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年少时读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我总喜欢把语序颠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时光的无情，催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唯独将我一人抛掷在春天的怀念里，不知如何收场。

我追不上春去夏来的步伐，蒋捷也难以走出故国旧梦的余温，只能任由流年似水把人抛。

如今又是夏去秋来，我依然感觉岁月匆匆，只是衡量年华消逝的参照物变了，是陡然飘落的黄叶，是静静枯萎的残荷。

尤其是残荷，写满生命的凋零与消亡，从接天莲叶到叶无圆影，从映日荷花到零落残红，怎不悲秋，何不生愁。

就像有人写道：残荷不爱听雨，她有她的梦想，见过接天的莲叶，见过映日的荷花，见过采莲的姑娘，经历过美，怎甘心在苦雨里堕落。

留得残荷听雨声，固然别有韵味，但难忘曾经绚烂未尝不是悲悯，一如蒋捷难舍故国旧梦。

正因我见过你的盛放，才格外怜惜你此刻的凋零。尤其你的凋零，也见证了我的岁月匆匆。

1

近来灵鹊语何疏，独凭栏干恨有殊。

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

—唐·来鹄《偶题二首·其一》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绿荷老去，或许也只消一场秋雨秋霜。

夏去秋来，向来以灵性著称的喜鹊愈发安静，诗人来鹄不知有多久没听到那婉转的歌声了。

他独倚栏杆，望着满池残荷，无限幽恨涌上心头。这或许就是喜鹊语疏的原因吧，早就感受到了草木摇落的萧瑟之气。

可他后知后觉，偏要亲眼看到一夜秋霜将绿荷剪破，秋雨无法成珠，才能感知到人间已秋。

秋霜何等残酷无情，才能在一夜之间就能将原本水面清圆而一一风荷举的绿荷剪得支离破碎。

这一破，散了真珠还聚的池荷跳雨再也无法重现，诗人也无法欣赏到“一阵风来碧浪翻，珍珠零落难收拾”的动人景象。

赚他秋雨不成珠，一个“赚”字，多么无奈。一夜秋霜，赢得了秋雨无法在荷叶汇聚成珠。

这种所得非所愿的怅惘与遗恨，就像杜牧笔下的“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让人意难平。

或许，这霜剪枯荷而雨不成珠，就是诗人屡试落第而仕途坎坷的人生写照吧。

2

叶无圆影柄无香，收尽莲歌冷碧塘。

一片伤心云锦地，也曾遮月宿鸳鸯。

—宋·王镃《败荷》

世人常言，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清水芙蓉，当然逃不过风霜摧残。

当秋意渐浓，西风吞噬绿荷的圆润，霜雨冲毁荷柄的清香，一池荷花再也无法迎风玉立。

叶无圆影柄无香，这正是菡萏香销翠叶残的具体展现，也就是王国维所赞叹的大有众芳芜秽而美人迟暮之感的通俗表达。

对于荷花来说，她也希望留在最美的花期里，就像席慕蓉在《莲的心事》里所写，希望在秋雨还未滴落和风霜不曾侵蚀时遇上盛开的她：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但季节的流转总是无情的，每到夏去秋来，不只翠减红衰，还要将曾经的繁华与热闹一并带走。没有了荷花怒放的池塘，芙蓉向脸两边开的采莲女也不再涉水吟唱，空流碧水荡漾。

想当初，夏荷如云锦绚烂绽放，也曾为双宿双飞的鸳鸯遮住月光，成为恩爱伴侣的栖息之地。

那时的荷塘月色，荷叶葳蕤，荷花娇艳，再加上鸳鸯戏水，多么唯美浪漫。可如今，一切繁华如梦，只剩满池萧索，徒增伤悲。

诗人看着这满池残荷，或许不只悲叹美人迟暮，也在怀念一起看过荷塘月色的有情之人吧。

3

去时荷出小如钱，归见荷枯意惘然。

秋后渐稀霜后少，白头黄叶两相怜。

—宋·宋祁《秋塘败荷》

自古以来，红颜薄命与英雄暮年，皆为人生无法承受之痛。

清代女诗人赵艳雪曾悲叹，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当红杏尚书宋祁看到满池秋塘败荷，这种人生易老而英雄暮年的千古遗恨，瞬间涌上心头。

但他没有聚焦于荷塘如何翠减红衰，而是通过一来一去的时间对比，勾勒出荣枯转变之迅速。

当初离家时，小荷才露尖尖角，荷叶小如铜钱。待他归来时，只剩满池枯荷零落秋水中。

岁月就像小偷，偷走了碧波红蕖，让他错过了一场盛大的绽放，也让属于他的青春无情流走。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菡萏经不起秋霜的摧残，英雄又何曾经受得了岁月的消磨，太匆匆。

诗人看着残荷数点冷擎秋，满头白发与一池黄叶两两相对，不知谁在可怜谁，又该心恨谁。

世事几番黄叶风，夜雨灯前自白头。各自凋零，又同病相怜，莫不如此吧。

4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花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宋·晏几道《蝶恋花·笑艳秋莲生绿浦》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早从《诗经》开始，荷花就与爱情结下了不解之缘。

很多文人墨客心里，都曾住过一个凌波仙子，迎风临水，亭亭玉立，只披云霞，不染尘埃。

风流才子晏几道，就曾钟情过一个人如其名的女子，被他亲切地称为莲，常出现在其词作中。

这首咏莲之词，将秋荷比作凌波仙子，笑语盈盈地伫立在秋水之上，玉容娇美，腰肢曼妙，像极了他钟情的歌女小莲。

秋水澄澈，倒映出惊鸿照影，秋莲仿佛在弄妆梳洗，又似乎在娇羞低语：空有绝世美颜，只消一场西风，属于我的繁华就能转眼成空。

天公不作美，命运不由人，已是残阳独自愁，又送黄昏雨。朝开暮谢，风起花落，繁华终将走向荒芜，可又有谁知道我的红衣脱尽芳心苦呢？

表面上看，秋荷只是在倾诉自己的凋零。可细细品味，总感觉在祭奠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那个如莲花般清丽窈窕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词人的世界里，零落一身秋，萧索一世愁。

当然，晏几道笔下的秋荷，也可以解读成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但不管是为爱情，还是为仕途，大都逃不过残荷承载着生命消亡这一基本主题。

伤春悲秋，说到底，不过是对美好事物的留恋与不舍。而秋水残荷，最易传达这一生命体验。

所以不必人云亦云，非要挣扎着在一塘残荷中读出风骨，于半蓬枯叶中找出坚韧，正面应对就好。

花开时喜，花落时悲。待到盛夏光年，又是满身明月荷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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