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喝碗雪梨银耳汤吧。”
我接过娴儿递来的碗,顺手放在桌子上,不喝也不说话。手里的账本很沉,密密麻麻的字涨得我眼睛生疼。我往下看了一笔,总的看起来这个月布庄的生意有点滑坡。果然不能一手甩开,明日可要去布庄好好盘问盘问掌柜的才是,总不能让他们觉得在我手下就能偷懒耍滑吧。

“夫人,您看了一个半时辰了……”
我扭头瞪了娴儿一眼,从小就是她陪着我长大,又在我嫁到纪家时跟着一起过来服侍,所以我很是宠她,这会儿看来宠的有点没大没小了。看着娴儿僵硬着脖子,一心想要我从账本上移开眼歇息歇息,我叹了口气,看在她整心为我没发落她。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顺势看了看窗外,天色隐隐约约有些暗了。
“回禀夫人,已到晚饭时刻。奴婢擅自做主把饭菜摆在外屋了,老爷派了人传话今晚有应酬,只有那人……看着她也没胃口吃。”
我这才正眼看着娴儿,她的眼神有点躲闪,似乎知道她如此刻意挤兑那个人是违背了我和平处事的原意。我端起凉了的汤,浅浅抿了一口,不甜不淡正合适。罢了,娴儿这般作为都是为了我,反正我是真的不想看见她,这样正好。
我嫁到纪家不过一年,我的夫君纪子谦就以我一年内无所出为理由娶了姨娘。
其实应该这么说,我之所以会嫁给纪子谦,是因为纪家与我李家关系太好,两家夫人几乎同时怀孕而指腹为婚。本来我是有个大我三岁的姐姐的,可惜她长到五岁因病去了,因此我算起来比纪子谦小了三岁左右。本来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想到纪家世代为商,纪子谦竟然凭自己的努力中了进士,又因皮囊好得了皇上眼缘,封了个从五品的小官。即使是个小官,也给纪家面上抹了光。
可是跻身为文人的纪子谦一下就迷上了书中那些两情相悦、知己悦心的故事,对于指腹为婚他很是不解和抗拒。他试过很多方法拒绝,甚至派小厮给我传话,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惜他不知道父母之命有多么难以反抗,我是屈服了,最后他还是屈服了。
婚礼办得很隆重,我们两家都是商贾,钱不是问题,再加上纪子谦的官员身份,连官场也来了不少人,很是威风。纪子谦表现得非常得体,甚至在外人面前对我诸多照顾和关心,我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段婚姻,一时间感觉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当晚春宵一刻值千金,纪子谦身着喜服,一身飘逸俊朗。他看着盖着盖头的我,赶走了所有丫鬟和喜婆,一把揭了盖头。我抬头看着他,满屋都是喜烛的红光,映得他一脸通红,也有可能是酒上头的关系。我抿嘴一笑,想起身跟他喝合卺酒。
“李淑仪,听好了。我不能违抗父母之命娶了你,但是我不喜欢你,也不会跟你行夫妻之礼。你我不过是有名而已,你若安分守己、遵守妇道,我不会为难你。将来我娶妾,你也没有资格阻止。”
我吃惊地看着纪子谦,他说这话的时候又严肃又带着点随意,挑着眉抱着双臂挑衅地看着我,恨不得我立马跟他翻脸,他才好找到机会休了我。我沉默了,纪子谦等了一会儿不见我答话,顿时不耐烦起来,二话不说摔了门就离开了。
新婚之夜,本是夫妻颠鸾倒凤、增进感情的好时候,我看着满屋红光,随便看屋子里每一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独身一人过夜,如此大阵仗真是极大的讽刺。我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杯合卺酒本来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喝,独品果然一点也不惬意。我抿了一口,心里开始考虑起来。
纪子谦说的话虽然很刺耳,可是这是不变的事实。若不是我们两家父母的媒约,我和纪子谦八竿子也打不着,各过各的舒心日子。此时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只要我行为妻之道,我就是纪家的夫人,除了不得夫君之爱,一生生活无忧。若是我耍脾气不愿意屈就,那背负了休妻之名的我此生就是毁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被休,不会有一家门当户对会要我这个弃妇,我一弱女子又何必硬抗?
