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点墨漫诗意 2024-04-14 06:45:54

春宵

【宋】苏轼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词,仿佛是为了一个特定的人而创造出来的。苏轼的整个人生,都被冠以豁达的名号:他做事是豁达的,他写词是豁达的,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无拘无束。对他而言,万事皆可入诗词,他写烟雨,写楼阁,写荒原,写人世百态。

后人痴迷于苏词的数不胜数,皆沉浸于他天地任我驰骋的广阔胸怀。读苏词,仿佛立于万丈悬崖之上,迎接一阵狂风,时而乌云密布,时而晴空万里。这是苏轼独有的人格魅力,他的一首词,甚至一句话,都可以激荡起读者心中的惊涛骇浪。

然而这个人又是多面的,像一颗水晶,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他的豪放背后,是起起落落的坎坷人生,时而平步青云而又多次被贬黜。在来来往往、起起伏伏的人生中,他纵情高歌,就算处于人生的低谷,他也“一蓑烟雨任平生”。

古来文人,各有各的不同,而文人们在官场上的命运,却又惊人地相似。他们都是骄傲的,骄傲到明知不随着风气顺流而下就会遭到致命的排挤,却还是坚定自己的信念。在这一点上,苏轼并不是特立独行的。

他之所以特别,之所以为人称颂,是因为他从不在意时代给他套上的枷锁,他无所谓身处杭州或汴州,无所谓身处都城或偏远之所,他无论行至天涯何处,都可以“千骑卷平岗”,横扫所到之处。

苏轼仅仅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

我们心中的经典苏词,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词之所以令人痴迷,是因为它包罗万象。自晚唐五代以来,词只不过被称作“小道”,而自苏轼起,词的魅力迸发出来,延展出了无尽的可能。

没有他,宋词也许会黯淡许多吧。

这首七言绝句,似乎并不是苏轼惯有的豪放风格。然而细细品味,其字里行间,都是苏词的韵味。

花有清香月有阴,文字仿佛不再是横竖撇捺,而是细致描摹的工笔画,牡丹花下,青石街旁,晓风残月。这样的美景,即使仅仅存在于想象,就足以令人醉了,更何况是身临其境。如此花好月圆的春夜,多么宝贵,应倍加珍惜。今夜过去,就再不会有相同的月色。

苏轼的诗词有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情怀,他在汗青史册中是一个高昂着头永远向前的形象,在这个昂扬的光环之下,苏词有时也会流露出婉约的一面,苏轼刚毅的眼神也会凝视飞鸟花虫、亭台楼阁。

整首诗都飘荡在绵绵柔情中,树丛掩映中的贵族庭院,穿过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尽头是华美的楼阁,青砖汉瓦,朱门飞檐,工匠巧夺天工的技艺将其雕琢得宛若仙境。在这仙境当中,必定也住着高高在上的仙人吧。

透过窗棂,可以看到楼阁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笑语声声。婉转悠扬的古筝,激昂清脆的琵琶,与舞女身上的音铃声声声相和,飘飘如仙乐。人世最极致的享受也莫过于此,月色配美酒,醉卧软榻,醉眼赏美人歌舞,何其乐哉!

“千金”这个词,用得岂止是精准,至于此情此景,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这堪称奢华的享受,千金难觅。

苏轼毕竟是苏轼,不是什么御用文人,怎可能只着重于描写糜烂与浮华。

此时夜已三更,这座官宦院落,已在夜色中静静睡去,草木无语,花落无声,吐出的气息吹开一片氤氲,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凝重。府中的下人们,在偏僻的院落和衣睡着,屋内没什么特别的摆设,有些墙角还挂有蛛网,屋外摆放着杂物,甚不讲究。长工们直接侧卧在草棚下,拉过半张草席盖在身上,发出阵阵鼾声,鼾声被微风扫过,穿过树木枝丫,消失不见。

月色下的庭院,仿佛熟睡的婴儿,没有一丝声音,偶尔冒出一阵树木的沙沙声,飞鸟的振翅声,在寂静中划开一道裂口,然后悄然愈合,重归寂静。

然而歌舞升平的声音是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透亮的烛光撕开黑夜,在黑暗的院落中突兀地摇曳;婉转的歌声穿破寂静,在寂静的宅院里悠悠地回荡。

这确实是一道伤口,贵族鞭打在平民身上的伤口。纵然宋朝是高度开化,经济文化极其繁荣的朝代,但封建的顽固思想无法根除。平民始终是被压榨的对象,日日辛苦劳作,却无法获得与付出相应的回报。他们的劳动成果,化为统治者、奴役者的资产,用于无尽的挥霍、无尽的奢华享受。

