。
过去因为有父亲的规训,古大力才渐渐学会闭嘴。然而一旦喝醉酒,真性情暴露,老毛病就又犯了。
有一回,一个友人因为兄弟分家产的事而心情不悦,找他喝酒谈心。
古大力前面还好好的,不失分寸地帮对方说理,后来多喝了几杯,突然严肃起来。若不是那些刺耳的话,看起来还真像一个长辈在耐心教导后辈一般。
“王兄你啊,脑子不好就别掺和那些事了,平日听听小曲吃点美食不好吗,非得跟你那两个鬼精的弟弟争抢什么呢?”
此话一出,友人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但喝醉的古大力全无意识,嘴上没个停歇。
“你家就是有金山又怎么着,你个扶不起的阿斗,给你也是白费……看个帐本儿都要学个半辈子,能比得上你两个后面出生的弟弟一根脚指头吗……”
事实上,古大力说的都是实话,对方根本不会管事,在外面吃喝玩乐还能隔三差五被人骗。但自尊心又很强,听不得别人说他蠢。
家里人虽然没明确说过,但一直都知道大儿子就是这么不成材,因而将大半家业都留给了比他小十来岁的弟弟们,这让他这个当大哥的颜面尽扫。
昨日两个弟弟还笑着安慰他,说羡慕大哥一身轻,以后什么也不用管。他当时憋得脸都红了,最后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今日向来儒雅的古大力居然还如此说他,他听得满脸臊红,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此后,他主动断绝了与古大力的来往,还要求古大力尽快连本带息地还清欠他的钱。
古大力酒醒后,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位友人在外面四处说他是个赖皮穷鬼,买壶酒还要跟人借钱,古大力才隐约猜到是自己的酒后发言得罪了对方。
但他仍不以为耻,还当自己是好心“酒后吐真言”,告诉了对方大实话。
有些脾气好的,被古大力毫不留情指出缺陷后倒也没多生气,却是问他:“都说你吐的是‘真话’,可为何从未听你说过别人不为人知的长处呢?难道只有指责的话才能起到训导的作用吗?”
这人的话引发了古大力的深思,他回想过去,又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了主动要改正的意识,喃喃自语道:“想来我过去是被书上板正的箴言套住了脑袋,光顾着找错了,可是一个完整的人又怎会只有这些……”
在这之后,古大力便有意去夸赞别人,因他清醒时说话知进退懂分寸,旁人也都不会觉得他是在刻意迎合,反倒对他好感丛生。
……
同乡有个高老汉,耳神不大好了,某天出门预备去关外营地给儿子送点吃穿。路上一个乡民知道后,忙劝他别去。
“老伯,您没听说那关外最近出现一伙马匪嘛,连走南闯北的商队都被洗劫一空,捡得一身伤回来。您这会子过去,难料咯……不是白给孩子添麻烦嘛!”
高老汉没听清楚,隐约听得“受伤”什么的字句,只当是说路途遥远要受点皮肉之苦,心里并不在意,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
这时古大力正好经过,乡民拉住他:“大力你听听这老头说的,为了给孩子送点东西,命都不要……”
古大力问明了前因后果,便让高老汉回家去,说他儿子英勇双全,军功也有,不愁吃穿,何须老父亲千里迢迢拿命去送东西,倒是别让做儿子的担心才是。
一席话听得老汉身心通畅,虽不是每个字都听清了,但他大致听懂古大力一直在夸他儿子如何厉害,心里一直在点头认同,后来也听劝地回家去了。
过了两天,有个绣娘来找古大力。古大力出来一看,原来是高老汉的儿媳妇。
绣娘满脸感激地给他送上一篮鸡蛋,说道:“得亏你把老人家给劝住了,要不他趁家里没人就自个往关外跑,谁还护得住他。”
古大力有些羞赧,称自己也没做什么。
绣娘见他如此谦虚,心中不无欣赏:“之前还听人说大力这人专挑别人的错,不值得亲近。如今才知,传言不可信。”
末了,她问古大力婚配没有。得知还没有相中的人家,便好心要将姨母家的姑娘介绍给他。
古大力依她的话来到离家七八里外的浒村,果然在河岸边种有几盆茉莉花的地方找到一户何姓人家。
奇怪的是,对方说家里并没有待嫁的女儿了。古大力又在周边打转,可来来回回也就这户人家符合绣娘的描述。
他蹲在茉莉花旁边歇脚,突然感到眉心被一抹白色打中。捡起来一看,是一朵茉莉花。清香柔软,令他不禁多摩挲了几下。
顷刻间,一位白裙姑娘出现在他面前,站起来只有半人高,但看脸却是足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古大力见对方生得娇柔可爱,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同她亲近。那姑娘没有半点抗拒便与他交缠在一起。
周围的景色似在不断变化,一会儿是在河边,一会儿又变成家里,一会儿又变成了喜堂上……
待变幻停止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已是傍晚。古大力睁开眼,刚要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忽然感到衣角被人拉住。
他垂眼看去,那位白裙姑娘梨花带雨地哭求他带上自己。
古大力道:“我还不知你的身份,方才问你你也不肯交代,咱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避开旁人生活,不如趁早分开。”
白裙姑娘咬着下唇,最后终于开口:“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了,但你不可对外声张。我叫小雀,原本是这家的女儿,有天摸了一只怪鸟,身体就变成这样了。我家里人怕遭殃,此后都当没我这个孩子了,也不让我进家门。”
古大力同情她的遭遇,称愿意带她回去。两人携手同行。
快进城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鸟叫。二人双双回头,一只鸡头鹰身鸭爪的怪鸟冲他们疾飞而来,老远就竖起长毛,就等着攻击他俩。
此时正是屠户们赶着猪群进城的时候,小雁朝猪群喊了声什么,只是声音非常小。古大力便替她大喊:“烦猪兄送我们一程!”
