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陈洪奉旨去裕王府将冯保遣送到朝天观服苦役。

去之前，陈洪是心花怒放，春风得意；回来时，是额头带血，两腮高肿；

看着奉天命传旨却带着一脸伤回来的陈洪，嘉靖把这笔账算到了吕芳的头上，先是阴阳怪气表示，真是十步以内必有芳草，然后命令陈洪，从镇抚司、东厂开始“锄芳草”。

此时，陈洪心里只有两个字：成了。

在他看来，嘉靖这是摆明着告诉他，吕芳要下台了，到他陈洪上台唱主角的时候了，而之所以让他“锄芳草”，就是为了让他正大光明的收权接班。

可事实上，陈洪低估了吕芳在嘉靖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吕芳的道行，直到成功上位陈洪也不知道，嘉靖让他“锄芳草”的真实原因。

从裕王府出来，陈洪就开始盘算着怎么跟嘉靖复旨。

受伤这事瞒不住，他也不想瞒，本来激怒李妃以及受伤一事，就是他故意为之，目的是想借此捅吕芳一刀——

皇上你看，你快看呀，吕芳和裕王府都勾结成啥样了，主意都打到你孙子身上了，你再不管，吕芳可要翻天了……

目的虽然很明确，可实行起来难度系数却不低。

关口在于，如何汇报，既能不牵扯到裕王，又能准确无误的将箭射向吕芳，同时还能确保他自己毫发无损。

毕竟，一旦一不小心伤及了裕王，暂且不说嘉靖乐不乐意（大概率不能乐意），单说得罪了未来皇帝这一条，他将来必定是没有活路了。

就算可以不考虑以后的事，光眼下也够他喝一壶的，以徐高张为首的大臣们要是知道他在嘉靖面前告裕王和李妃的黑状，不上疏参他个不死不休才怪。

无论是为了近在眼前的好日子，还是为了将来能有条活路，陈洪都清楚，这次汇报需要谨慎再谨慎。

只不过，陈洪没想到，他在心里演练过上百遍的复旨场景，吕芳轻飘飘一句话，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与阵脚。

陈洪来到玉熙宫的时候，嘉靖在清修，吕芳则带着两个小太监在一旁收拾，按照设计好的策略，陈洪故意半隐着身子，跪在殿外回奏：

“奴婢陈洪给主子万岁爷复旨来了。”

没听到嘉靖的回应，陈洪也不着急，耐着性子的等着，不多时，刷马桶的小太监不小心弄出了响动，吓得吕芳与陈洪同时一激灵。

被打扰的嘉靖，脸色阴沉的看向吕芳，意有所指的说道：

“这一个月来，你已经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嘉靖的意思很明显：你是心里有鬼才屡屡失误吧。

吕芳不慌不忙的答道：

“奴婢在主子身边会害怕什么呀，回主子的话，主子别生气，奴婢也老了。”

我不是心里有鬼，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该退休了。

听吕芳这么说，嘉靖也没法接茬了，当着别人的面，他不想跟吕芳讨论这个问题，于是便将目标转向了跪在殿外的陈洪：

“陈洪，你心里害怕什么？”

你鬼鬼祟祟的在外面不进来，你又在心虚什么？

陈洪轻声答道：

“回主子万岁爷，奴婢害怕打扰了主子仙修。”

嘉靖不以为然的说：

“你打扰不了朕的仙修，谁也打扰不了朕的仙修，进来回话吧。”

听完嘉靖的话，陈洪依旧不肯现身，还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主子万岁爷清静，奴婢在这里复旨回话就是。”

这是陈洪事先想好的套路，刻意回避卖惨，先撇清自己，进而达到“先抑后扬”的效果——我可没想着告谁的状，更没想着借机“害”谁，我本来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是领导您非让我进来的……

平时叫陈洪，那是恨不得一个滑跪飞进来，现在扭扭捏捏的，嘉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里面有故事，不过，嘉靖并没有戳穿陈洪，而是准备先听听陈洪怎么回话：

“奴婢去了裕王府，裕王爷恭领了圣旨，正在抄写那六句话，还叫奴婢代奏主子，他一定赶紧刻了匾送去。”

随后，嘉靖又问了三个问题：

裕王坦然否？

对你还客气吗？

冯保呢？送去了吗？

三个问题问完，陈洪的奏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在吕芳送上面巾让嘉靖净面的时候，嘉靖突然发作了：

“挨了打还是挨了骂，露出你的原形来，让朕看看，也让老祖宗看看。老祖宗，他这可是怕你呢，你让他进来吧。”

一句“你让他进来吧”，可谓是杀人诛心，吕芳立刻跪了下去，殿外的陈洪也不敢再玩神秘了，起身小跑着跪到嘉靖面前，还虚情假意的为吕芳开脱：

“主子，主子千万不要委屈了老祖宗。”

