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仙镇与华人

在柬埔寨海岸以南12公里处，有一座面积达600平方公里的富国岛，这座横卧在柬埔寨家门口的岛屿，如今却属于越南。

它和同属越南的金瓯半岛西部在18-19世纪被称为河仙镇，这片土地在18世纪前属于柬埔寨，虽然土地肥沃但一直处于欠开发状态。

在鄚玖的带领下这片曾经的烟瘴之地逐渐发展成为了商贾云集、衣冠蔚然的兴旺之地；河仙镇也俨然成为了中南半岛上的异域中华，甚至一度在东南亚的地缘政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就在河仙镇蓬勃发展之时，统治此地的华人鄚玖却选择背弃柬埔寨转投越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鄚玖做出了这种决定？这个半独立的华人小王国最终又是如何被越南彻底兼并的呢？

10世纪初，统治中国近3个世纪的唐帝国灭亡，在大唐残破的躯体上分裂出许多割据政权，中国的历史进程也随即进入了五代十国时代。

公元939年，占据两广之地的南汉政权挥军南下企图攻灭割据越南北部的地方势力，结果南汉的军队大败，越南也就此结束了被中国统治一千余年的历史，开始了独立建国的历程。

公元968年，基本上统一中原的北宋王朝考虑到重新征服越南代价过大，且此地不属于汉人的主要聚居区，就正式承认了越南的藩属地位，而不再将其视为领土的一部分。

独立后的越南也多次改朝换代，进入16世纪后统治越南的后黎朝昏君迭出致使民变不断，国家由盛转衰。各路权臣接替登场，后黎朝的君主逐渐变成了权臣手中的傀儡。

公元1545年，执掌后黎朝大权的权臣阮淦被人毒杀。他的女婿郑检接过了阮淦手中的权力开始把持朝政。虽然深受岳父的器重，但郑检想到的首先是自己的郑氏家族，为了避免阮淦的儿子抢夺权力，郑检杀掉了阮淦的大儿子。

而阮淦的小儿子阮潢则被迫以镇守边疆的方式逃到了当时越南的最南方的顺化，站稳脚跟后阮氏家族开始以此为基地同北方的郑氏家族相对抗。越南历史从此进入了“越南版的南北朝”——郑阮纷争。

就在越南封建王朝不断发展，逐步向南扩张领土的同时，位于中南半岛南部的柬埔寨和占城国却不断地衰落下去。

柬埔寨在13世纪前曾经是中南半岛的霸主，其势力范围覆盖了大半个中南半岛。但由于连年征战和国内大兴土木严重消耗了国家实力，位于其西部的泰族人崛起后就不断对柬埔寨发动进攻，在丢失了大量的领土，甚至首都也多次被异族攻陷后。

柬埔寨陷入了恶性循环，成为了任强邻宰割的肥肉。当柬埔寨东部的占城国被越南彻底吞并后，越南人也从东面加入了对柬埔寨的掠夺。

阮氏家族占据的顺化一带也是刚刚从占城国手中夺来的，阮氏家族在此地励精图治百姓安居、商业兴旺，实力有了巨大进步。北方的郑氏家族一直试图敉平阮氏，但多次军事进攻均被击退，郑阮两家都无力吞并彼此于是就以共同尊崇后黎朝傀儡统治者的名义最终划江而治，形成了北郑南阮的政治均势。

为了继续同北方争雄，疆域、人口、资源都逊色于北方的阮氏家族继续南进政策蚕食占城和柬埔寨的领土。

就在阮主大军不断南进的同时，17世纪的中国也在经历着改朝换代的彻天巨变。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满族人杀入关中成为了中原大地的新主人，清朝入关初期的许多暴行与苛政引起了汉地居民的抵触，许多不愿做满清顺民的明朝遗民选择移居海外，其中有一部分选择移居越南，与当地女子通婚繁衍出一支兼具中国传统文化和越南地方特色的后代，这群移民和他们的后代被统称为“明乡人”。

明乡人中有一位名叫鄚玖的传奇人物。鄚玖出身于广东雷州，在他出生时虽然大一统的明帝国已然灭亡，但中国南部许多地方依然在南明小朝廷的统治之下。

可随着满清军队南下，南明的统治范围不断缩小，许多汉人不忍看到家国沦亡，纷纷选择移居海外。在这种背景下17岁的鄚玖在1671年来到了柬埔寨。

伶俐聪颖的鄚玖很快得到了当地柬埔寨官员的信任，进而得以出入柬埔寨王宫受到国王的重用。此后鄚玖便用财物打通柬埔寨宫廷的人脉，通过国王身边宠妃和幸臣的支持，鄚玖被任命为“屋牙”（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地方太守）统治恾坎地区。

