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县罗店有一位名叫王子服的青年,他在早年便失去了父亲,这使得他的成长之路早早缺失了父亲的陪伴与指引。然而,王子服却展现出了非凡的聪慧,在学业上天赋异禀,年仅十四岁时就成功考中了秀才,成为了邻里间交口称赞的少年才俊。
他的母亲对他极为疼爱,视若珍宝,平日里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生怕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故而坚决不让他到野外去游玩,担心那些未知的风险会危及到他的安全。
王子服起初聘了萧家的女儿为妻,原本满怀期待地憧憬着未来的婚姻生活。怎奈命运弄人,萧女还未过门就不幸离世,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子服的婚事就此耽搁,以至于他一直未能娶亲。
有一次,正逢上元节这个热闹非凡的节日,王子服舅舅家的儿子吴生,兴致勃勃地前来邀请他一同出去游玩。二人满怀欣喜地刚走到村外,舅家却来了一个匆忙的仆人,将吴生匆匆叫走了。
王子服见四周游玩的女子众多,个个花枝招展,热闹的氛围让他也乘兴独自游逛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带着个乖巧的丫鬟,手里拈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梅花缓缓走过来。那女郎生得艳丽无比,犹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璀璨夺目。她的脸上笑容可掬,仿佛能融化冬日的寒冰,让人见之如沐春风。王子服一下子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呆呆地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全然忘了顾忌周遭的一切。
女郎走过去几步后,回头看着丫鬟,娇嗔地说道:“这小伙子目光灼灼,像贼一样!”说罢,便把手中的花扔到地上,说笑着迳自走了。王子服如梦初醒,赶忙捡起花来,心中满是惆怅,久久不能释怀,像丢了魂一样,怏怏不乐地走回来。
回到家中,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女郎的倩影,不由自主地把花藏到枕头底下,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睡下了,饭也不吃。他母亲见此情形,心中十分忧虑,焦急万分,以为他着魔了,赶忙请来和尚道士驱邪。可王子服的病情却愈发严重,不久就消瘦下来,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
母亲又心急如焚地请来医生,开方吃药,然而却依旧不管用,王子服整天迷迷糊糊,精神恍惚。母亲心疼不已,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关切地问他得病的缘由,他却默默不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正巧这时吴生来了,王母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嘱咐他暗中询问儿子。吴生来到床前,王子服见了他,犹如见到了倾诉的对象,不禁流下泪来。吴生近前,说了些安慰的话,试图平复他激动的情绪,而后渐渐盘问起他的病由。王子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如实相告,并恳请他替自己想想办法。
吴生听后,笑着说:“你也太痴了!这有什么难办的,我替你查访查访那女子。她既然徒步在野外走,想必不是出身于那些规矩繁多、门禁森严的大家闺秀之户。如果她还没订亲,那事情自然是好办得很;就算是订了亲,咱们豁出去多花点彩礼,想尽办法去争取,也会办成。只要你病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王子服听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吴生出来后,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王母,便开始不辞辛劳地四处探访那女郎的下落。他走访了众多地方,询问了无数的人,然而虽多方查找,却仍没一点头绪。王母为此大为忧虑,整日愁眉不展,却又一筹莫展。
王子服自吴生走后,心情渐渐舒畅起来,也肯稍稍吃点饭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子服满怀期待地便问他事情进展得怎样了。吴生为了安抚他,哄他说:“已打听明白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家的女儿,还是你的姨表妹呢!还没订亲,虽说是内亲不宜通婚,但实话告诉他们,没有不成的!”王子服闻听此言,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问:“她家住在哪里?”吴生为了让他安心养病,骗他说:“住在西南山中,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王子服又再三嘱咐,吴生大包大揽地应承着走了。从此后,王子服饭量日增,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摸摸枕头底下的那枝梅花,虽然枯萎了,但并没有凋落。王子服凝神摆弄着花枝,如同那女郎就在面前。
又过了许久许久,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王子服满心疑惑,为何吴生许久都不再露面。于是,他精心书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请柬,差遣下人前去邀请。然而,吴生却寻了诸多借口百般推托,执意不肯前来。王子服听闻之后,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整日里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他的母亲见此情形,忧心如焚,生怕他再度陷入那可怕的病魔之爪,心急火燎地四处为他寻觅亲事。但每回与他商议此事,他都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满心满眼只盼着吴生能够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吴生依旧毫无音讯,王子服心中的怨恨愈发深沉。
转而一想,那女子的家距离此地不过区区三十里路程,何必一味仰仗他人呢?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枝意义非凡的梅花仔细掖到袖子里,不曾向家人透露半分,便独自一人负气踏上了寻爱之旅。