苏轼深深地厌恶醉生梦死的生活状态,对于贪图享乐、奢华糜烂的权贵十分鄙夷,虽然字面在说如此美妙的春夜值千金,却是在暗讽沉醉于美酒歌舞的人。

真正宝贵的,是寸寸光阴,理应用宝贵的时间去感受自然、感受生命,或去实现远大的抱负。人生来被赐予的时间是公平的,每一秒每一刻都是美妙的,但时间又是不公平的,有人用来游历山川,有人用来诲人不倦,有人用来报效国家,而有些人,倚仗权势,依仗财富,用宝贵的时间沉醉于糜烂浮华,饮酒作乐,荒淫无度,无法自拔。

苏轼摒弃这一切糟粕,甚至恼怒于这些肮脏的事物毁坏了本应好好享受的良宵。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本该美好,就如这良辰美景,值得人细细品味,慢慢享受。而这些美好,被恼人的银铃丝竹打破,仿佛花容月影都被吸入一个深深的漩涡,令人无从享受。

苏轼的性格就是如此,誓死不趋附于权贵,永远在自己的路上走。

也正因他固执地走自己的路,为自己的人生增添了很多波折。

在王安石变法时期,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不和,极力反对新法,遭到排挤而被迫离京。被贬黜后,他又多次上书表明新法弊病所在,而此刻王安石正为宰相,手握大权,苏轼此番举动触怒了王安石,于是屡次遭贬,从杭州到密州,后到徐州,再到密州,在偌大的中国土地上来来往往。

在熟稔于人情世事的人看来,也许这种心境是无法理解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竟能做到如此坚定,决不让步。当时的苏轼,深受欧阳修的赏识,在欧阳修的举荐之下名声大噪,顺风顺水。若他在变法时期没有“站错立场”,而是投入王安石的阵营,必定可以平步青云、大展宏图吧。然而他的思想与旧派相合,他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最后却落得孤身离去的下场。

天下已不是当年的天下,变法带来了巨大的革新,也出现了巨大的弊端。被贬黜后的苏轼,依然上书反对变法维新。也许以有些人的眼光看来,这份执着实在有些孩子气。在这段时期,苏轼因政治斗争被一贬再贬,却还是坚持旧派的政治理论。

文人在政治中总带有很多的浪漫情怀,总渴望着改变时代,将其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可帝王不这样想,权贵也不这样想。官宦们眼中没有什么未来的蓝图,他们眼中是当下的利益。

苏东坡如何会看不破?他冷静地看透了世事,看透了一些昏庸的官员仅仅在追求金钱的享受、浮华的生活,这让他深深地厌恶。行走官场这些年,从最初的雄心勃勃,渴望一个平和的时代,到望穿世间百态,经历了多少坎坷。或许,若他成为一个圆滑处事的人,今日亭台楼阁间,他也是举杯畅饮、把酒言欢的其中一员吧。

人生在世,人人都有渴望、有追求,而每个人的追求又大不相同。苏轼这一生,追求的是精神境界的提升,无论流落至何处,他的精神不倒,苦中作乐,“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苏轼活的是一个“苦”字,品的却是一个“乐”字,这个人一生颠沛流离,62岁高龄时还被放逐海南,这在常人眼中是多么无法忍受的屈辱和痛苦,苏轼却能苦中作乐,把放逐之地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开办起了学堂,大批学子不远万里拜至他门下。苏轼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奇人,几乎全中国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所到之处,为人称颂,最后还能桃李满天下,这样的人生,岂不快哉。

所以苏轼有理由蔑视权贵,摒弃糜烂的生活。曾在官场走过,被中伤、被排挤,被迫离开,这样倔强的人,官场不顺并不是因为个人能力不足,只是他不愿随波逐流。他厌恶这种虚度光阴的生活,厌恶这种破坏了良辰美景的莺歌燕舞。文人眼中的美,在乎山水之间,在乎花前月下。也许只是一片落花、一缕月光,就能使人触景生情,潸然泪下。然而再美妙动人的乐曲,加上了金钱物质的渲染,都令人想要敬而远之。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苏轼的一生中,真的贯彻了惜时如金地做事情,被贬至苏杭就修筑苏堤等诸多长堤;行至常州,便尽享山水美景,吟诗作赋。与其说他做出了贡献,不如说他会玩会享乐。他的享乐,要么造福了人民,要么璀璨了文化,真是一举两得的快事。所以他最有底气,抨击当朝权贵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多年之后,再无人讨论苏东坡一生是否失意过,是否失败过,人们只记得他一腔豪情,功名利禄皆不入他眼,起也好落也好,挥挥衣袖如过眼云烟。

在他眼中,世间无崎路,只要美景依然,山河壮丽,他东坡居士定能仰天长笑,笑看世间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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