由于恾坎附近的河上传说有仙人经过，所以寓居当地的华人多称此地为河仙，这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河仙镇的前身。当然柬埔寨也并不是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给华人，在河仙所在的边班迭密省，柬埔寨人实行双头政治模式，柬埔寨人官员负责管理柬埔寨人事务，鄚玖负责管理华人及越南移民。

鄚玖开始招揽潮汕等地的华人移民以及越南南部的流民来到河仙居住，开垦荒地发掘矿山，同时又派遣手下的华人开发邻近河仙的富国岛以及金瓯半岛西部地区，大片森林荒地得到开发成为了肥沃富庶的农耕区。

随着人口的增加以及经济活动的发展，这片土地逐渐繁荣兴旺起来，由于实行扶持商业的政策，附近地区的商人纷纷来到河仙做起了生意，河仙港一度拥有了“小广州”的称号。当地的华人更是把中华传统文化带到这里，在这里建孔庙、习诗书，在东南亚的土地上打造出一块异域中华。

富饶的河仙也引起了周遭国家的觊觎，河仙以西是野心勃勃的暹罗（今泰国）、河仙以东是步步南进的阮氏。而柬埔寨也依然是河仙名义上的君主。在多方势力的包围下，究竟是左右逢源还是“一边倒”？对河仙来说这是一道不得不做，也不能做错的选择题。

随着华人数量的不断增多以及经济水平的不断发展，鄚玖逐渐在河仙建立起了一个以华人为主体、具有相当半独立性质的政权。

这个政权拥有自己的军队、官员系统、独立的经济及外交，鄚玖甚至还游历过西方殖民者统治的菲律宾和爪哇，向欧洲人学习军事，在河仙构筑堡垒装备炮队以求自卫。虽然河仙已是华人治下的半独立王国，但在名义上柬埔寨国王还保持着对当地的统治权。

1679年也就是鄚玖统治河仙的第8个年头，一场灾难却瞬间降临。暹罗以援助柬埔寨国王稳定国内局势为名发兵入侵柬埔寨，作为柬埔寨藩属的河仙也惨遭兵燹蹂躏。鄚玖更是被暹军俘虏送到暹罗软禁起来直到1700年才辗转回到河仙。

鄚玖归来后再次复兴了河仙，四方商旅“咸来归附”。但经历过战争后鄚玖深刻认识到河仙地势平坦，四无屏障。如果不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靠山那么富庶的河仙一定会再一次遭遇劫掠。

自身难保的柬埔寨显然跟“靠山”二字不沾边，而暹罗又侵略过河仙及周边地区。于是鄚玖把目光瞄向了统治着越南南部的阮氏家族。

1693年阮氏家族彻底吞并了占城国的残余势力，占城更南方的柬埔寨成为了阮主（阮氏家族领导者的称呼）的下一个扩张目标，领土被阮主不断蚕食。

见到柬埔寨如此虚弱鄚玖坚定了另投强主的决心，他在1708年正式派遣使臣向阮主称臣，阮主封鄚玖为河仙镇总兵，河仙从此处于了越南、柬埔寨的双重名义统治之下。

柬埔寨国王对鄚玖的背叛十分气愤，毕竟最初鄚玖是以柬埔寨官员的身份统治河仙及周边地区的。鄚玖去世后柬埔寨人在1739年发兵进攻河仙镇。

但没想到鄚玖的儿子鄚天赐比他父亲还厉害，一举击溃了柬埔寨军队，从此柬埔寨连对河仙镇名义上的统治都失去了。阮主成为了河仙镇唯一的宗主势力，这也为日后越南独吞河仙镇埋下了伏笔。

18世纪下半叶，中南半岛上的越南和暹罗国内相继发生了巨变，这也给河仙镇的历史走向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首先是1767年缅甸借口暹罗支持其国内叛军，派兵入侵并吞并了暹罗。华裔出身的暹罗将领郑昭领兵反抗最终恢复了暹罗的独立，郑昭也加冕成为暹罗的新国王。

暹罗原有的阿育陀耶王室后人跑到了河仙镇，鄚天赐以恢复阿育陀耶王朝正统为名对郑昭发动了进攻。结果战事不利，河仙镇的实力大受损伤。

几乎与此同一时期的越南南部爆发了农民起义，由于起义军领袖出身于越南西山地区，所以被称为“西山起义”。西山起义军不仅消灭了割据越南南部的阮氏家族，更是向北消灭了北方的郑氏家族，分裂了250余年的越南被起义军统一了。西山起义军建立起了对越南全国的统治，这个朝代被称为西山朝。

由于河仙镇臣服阮氏家族，所以也遭到了西山起义军的进攻。西山军占领河仙镇后鄚天赐被迫逃亡到暹罗，暹罗国王郑昭不计前嫌接纳了鄚天赐，但西山军使出离间计让郑昭以为鄚天赐想夺取暹罗的土地，最终逼杀了鄚天赐，河仙镇的流民也全被驱赶到荒僻的远地。两位华裔领袖没能携手合作反而相互攻讦也着实让后人唏嘘不已。

