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被追来的妈妈堵在候诊厅。气疯的妈妈一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你是不是出去乱搞了?你老公那么好的男人不知道珍惜,真是个破鞋!」丈夫赶来将我抱在怀里。
我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喃喃着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当她理解这句话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我第一次知道游戏,是看比我小两岁的弟弟玩「拳皇」。在那个缺少娱乐的年代,电子产品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流行起来,家里拥有一台小霸王游戏机,对于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光荣、太值得炫耀了。我深深地着迷于那彩色的画面,那上下跳动的人物、时髦的「哔哔」声。
每次,三年级的弟弟带着一大群朋友,仿佛嗷嗷待哺的雏鸟般呼啦啦地涌入客厅时,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我终于可以假借着扫地的借口,迟迟地赖在客厅里,把垃圾从东赶到西,再从南赶到北,时不时地偷瞄一眼屏幕。看着那积分的一点点上涨,在怦怦的心跳声中,我多么快乐啊。
我喜欢能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事物,好像我手上的日记本,只要一页页地记下去,终会有通关完成的一天。我想象我的人生也像通关游戏一样,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经验条拉满,笑容和鲜花组成的大礼包就会在终点处迎接我。妈妈会说:「我爱你,最最。」爸爸会说:「去吃零食吧,最最。」
可是那天,在我又一次把垃圾在脚下赶来赶去时 妈妈夺下了我手里的扫把,淡淡地看着我。「许最最,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在大人面前,我的小聪明不堪一击。我羞愧地回到房间,把我的秘密说给日记听。「我想玩一次小霸王。」我写道。如果我能玩小霸王,就也会有一群人愿意跟着我呼啦啦地涌入房间。
他们会和我聊天,讲笑话,我就有了朋友。有了朋友,我就不再是爸妈嘴里「阴暗的小孩」。这样,他们就会爱我。这就是那份终极大礼包里被鲜花簇拥的奖赏。他们会爱我的,只要我是一个足够努力的玩家。2妈妈在生我时候难产,一度被诊断为无法再次怀孕。
她和爸爸看到我时,眼中的失望是不加掩饰的。但木已成舟。爸爸抽了两支烟,说:「就给她取名叫「最最」吧。」没有更好,只有最好。既然生不出那个更好的选项,就只能在这个身上拼尽全力。他们在只有 0 岁的我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绘画班、音乐课、语言表达培训。
在我无法回忆的时刻,我享受了父母全部的爱。直到两年后弟弟出生。课程没有被停掉,还变得更加丰富,只不过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除了保姆阿姨,不再有人会把目光投向我。所幸,我没有那段被爱的记忆。我捡着弟弟不要的书看看,捡弟弟不要的零食吃吃,生活有滋有味,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
只是我也学会了看家里所有人的表情。我知道吃零食只能在夜里,作业要第一时间写完,书包一天检查两次,因为如果忘带了东西,不会有人来学校给你送。我的经验值在一点点上涨。我知道回家不同的公交线路,弟弟不知道,因为爸爸会开车接送;我知道食堂的包子一块二毛,弟弟不知道,因为他在家吃早餐;我知道怎么扫地拖地,怎么洗碗择菜,怎么泡方便面,弟弟不知道,他们没有给他知道的机会。
我更加努力地干着这些。我在日记里写道:「爸爸妈妈,你们看,我会比弟弟知道得还多。」3第一次出门寻死,是在小升初出成绩那天。也是妈妈第一次参加我的家长会的日子。我和弟弟念同一所小学的不同年级,家长会时间也是重合的。妈妈只会给弟弟开家长会,爸爸偶尔工作不忙,也会去弟弟的班级。
小学第一课就学了加法。对我来说,爸爸、妈妈和弟弟,他们三个是紧紧贴合的「1」,1+1+1>2,爸妈常说,有了弟弟,他们才体会到幸福。我是一个小小的零蛋,骨碌碌在操场上滚啊滚。同班的男孩子指着我笑,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我总是咬着牙不哭。我知道,这只是闯关路上的考验。