所以我和纪子谦一直有个不可告人的密约,表面上我们是一对夫妻、相敬如宾,实地里我们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纪家家主纪云容如今四十有二,年轻时大刀阔斧清理了纪家的产业,被外界人传为狠厉角色。清理后的纪家产业,除了交给我打理的米铺和布庄,最赚钱的茶阁和几家客栈仍然抓在他手里。本来家族生意自古以来都是传男不传女,哪知纪太爷和太夫人实在是□□爱了,没有纳一房小妾。太夫人膝下只有纪子谦一个儿子,很是疼爱怜惜,经常在纪太爷耳边敲打他要好好栽培纪子谦的商业头脑,将来好继承纪家产业。谁知纪子谦一跃龙门成了官吏,纪太爷和太夫人高兴极了,当官比做商人有地位多了。可是这些产业不可能在他们百年之后撒手不管,所以只能交给我这个纪子谦的嫡妻、纪家家主的儿媳来打理。
我虽然读过书、认了不少字,但是用在账簿上还是要花很多功夫。好在我肯努力,毕竟我在纪子谦心中根本不算他的妻,手上有王牌才能过的好。于是纪太爷在我嫁进纪家半年后,终于完全放手米铺和布庄的生意了。最开始很不顺,下面的掌柜都不服我,一个个想着方儿折腾我。我每个月都回娘家,为的就是取经,慢慢的掌柜们对我恭敬起来了。
“西苑那位今天没闹腾吧?”
娴儿撇撇嘴,一脸不屑地回答:“她能起多大浪,要不是夫人心善,早撵了她去才省心呢。”
我被娴儿逗笑了,一指戳在她嫩滑的小脸上,故作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她:“多大的人儿了,这张嘴还这么不知忌讳。西苑那位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可也是老爷的心头好。你这般挤兑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娴儿也顺杆而上,一边赔不是一边答道:“奴婢知错了,夫人罚奴婢过去看看西苑那位有什么需要,万一也入了老爷的眼缘,给夫人争气不是?”
这话也就只有她一个人敢大胆说了,我松了手正了身子,不再言语,任娴儿扶着去外屋用膳了。
每月初十和十五都是向老夫人问安的日子,即使我平日再不怎么待见西苑那位,但这两日是免不了见面的。
“姐姐留步。”
我停住了步子,努力扭出一个假笑转身看着出声留人的女子。如此浓抹精扮的妆容,正是眼前这位的拿手招数,也是她嫁入纪府之前赖以为生的招数呗。一个嫣红阁的清倌,凭着精巧的容貌、妙曼的身材、一手好琵琶,惹了多少人散尽银子趋之若鹜。我虽不知纪子谦什么时候去过青楼,散了银子见了她,但他能迎娶一个青楼女子也勇气可嘉了。
“不知妹妹有何事?若是短缺了什么,随时遣个下人找娴儿就是了,不必对下人客气。”
听到“下人”两个字,她的脸一下煞白,不知忍着什么,她瘪着嘴说道:“姐姐多虑,伺候妹妹的人都很用心。妹妹是很久没有见姐姐了,想请姐姐到西苑喝茶说说话。”
我眉头一挑,突然想起常常到宅子里把脉的王大夫说的话,这女人运气好,嫁进来不过是小半年时间,竟然就有了身孕。这时候想拉拢我,要么是想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博个好日子,要么就是想用什么方法打垮我成为纪子谦的嫡妻。
我可不傻。
“妹妹客气了,不过姐姐最近确实没多少时间。这不,生意上的事儿多的不行,妹妹若是有闲情逸致多陪陪老夫人才是好的。”
我也不等她说什么,转身就走。娴儿凑在我耳边低声说,那女人气得直跺脚呢。
“还有脸叫紫梅,梅花多么高洁、纯白,她一个妓女凭什么。”
娴儿重复着打扫院子的小丫头说的话,我笑起来,扫地的丫头都知道梅花高洁纯白了,紫梅怎么可能不知道。娴儿是不知,我小时候还装成男孩去上过私塾,听说过嫣红阁那些肮脏的地方就爱起附庸风雅的名儿,梅兰竹菊早就用遍了。倒是难为娴儿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学了下来,一板一眼说了出来。
“罢了,叫那小丫头管好嘴,别让人听了说是我管教不好下人,委屈了纪子谦的妾。严己宽下,你可上点心。那紫梅虽然不是良家妇女,只要她安安分分过日子,我们何必为难她。”看着娴儿一脸不乐意,我又说,“不过,她若是不安分,我一定给你臂膀去教教她什么叫本分。”
娴儿这才笑足颜开,嘻嘻哈哈陪我看账本去了。
“二房怀孕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就不关心关心,任她一个人苦着过日子。虽然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但这毕竟是我们纪家的第一个孙子。一个纪家嫡妻连这种容忍度都没有,还有脸来见我这个老太婆。”太夫人上次没有找到什么发落我,这一次好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还不多为难为难我,这话说的那一个酸和狠,坐实了我冷酷无情、妒忌不贤的脾气。