阮朝建立后鄚氏家族的后人也回到了河仙，但经历多年的战乱后河仙镇的实力大受损伤。而吞并了湄公河三角洲领土与河仙镇直接接壤后，阮朝君主于1816年向河仙镇派遣了越南人官吏逐步接管了镇政，曾经的异域中华被彻底并入了越南版图。

河仙丧失其独立地位后经济也逐渐衰落，曾经庞大的华人群体逐步流散到周边国家，剩余的也渐次融入当地的越南人社会。

越南在吞并河仙镇之后将领土扩张到了中南半岛的最南端，南进基本完成。但此时的越南并不感到满足，阮朝的君主又将扩张矛头转向西方，准备吞并整个柬埔寨。

而柬埔寨西方的暹罗也想吞并柬埔寨，暹越两国对柬埔寨的争夺日趋激烈，从最初的代理人战争演变为暹越两军的直接对垒。

就在暹罗越南两国争霸中南半岛的同时，以英法等国为首的西方列强正在全球开拓殖民地。英国逐渐控制了印度半岛和马来亚后，为了同英国竞争法国人也把目光瞄向了遥远的亚洲。

1858年由于两名欧洲传教士被杀，法国联合西班牙入侵了越南，越南战败被迫割让南方三省给法国。此后的半个多世纪中法国更是不间断的入侵中南半岛，至20世纪初已彻底吞并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

在三国的领土上法国殖民者成立了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地政府。越、柬原有的王室并没有被废黜，只不过他们被法国人架空成了傀儡。

在法国殖民时期，柬埔寨的傀儡国王向法国总督声索包括河仙城、富国岛在内的下柬埔寨（今越南的最南部）领土主权。而属于下柬埔寨范围内的河仙镇归属更是让柬埔寨人恼火不已，因为柬埔寨历史上没有签署任何一项条约将这块土地割让给越南。只是负责治理当地的华人擅自投靠越南人，才让这里“城头变幻大王旗”。

此时的越南领土被法国人分成三个部分，中部由傀儡间接统治，而北部和南部由法国人直接统治。柬埔寨声索的领土如今已被法国人直接掌控。

不过这个领土争议并没有难倒法国人，在他们看来这片争议领土无论划归谁都无所谓，因为无论是越南还是柬埔寨都要听从法国“洋大人”的号令，调整领土归属就如同把苹果从左手换到右手一般，无论怎么换都逃不出法国人的手掌心。

于是法国人“好心”的替越南和柬埔寨解决了这个问题，1939年时任法属印度支那总督的朱尔斯.布雷维耶划定了新的边界线，存在争议的地区被一分为二。

富国岛归属柬埔寨，而剩余地区则彻底划入了越南南部的行政体系中。可即便如此富国岛也并没有交给柬埔寨治理，当地依然由法国人管控。法国人这种看似“和稀泥”的解决方案为日后越柬两国的边境冲突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就在划定越柬新边境线的第二年，法国本土遭到了纳粹德国的入侵，法国战败投降。由于失去了母国的保护，法属印度支那也旋即被德国的法西斯盟友日本控制。

1945年日本战败后法国殖民者卷土重来企图恢复在印度支那的殖民统治。但是越南民众在胡志明等人的领导下掀起了反抗法国的独立战争，法国人遭受重创被迫承认了越南的独立，老挝和柬埔寨也在越南独立战争的鼓动下相继独立。

胡志明等人建立的北越只能控制越南北方的领土，而越南的南方则在美国的支持下成立了亲美的南越政权。为了恢复国家统一，北越又同美国和南越进行了长达19年的战争，最终于1975年统一了越南。

越南统一后，越柬两国的领土争端再次显现。柬埔寨要求收回富国岛乃至整个湄公河三角洲。作为中南半岛上的地区霸主，越南不仅不想归还这些领土，甚至还想控制柬埔寨。

双方在边境不断擦枪走火，柬埔寨甚至派军进入了富国岛等地，但都被越南人击退。越柬最终在1979年爆发全面战争，由于实力悬殊，柬埔寨很快全境沦陷，越南在柬埔寨当地的驻军直到80年代末才撤回。

时至今日柬埔寨依然没有宣布放弃富国岛等地的主权声索，他们始终认为这片领土是越南人非法窃据的。而越南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近些年来开始大力发展当地的旅游业。

河仙镇曾经的中心——河仙市，如今是一座越柬边境的小城市，8万居民中华人后裔依然占到了半数。富国岛更是计划被打造越南最大的自由贸易区，三百多年前华人统治时的商贸繁盛的场景似乎就要回来了。但是在归属问题没得到彻底解决前，这片争议领土始终是越柬关系中那根不能轻易拨动的神经。

长期作者｜碧落清遥

历史资深爱好者

责任编辑｜Thomas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生｜环球情报员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