就像拳皇得一次次抵挡对手的掌风,经验才可以唰唰上涨。到通关那一天,大家都会爱我。小升初的成绩决定了将来学校的分配。也许是老师的反复叮咛,妈妈终于答应去我的家长会。在走进班级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平时欺负我的几个男孩的视线齐刷刷看向我妈妈。我小跑着跟在妈妈后面,快乐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妈妈是个漂亮的美女,身上散发着香香的气味,化妆镜前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那是连弟弟也不能碰的宝物。有这么一个美女妈妈,我多骄傲啊。我希望妈妈能等一等我,牵着我的手进班。可她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没关系,我的成绩很好。等妈妈知道了,她会为我骄傲的。成绩公布了。
老师满面笑容地告诉妈妈,我的成绩不仅能上最好初中的尖子班,还可以额外获得学校的奖学金。我想起每次要早餐钱时妈妈的眼神,赶忙说:「妈妈,我有奖学金,以后就不用问你要钱了!」妈妈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她接受着四周家长艳羡的注视,满面春风地和老师讲话。她的手虚虚地抚在我的头发上,说:「考得不错。」
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了这句话和她手上的温度。妈妈摸了我。不是推,不是拽,不是为了从我手上拿走什么东西,是她摸了我。我有多久没被妈妈这样触碰了,除了婴儿时代?接连的快乐像一连串美梦将我砸晕。我看见终点线近在咫尺,掌声与鲜花翩翩起舞,那个一直以来的愿望在朝我招手。「我想玩一次小霸王。」
我看着台下的同学,他们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友善。我也可以拥有朋友,大家都会爱我。我看着妈妈,颤抖着开口:「妈妈……」拜托了,爱我,爱我,爱我,爱我。我可以不要吃早饭,我会拿全优,会炒菜、打扫卫生、走路去上学。爱我,爱我,妈妈,把我拆开,拼成你喜欢的形状,只要你愿意爱我。「我想……」我说,「我能不能……」
热度一点点点燃我的脸,我的脖子,再下移到我的小腹。一位男生惊叫起来:「血!血!」「许最最屁股上有血!」老师最先反应过来是什么。她想替我遮挡,但妈妈比她动作更快,一把抓起我的手,朝班门外冲去。血渍在浅色裤子上十分显眼,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咒骂劈头盖脸地砸来。愤怒的妈妈有着冰锥一样的声音:「你故意让我丢人是不是?」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长眼的孩子?没有一刻能让我消停!」她一把把我推进女厕所,吼道:「裤子弄成那样看谁给你洗!给你洗!」我哭着把裤子褪下,用水反复冲着那块血渍,双手冻得通红。我搞砸了一切。我是个丢人的孩子。保洁大婶看不下去,过来拍拍我。「娃儿不哭哦,这是身上来事儿啦,不怕。」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大婶叹了口气。「先拿纸垫着屁股,等会让你妈给你买卫生巾……唉,作孽哦……」我听她的话垫好了纸,把湿湿的裤子穿上,心里发怵。妈妈还在生气……又要问她要钱了。走出厕所,妈妈却不在那里。走廊,教室,办公室……妈妈哪里都不在。泪水滚滚落下,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我得了绝症吗?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不是弟弟,家里会拿钱给我治病吗?我想起了妈妈看我的眼神,那几句话还回荡在耳边:「你故意让我丢人是不是」、「你这个不长眼的孩子」……妈妈,对不起。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与其回家要钱,接受父母的责骂与冷眼。我更想找一个地方,静悄悄地等死。
十二岁那年我决定去死。公交车背离家的方向一站站驶向终点,我想要死得越远越好。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姐姐上了车,用肩膀和脸颊夹着电话,手里用竹签子扎着鸡柳,忙不迭往嘴里送。她用含混却娇俏的声音打电话:「老爸,你今天做什么错事啦……哼,还装,妈妈早就告诉我了!」
「什么叫打小报告呀!让你少抽是为了你好,把肺抽得脏不溜秋你看谁还要你。」「我?嘻嘻,在吃学校后门的炸鸡柳呀。才不是垃圾食品呢……好吧好吧,那你给我做烧牛肉油焖虾松仁玉米再要一个上次那个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