纪太夫人一开始对我还是不错的,说我贤良淑德、相貌姣好。渐渐的就开始与我不对盘了,起因很简单,因为我一直无子。她日里夜里肚里刻薄我,对我无子忍了很久,终于等到纪子谦娶妾,就算是青楼女子,她也只是嘀嘀咕咕了几天没有大肆反对。在她心中,能生出纪家子孙的才是真正的儿媳妇儿。
我跪在地上听她训导,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主的颤抖。太夫人的指责,我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所谓的关心不关心还不是紫梅一个人的只言片语,她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太夫人这么笃定,就因为她怀了纪家孙子呗。
“婆婆保重身子不要动气。儿媳愚钝,不知要如何照顾紫梅妹妹,时常送药材送汤水,不想紫梅妹妹并不喜欢。想来是因为儿媳尚未生育过,紫梅妹妹跟儿媳没有同识,这才越过儿媳跟婆婆说说话。”我斟酌着字词,不敢明指责太夫人随意听信小人言语。若是再激怒了太夫人,她一个枕边风胡乱吹吹,纪云容就会收回我手上的产业。没夫君疼爱,又没钱傍身,这才是得不偿失。
我低着头,装作委屈又说:“儿媳这次就是来请求婆婆一件事,紫梅妹妹这一胎太珍贵了,儿媳没有经验,还请婆婆出面安排妹妹的事儿。”
太夫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片刻之后脸色缓了缓才说:“你这般,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罢了,老婆子就伸伸手顾顾看。你平日里毕竟离二房近,好好看顾她的肚子。将来这孩子也是要叫你一声母亲的。”
我默默跪着,小腿一阵阵发麻,太夫人不开口,我也不敢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头顶上才轻飘飘的传来一声:“退下吧。”
回到东苑,娴儿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关上门,扶着我坐下,轻轻按摩着我的小腿。我脑中千思百转,紫梅不是个安分的人,她这一胎保不保得住谁都不好说。只要遵医嘱,她必定能诞下孩儿,将来也算是母凭子贵了。若是胎像不稳,滑胎时她一定会想办法赖到我身上,得不到孩儿至少也要狠狠戳我一刀才好。既然太夫人这么在意,正好把这烫手山芋甩给她,紫梅出了什么事都不会跟我有关系,倒是好好保了自己一番。
“娴儿,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到紫梅生下孩子,我苑里的人不准接近西苑半步,不准私下传递话打听消息,更不能传递东西特别是汤水。若是被我发现,下场就只有一个,死。”
“夫人,西苑那个……她若生下男儿……”
“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我转动着手上的玉镯,眉眼低顺,接着说,“夫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无论是谁生的,只要是纪家人,我永远都是他们的母亲。再说,要想有好的地位和前途,庶子一定要跟嫡母关系好才行。若是庶女,只怕我不理她,她也要想尽办法巴结我。紫梅虽然不谙世事,但也不至于不明事理。”
娴儿住了嘴,她的主子不是傻子,紫梅那一点手段,在她主子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片刻后她想起了什么,又说:“夫人去太夫人那里时,五彩布庄的戴掌柜来过。奴婢问他什么事儿,他支支吾吾没有说个明白,奴婢猜想定是布庄遇到什么难事儿了。怕他出来久了耽搁事情,奴婢自作主张送走了他。”
我皱眉,五彩布庄的戴掌柜没有大事儿是不会来找我的,这一次肯定是很严重了。
我看看天,在太夫人那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回来已是午时,随随便便吃了些饭菜,带着娴儿和媚儿就往五彩布庄去。
五彩布庄是我手下最有实力的产业,每每进的货都是绸缎布料精品,不是普通百姓能常常消费的水准。因为价格高昂有一定的特殊性,不久就吸引了大量的有钱太太和官太太来量体裁衣。一时间风光无量,整个京城都知五彩布庄只做贵族的生意。戴掌柜是五彩布庄的老人了,从小伙计做起,凭着自己精明的头脑和处事方式当上了掌柜。按理说,处理的事儿也不少了,今次这般急进要见我,必是想借此打探打探我的实力,又能丢掉一个重责的事儿。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坐在五彩布庄的后堂里,喝了口茶看着战战栗栗的戴掌柜。
戴掌柜一抹额头,紧张得直冒汗水,抹了一会儿才开口:“夫人,布庄这次进的货……有问题。”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反问他:“戴掌柜在布庄少说也有二十年了,这样的问题以前没有遇到过?”