这是陈洪十分擅长的小伎俩，老套路，看似在为吕芳说话，实则是变相的拱火。

看到陈洪脸上的伤，嘉靖冷笑着又将矛头指向吕芳：

“他说朕委屈你了老祖宗，宫里宫外十万人都归你管，都像他这样浇水，就把朕给淹了，浇油，就把朕烧了。”

嘉靖这段话里的“他”，不是指陈洪，而是暗指冯保等吕芳的亲信，言外之意，你吕芳这是要一手遮天了，宫里宫外的十万人都听你指挥，我这个皇帝都不如你。

注意此时吕芳的反应——伏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认错请罪。

这便是吕芳的聪明之处。

这种时候，往往是越描越黑，说多错多。你解释了，便有了掩饰的嫌疑；你认错了，反倒坐实了领导的怀疑，唯有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只不过，不辩解不代表没有应对的措施，在陈洪表示，他确实没挨谁的打之后，吕芳先嘉靖一步开口了：

“陈洪，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冯保那个奴婢撒赖，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责罚自己。”

听完吕芳的话，陈洪蒙了——不对呀，这不是我提前想好的台词嘛，把锅甩到冯保身上，让领导把账算到你吕芳身上，你咋还来了个自曝呢……

被打乱了节奏的陈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直到嘉靖让他回话，才顺着吕芳的话回了句：“是！”

吕芳先发制人，已经圈定了范围，给了标准答案，嘉靖的态度显然是认可了，他陈洪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说不是？说李妃给了他一嘴巴？拉倒吧，他还没活够呢。

得到了陈洪的“肯定”，吕芳接着说：

“奉天命传旨，却伤成这样回来，这在我大明朝是欺了天的大罪。主子，冯保那个奴婢是奴婢一手带出来的，他犯了这般欺天的大祸，说到底，罪根还在奴婢身上，是杀是剐，奴婢甘愿领罪。”

不得不说，在吕芳面前，陈洪的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

陈洪本以为可以趁机大踩吕芳，没成想，吕芳预判了他的预判，一开口就把他提前设计好的台词给说了，直接灭了他陈洪添油加醋的机会。

同时，吕芳自行请罪，等于化被动为主动，把决定权和问题交给嘉靖——我有错，我有罪，您怎么处置我都认，反倒打了嘉靖一个措手不及，也因此，嘉靖没有接吕芳的话，反而继续追问陈洪：

“陈洪，朕再问你一遍，你的头你的脸，是你自己碰的打的，还是别人打的？”

还是那句话，陈洪自然不敢把裕王和李妃牵进来，这是禁忌，所以他只能继续按照之前吕芳铺垫好的方向，当着吕芳的面“捅刀”，同时不忘摘清裕王与李妃：

“主子是神仙，奴婢不敢说假话，确如老祖宗所言，奴婢见世子被激哭成那样，心里又惊又怕，只好责罚自己，也是担心世子那般小的年岁，哭岔了气。”

“裕王爷是从病床上爬下来接的旨，奴婢是在前院见的冯保，裕王爷当然不知道。多亏王妃在一旁拉着世子，奴婢才得以将冯保拉出府外。”

至此，陈洪奉旨办差却受伤回来的罪名，全都落在了吕芳与冯保的头上，只不过很明显，这不是陈洪的计谋得逞了，而是吕芳主动送人头。

最后，嘉靖给出了事件的处理决定：锄芳草去。

有人可能会问，吕芳明明预判到了陈洪的小心思，为何还任由陈洪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甚至还主动送人头？

原因其实很简单：吕芳想退休了。

严党倒台之后，局势已经很清晰了，嘉靖需要司礼监与清流打擂台，以达到制衡的效果。可这种事吕芳干不了，也不想干，也因此急流勇退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可退休这事，他没法直接跟嘉靖开口，有些可以靠默契达成的事，摊到台面上反倒容易伤感情，吕芳总不能跟嘉靖说：我不想跟你儿子对着干，你让我退休吧。

所以，这事必须由嘉靖主导提出。

而吕芳需要做的，就是故意出错犯忌，给嘉靖一个放他走的理由，也给彼此一个台阶。

对此，嘉靖心知肚明。

他同样不想让吕芳站在自己儿子的对立面，毕竟吕芳与他的情分不一般，所以他也乐于配合。

也就是说，陈洪想借受伤一事拉吕芳下马的那点小心思，从一开始嘉靖与吕芳都清楚，只不过都没有点破罢了。

一个乐见其成，一个顺势配合，唯有陈洪一人如跳梁小丑般蒙在鼓里。

况且，陈洪就没想过，冯保被派去裕王府这事，本身就有嘉靖的影子。

如果没有嘉靖的默许，吕芳怎么可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嘉靖眼皮子底下，往裕王府塞人，塞的还是自己的亲信，嘉靖最忌讳什么，跟了嘉靖四十多年的吕芳心里明镜一样。