话音刚落,一只个头肥壮的红猪突然越过猪群跑过来,将两人驮在身上就迅速往城里腾空飞跃而去,速度快得只见残影。
怪鸟见追不上人,便停在路上变作了人,进城后就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两个骑着猪飞的人。
路上问过的人都当他是病糊涂了而不作理会,还有的以为他在拿话耍弄人,反过来骂了他几句。
有个老者听了几遍,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就给他指了个方向:“那儿有间医馆,老大夫人好心善,不会多收你钱的,快去看看吧小伙子!”
怪鸟以为老大夫知道古大力等人的下落,真进了医馆。
当时有个一身贵饰的男子在问大夫,看见怪鸟的人形模样惊叹不已,刻意靠上去。
怪鸟仍旧拿了原话去问老大夫,老大夫当他是在说笑,说要给他开一副凝神静气的药使使。
怪鸟摇摇头,正打算离开,一旁的男子突然发话了:“我见过,我见过的,两个人骑着一头猪。”
怪鸟喜出望外,立即跟了对方上路。
那人将他带到一处偏僻的宅院里,请他进屋去坐,自己却是关上门出来了。怪鸟还在疑惑,突然头顶上一个坚固的大笼子落下,将他完好地扣在里头。
怪鸟心知是上当了,立刻现出原形想挣飞出去。可无论怎么撞,笼子都纹丝不动。
男子此时在外面就差仰天大笑了,没想到让他碰上了告示上要找的活宝贝,如今就等交货大赚一笔了!
他兴奋至极,冲里面喊道:“这是特制的笼子,别白费力气了,好好待着吧!”
……
却说小雁跟着古大力回家后,每天都不敢露面,生怕被人看到。
这天,绣娘登门来问古大力提亲的事。小雁在里屋听得战战兢兢,生怕被亲人找到,再度遭到唾弃。
古大力给绣娘回话说:“婶儿,您咋不早点给我介绍,不然我早都抱娃娃了!”
绣娘一听就知是成了,笑眯眯问他何日成亲。
古大力顿时叹了口气,称暂时还无法结亲。
绣娘皱眉:“难不成我家的姑娘还配不上你?”
古大力回说不是自己不愿,而是姑娘的家人那头有点矛盾。
绣娘舒展了眉头,笑道:“我当是何事呢,放心吧,这事有我撑腰!我自小住在姨母家里,亲人都很疼爱我,这事还是能帮上忙的!”
古大力面露欣喜,这才将小雁请了出来。
绣娘一见小雁的模样脸色就变了,她许久没回家,还以为只是传闻,没想到都是真的。受姨母家影响,她对这些古怪事物也很忌讳。
但方才已经答应古大力要为他俩的姻缘出力了,现下只得皱着眉头继续应下。
古大力仿佛没有察觉到绣娘的异样般,又继续说着小雁如何温婉体贴、待人和善,还处处为家人着想,因不愿意让家人为难而甘愿在外头独自生存……如此的话,说了一长串,听得绣娘都不禁落下泪来,转而真心心疼起小雁来。
最后,她终于发自内心地露出了微笑:“看来倒是我多想了。不管怎样,你们的确十分般配!”
之后,绣娘依照诺言说服了亲人,促成了两人的好事。
洞房之夜,小雁羞红着脸对丈夫说道:“方才听你在那些议论我的宾客面前为我辩白的话,我才真正感受到你的真诚,而不只是表面做戏。非常感激你,如今我身上的邪术终于得以解开。”
话毕,小雁的身体突然长大起来,如今就是一位寻常的十八岁姑娘。
古大力透过迷蒙的烛光看去,只见对面一个身躯曼妙、又如柳絮般轻盈的女子在对他微笑。今后,自己就将和她携手步入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