戴掌柜的汗水冒得更多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把脸擦了个遍,又说道:“夫人,请听我细说。我们布庄进货从来都是精选上好的布料,这一次也不例外。”
“进货的是伙计阿飞,他在布庄做了几年、进了几次货,怎么看都没有什么问题,看着他这个人的心还是不错。没想到这一次,阿飞竟然罔顾店规,办了一批次货回来贪了银两,随着人也失踪了。”
我随口“哦”了一声,戴掌柜这话分明是想摘了自己的责任,把这烫手山芋往我面前一送。按这话说来,阿飞这小子定是有人故意设计了混进布庄的,混到所有人不对他设防把他当自己人了,他便开始生事。次货也是货,只可惜了布庄多年来积下的好声誉。
“布庄多年来经营的都是精品布料,如此一来,只怕是毁了。”戴掌柜知其中利害,喏喏不敢大声了,“小的知错,管教下人不严,让人专了空子,愿自罚三个月薪酬。”
我看着戴掌柜,他的话倒也诚恳,放下茶杯问他:“这件事……布庄外面的人知道吗?”
“尚未传开,我命手下的人管好了嘴。”
“戴掌柜你是老人了,布庄的生意从来都是卖完一批货才会进一批货。就算是次货,纪家也不会出一分钱来补上精品。”我慢悠悠地说着,看着戴掌柜不住点头又紧皱眉头,“不过次货有次货的处理方法,五彩布庄的声誉不能毁于一旦。这次先记在你头上,再有下次,我只能另换掌柜了。”
“是,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那些常客店里都留有尺寸,按照她们的身材做几套成衣。成衣的样式要新颖,花样子两天后我会让娴儿给你送来,你抓紧叫人照着裁了做。”我想了想,又说,“先给我做几套,颜色鲜艳点,十天之后我要宴请老爷的同僚夫人和阔家太太们。”
戴掌柜不蠢,瞬间就明白了,脸上才露出点笑容来。
一路上很顺畅,倒是中途娴儿异常的扭了几次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我倒是不在意。
刚回到东苑,全福急急忙忙跑进来禀道:“夫人,老爷在茶室等着您。”
我微微吃了一惊,纪子谦有多久没有踏入东苑,我能静静的过了多久日子。
娴儿似乎猜到了纪子谦想说些什么,瘪着嘴,凑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我霎时间明白了。
原来我们返回纪府的途中,娴儿一个错眼看见自家老爷大街上搂着一个妙龄女子,有说有笑的好生让人羡慕。多看了几眼,纪子谦似乎有感应一般,转头就看见了娴儿,顺带也看到了我。娴儿见老爷目光闪烁,这才完全收了目光,老老实实跟着我回府了。
“老爷才接了个妾进门,这又有新人了。”娴儿说完,最后还总结了这么一句,满是不解和愤怒。在她心里,怕是没人能及得上我这个主子吧。
我摆摆手,示意娴儿别说话。纪子谦的脾气不小,万一得罪了,娴儿可就要受苦了。
“才回来?”纪子谦坐在上位,脸上表情很自然。
我答了一声,顺着他的手势在下首坐了下来。全福眼力好手脚快,也给我沏了一杯茶,然后带着所有下人都离开了。
“今日你也看见了,那我就不拐弯抹角。”纪子谦不管我是否有心情听,咄咄就说下去,“我要娶三姨太。”
我心里一阵急躁,但是片刻之后我又恢复了平静,纪子谦任何事都不值得我去生气。
“夫君有如此打算,淑仪怎敢不从。”我不悲不喜地回答着,“不过娶妾是大事,夫君还是先通知二老才是。”
纪子谦面色不虞,打量了我良久,不知他心思几转。我微微笑着,就是不让他看出一点不适。
我料想,纪子谦定是因为紫梅有了身孕,大夫嘱咐不能同睡,这才又开始寻花问柳了。虽然纪家不是大家族,但寻常的规矩总是有的,断没有娶妾不满一年又娶第二个的道理,何况嫡妻还在呢。就算纪太爷能理解男人的寂寞,纪太夫人绝对不会松口。所以这一事,我才不会做冤大头,又不是我娶小妾。
纪子谦在我这里没讨到好,一脸怒气匆匆离去。
我靠在椅背上,唤着媚儿。使着媚儿按我的意思花了三个花样子,合着新颖的式样一起送去五彩布庄。娴儿知道纪子谦不会给我好脸色,密谈这段时间我定是受了气,立马吩咐小厨房做了我最爱的小吃。
不多时,全福进来禀道:“夫人,二姨太来了。”
我神情一怔,放下竹筷看着全福。
全福眉眼间有些赫然,又道:“小的知道夫人的规矩,可是二姨太挺着肚子欺上门来,小的不敢太过阻拦。”