至于吕芳与冯保多次私下暗通消息，这也是得到嘉靖首肯的。

这一点，在严党倒台，严世藩被抓那晚，已经体现的很明显了。

吕芳在清流放走高翰文的票拟上签字，且故意等到最后时刻才把批了红的票拟给冯保，这都是嘉靖的安排，目的是不想走漏了风声，要打严党一个措手不及，避免对方转移赃款。

如果不是嘉靖的意思，以吕芳的谨慎与道行，怎么敢轻易批红呢，这种立场性的错误，可是要命的，如果真的如此，他吕芳也不可能在嘉靖身边几十年始终屹立不倒了。

说白了，陈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嘉靖对吕芳的感情，以及吕芳想“思退”的心。

得到嘉靖“锄草”旨意的陈洪，当晚就大刀阔斧的干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陈洪学聪明了，没有为了着急立威收权，对朱七、齐大柱、刘二三人“大开杀戒”，反而留了足够的余地和情面：

“那就按家法行事吧，活该怎么做你们知道，把皮肉打烂些，再送给皇上看，让主子万岁爷消气。”

新官上任，稳定人心是第一位，只有人心稳定了，下面的工作才好开展，至于立威收权，培养自己的团队与势力，是可以慢慢进行的，如果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排除异己，权为私用，反而容易让人怀念吕芳的好，更不利于他陈洪笼络人心。

这一边，陈洪兴高采烈地等着接班，另一边，嘉靖与吕芳也进行了最后的告别。

为了保全吕芳的下半辈子，嘉靖送了吕芳一道“免死金牌”：

“跟了朕大半辈子，可保你下半辈子，平安。”

这是嘉靖对吕芳四十多年的付出的认可与肯定，更是嘉靖这位帝王鲜少示人的温情一面。

对嘉靖来说，吕芳是奴婢，亦是朋友、伙伴，甚至与亲人无异，他舍不得吕芳走，可无论是为了继续为了掌控朝局，还是为了吕芳的结局，吕芳都必须走。

初看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嘉靖让陈洪“锄芳草”，仅是为了让吕芳退休，扶陈洪上位。

直到重刷这部剧，结合吕芳退休前后发生的事，我才明白，嘉靖“锄芳草”的真实原因。

首先，可以明确的一点是，“锄芳草”绝对不是冲着吕芳去的，更不存在要将吕芳的势力连根拔起的说法。

这一点，嘉靖自己辟过谣：吕芳伺候了朕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人。

吕芳都没有自己的人，又何谈剪其羽翼。

那么不是冲着吕芳，又是冲着谁呢？

我们把目光放在吕芳退休前后的事件上——

吕芳退休前，发生了一件事：抄没严党家产的钱核算完了，以徐阶为首的内阁，给出了分钱的方案，但由于嘉靖分的不多，方案被搁置了。

吕芳退休后，这件事出现了反转：徐阶连夜召见内阁大臣，重新制定分钱方案，硬是给嘉靖多挤出了一百五十万两。

而促使徐阶等大臣改变态度的，正是冯保被逐出裕王府，以及吕芳退休一事，这一点，从剧中徐阶开内部小会前的一句话就能得到验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吕芳吕公公已经发配到南京去守陵了……”

也是听了这个消息，前一秒还愤愤不平的高拱，下一秒就妥协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吕芳退休与陈洪“锄草”，都是嘉靖逼以徐阶为首的内阁让步妥协的手段，至于目的，就是为了多分点钱去盖房子——

你们看，冯保这个我孙子的大伴让我处置了，吕芳这个跟了我四十年的奴婢，也让我收拾了，你们合计合计，该怎么办吧，要是还不能让我满意，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坚持，是你们背后的裕王给了你们勇气……

也就是说，吕芳退休，在清流看来，是因为亲近裕王遭了嘉靖猜忌，所以被发配了，而嘉靖让陈洪“锄芳草”，就是给徐阶他们看的，坐实他们的猜想，以达到“要钱”的目的。

这才是嘉靖“锄芳草”的真实原因。

此外，在这个过程中，嘉靖让陈洪去驱逐冯保以及打压“芳草”，也是在给陈洪下套——

故意激化陈洪与冯保之间的矛盾，彻底制造双方的对立关系，等冯保这个嘉靖与吕芳提前物色好的下下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上位的时候，陈洪的死期也就到了，而作为吕芳的另一个亲信黄锦，却可以全身而退。

同时，罚冯保去服苦役，也是嘉靖对冯保的磨炼与考验，如果冯保连这个坎都挺不过去，那么也就没资格成为将来的“掌印太监”了。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