娴儿本来伺候在我身侧,刚才恰好出去换了一杯茶,回来就听见全福说不敢阻拦,顿时脾气上头,放下茶杯就对全福说道:“你也不必到夫人跟前说这个,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仗着有了身孕,便可一步登天了!夫人每日忙里忙外,她做了些什么,还好意思到夫人面前来现眼。去,回了她,夫人累了,躺下歇息了,姨太太若是没别的事,多顾顾肚子里的孩子,别到处乱走。”
我一把拉过娴儿,示意全福就这样去挡住紫梅。待全福退下后,我拉着娴儿的手,细细说:“你何苦这样,她不配咱们费心思。你自小跟着我长大,什么没学会,倒把我的脾气学了个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如今我能忍住脾气、曲意逢迎,为的不过是平平安安宁宁静静过日子,你倒好,跟个炮仗似的,见人就炸。”
“夫人……”
“你说你这样,我可怎么放心给你指个夫家,你这脾气定然是会在夫家受气的。我能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啊。两口子过日子,总不能要我一个外人使劲儿参合吧。”
娴儿猛地抬头盯着我,没料到我一说就说到她的身上来了,急急忙忙辩解道:“小姐这是什么话,娴儿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小姐。嫁人有什么好,若是嫁给老爷这种人……小姐,娴儿错了。”
我不介意她拿纪子谦说事儿,怎么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嫁给纪子谦,不仅她不愿意,我这里还舍不得呢。
转眼就过了几日,到了我开宴的日子。戴掌柜做事很是麻利,没用几天就把新衣服送来了。我试了试,很合我心意,戴掌柜这一次算是将功抵过了。
大清早外苑的赖东兴使了个粗使丫头往东苑递话,娴儿一把拦住,这事儿做的不能太过显眼了。
等我梳洗完毕,准备用早饭时,娴儿进来一边伺候着,一边低声说:“赖东兴打听了,那日见的可是个正经家的姑娘。老爷的同僚说,姑娘姓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就这些?赖东兴怎么打听的?”我咽下饭菜,很不满意。
“传话的丫头还说,王姑娘跟老爷一直都是相敬如宾,没有进一步的事儿。看起来王姑娘对老爷并没有那点意思,倒是老爷一厢热忱。”
我冷笑,没想到纪子谦也有这一天。
“西苑那位这几日安安静静的养着胎,听说是太夫人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撤了饭菜,带着娴儿和几个二等丫鬟去了百草园。
纪家先祖建造纪府的时候,只建了一间主屋——荣禧堂,作为待客只用。荣禧堂两边各伸出一条长廊,长廊尽头修建的则是居住的屋苑:东苑和西苑。到了纪云容继承纪家时,纪云容觉得纪府不够大,又新建了凝晖馆、永阁、祥阁。凝晖馆建在荣禧堂正后方,中间连着一条石子路。永阁和祥阁分别建在凝晖馆两侧,因为不及东西苑大,所以命名为阁。如今纪子谦就住在凝晖馆里,永阁作为了他的书房,而祥阁是杂房。有了纪子谦之后,纪云容又增加了两个屋子。从凝晖馆左后墙开了一道门,连通着常乐堂;右后墙也开了一道门,连着颐天堂。纪云容和纪太夫人就住在常乐堂里,既安静人少,又跟儿子住得近。纪太夫人上了年纪,就爱信神佛之事,因此她借用了颐天堂,给自己安了个小佛庵堂。
东苑自来都是住的纪家的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是有个良好的休息之所。东苑周围尽是绿树、绿竹,后面还是百草园,倒是游玩散心的好地方。而西苑本是客厢,纪子谦纳了小妾之后,便收拾出来给姨娘住了。而西苑后面连着的是一排房舍,住的都是纪家的下人,因此西苑比较烦杂。
我邀请的夫人们俱已到了纪府,由媚儿引着到了百草园。
这样的场合,不过是为了融入高等人家呗,正巧能结交各位官太太,能方便纪子谦在官场上的作为。而这一次我的目的却是穿着新制定的衣服,给太太们开开眼尝尝鲜。没想到效果如此的好,太太们都赞不绝口。我立马使了媚儿去布庄把做好的衣服全拿来,反正是比着太太们的尺寸做的,她们怎么可能不合身。
最高兴的还是戴掌柜,短短十天就解决了这一难题。更可观的却是五彩布庄经此一役,竟然大涨了声势,世人皆知五彩布庄的衣服样式新颖,谁能穿上一件,立马有无数人跟风。
半天时间很快就过了,我送所有太太们到门口,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分别了。回头就看见紫梅由两个丫头掺着,站在我身后。
“姐姐,妹妹有话想跟姐姐说。”
我看着紫梅的大肚子,想来快有九个月了,眼看着不久就会临盆,这时候她应该不会拿孩子开玩笑。我示意媚儿先回去准备晚膳,由娴儿掺着跟着紫梅去了。
紫梅素日知晓我的脾性,没有带着我去她的西苑,我素来不喜西苑的风气,杂杂乱乱的没个正经型儿。毕竟这紫梅不是大家子,哪懂什么治家之道,昏昏落落过日子呗。所以我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百草园里。
东苑的下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园里的杯盏碗碟,娴儿忙命人收拾了八角亭,让人挑出两盘糕点、一盘瓜果放置桌上。
我率先坐下,一会儿开口道:“不知妹妹想说些什么。”
“妹妹这些日子没有见到姐姐,想起些体己话想跟姐姐说说。”
我冷笑:“太夫人下了令,不准我们往西苑探视。听生产过的婆子说,孕中的女子容易胡思乱想,妹妹可要警醒些,别蒙了心。”
紫梅脸上神色暗了暗,半天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多谢姐姐关心,妹妹肚子的孩儿安好。”她扭头对伺候着的丫鬟说,“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娴儿看着我,我微微点点头,她便带着所有丫鬟退到亭下。
“姐姐,妹妹听说老爷前几日去了姐姐房里,不多时老爷就怒着出来了。妹妹心里疑惑,寻了老爷身边的小厮问了。原来是……老爷想再纳妾。”
我细细打量着紫梅脸上的表情,满是嫉妒和不甘。都说勾栏院里的女子多会装腔作势、喜怒不行于色,善于掩藏心中的悲喜。可是紫梅总是表现的如三岁孩童,心里高兴面上全是笑容,心里不喜脸上就绷成一片了。我冷笑,若是真是如此,便是她养成清倌时,刻意不被世俗沾惹,自然的做出一副清高的样儿,引得公子哥儿们趋之若鹜。若是她故意装出来的,可见她演技多好、心机多深了。
“妹妹入我府时日不短,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自然有个计较。老爷的事儿,本不是你我妇人家能参合的。”
“妹妹这些时日看下来,姐姐行事谨慎、待上待下亲厚温婉,妹妹心中敬佩。可是老爷塞进一人来,不论相貌如何,品行若是不端,内苑不知要着多少罪呢。”
“妹妹这话跟姐姐说说便罢了,倘若被有心的小人听了去,给妹妹定个善妒的名,可是缺大发了。”不管紫梅怎么说,我就是不搭一言一句,想拿我当枪使,没门。
紫梅见我不招架,只得硬生生转了话:“近日太阳愈发毒了,过了晌午妹妹就不敢出门了,姐姐也多注意,别晒了去仔细头疼。”
片刻,她先起身,摸了摸肚子,又说,“妹妹有些不适,先退下了。”
我起身看着她出了亭子,直至走到园门口不见身影才罢。
“娴儿,你瞧瞧,这小蹄子本事儿还不小。老爷身边的人,她也能套出话来。我只道这事儿就我和老爷知,即便太爷、太夫人也不会把这事儿在这当头放出来,没的打自己的脸。”
娴儿没听明白,问:“为什么打脸啊?”
我点了她的鼻子,这丫头心思还是这么迷迷糊糊的,将来怎么当家,便解释道:“当初紫梅有孕时,太夫人高兴,逢人便说。外人不比咱家,巴不得看咱家的笑话,数日子的劲儿比太夫人还积极。这当头老爷纳妾,正巧是紫梅七八月时日,这不是说老爷没了房事,欲求不满么。再者又给了外人一些口实,明摆着老爷对我不上心。”
娴儿点点头,算是听明白了,心里估计还有点委屈。她不知道为何纪子谦不喜欢我,从来不曾在我房里歇息,近来连待片刻都不想费心费力了。
我摸摸她的头,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