王子服形单影只地走着,一路上举目无亲,也无处问路,只能凭借着心中那模糊的方向,痴痴地望着南山艰难前行。大约艰难跋涉了三十多里之后,已然步入了深山之中。只见层峦叠嶂的山峰此起彼伏,杂乱交错,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那生机勃勃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这清新的空气涤荡一空。
这山中静谧异常,连一个行人的踪迹都难以寻觅,唯有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如同一条蜿蜒的蛇,无声无息地向着山的更深处延伸而去。远远眺望那幽深的谷底,在那缤纷绚烂的丛花乱树之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村庄。王子服满心欢喜,赶忙走下山去,踏入了这个陌生的村落。
村里的房屋数量并不多,皆是简陋的茅屋,但令人惊奇的是,每一间都收拾得极其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朝北的一家,大门被丝丝缕缕的垂柳轻柔地遮掩着,墙内的桃花杏花争奇斗艳,开得繁茂至极,中间还夹杂着几棵修长的翠竹,微风拂过,枝叶摇曳生姿。野鸟在花丛中欢快地鸣唱着,那清脆悦耳的歌声宛如天籁之音。王子服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精心打造的花园,不敢贸然闯入。
回头瞧见对门有块巨大的石头,表面光滑洁净,宛如一面精心打磨的镜子。他疲惫不堪,便走过去坐在上面歇息。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墙内传来一个女子拉长着声音呼喊“小荣——”,那声音婉转娇媚,清脆细腻,宛如黄莺出谷,余音袅袅。王子服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只见一个女子手拿一枝娇艳欲滴的杏花,自东往西缓缓走来。她边走边低着头,正欲将杏花往头上插戴。一抬头偶然瞥见王子服,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再插花,脸上含着一抹娇羞的笑意,转身走进院里去了。
王子服定睛仔细一看,这女子竟然正是上元节偶然邂逅的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郎!他心中顿时大喜过望,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想要进去与她相见,却又苦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想称呼她的姨母,又担心彼此从未有过往来,万一弄错了可就尴尬万分。门口也寻不见一个可以询问之人,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在原地徘徊犹豫,从清晨一直苦苦挨到太阳西斜。那期盼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扇紧闭的大门,连饥渴都全然忘却。不时能看见一个女子从院内偷偷露出半张脸来窥探,似乎对他迟迟不肯离去感到无比惊讶。
忽然之间,一位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扶着那根已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拐杖,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与关切,盯着王子服说道:“哪里来的小伙子哟,我听说你从早晨就在这里,一直呆到了现在,究竟是要干什么呀?莫不是饿坏了身子?”王子服听闻,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神色略显紧张地回答说:“我是来探亲的。”老太太年事已高,耳朵不大灵光,没能听清王子服的话语。
王子服见状,只得提高音量,再次大声说了一遍。老太太这才又问道:“你的亲戚姓什么呀?”王子服一时语塞,竟答不上来。老太太不禁笑了起来,边笑边说:“真稀奇啊!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的哪门子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也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不如跟我回家,吃点粗茶淡饭,我家中有床,住上一晚,等明早回家问清姓氏,再来探亲也不迟。”王子服此时正好肚子饿得咕咕叫,想着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而且跟着进去说不定又能接近那令他心动的美人,心里十分高兴,于是欣然答应,跟着老太太走进了院子。
只见院内那白石砌成的小路,宛如一条蜿蜒的白龙。路的两边皆是娇艳欲滴的红花,花片如同纷飞的彩蝶,乱纷纷地布满了路面、石阶。顺着白石路曲曲折折地往西走去,又开了一个门,院子里满是豆棚瓜架,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豆角宛如翠绿的珠帘,瓜蔓则似蜿蜒的绿蛇,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老太太将客人请进室内,室内粉白的墙壁,光滑洁净,光明如镜,仿佛能映照出人心的善恶。窗外有棵茂盛的海棠花,花枝从窗子里伸进屋里,带来了一抹自然的芬芳与生机。那海棠花如粉色的云霞,花瓣娇嫩欲滴,微风拂过,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室内的桌椅床褥,都收拾得一尘不染,非常洁净,让人感觉格外舒适。
王子服刚坐下,便隐约见有个人在窗外窥视。老太太觉察到了,大声喊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传来一个丫鬟清脆而高声的答应。坐下后,王子服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家世。老太太仔细聆听着,而后问道:“你的外祖父莫非姓吴吗?”王子服连忙回答说:“是的。”老太太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道:“你原来是我的外甥!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我们家一直贫苦,又没个男子撑家,所以和你家很少来往,渐渐地就断了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我还不认识。”王子服略带愧疚地说:“我这次来就是探望姨母,急匆匆地竟忘了姓氏。”老太太感慨地说:“我家姓秦。我一辈子没有生育,只有个女儿,也是侍妾所生。她母亲改嫁走了,把她留给我抚养。她人倒不笨,只是缺少教训,整天嘻嘻哈哈的,也不知愁。过会儿,我让她来见见你,你们认识认识。”
过了不久,丫鬟端上饭来,那饭食虽然简单,却散发着浓浓的家的味道。还有一只色泽诱人的熟鸡,香气扑鼻。老太太一个劲地让王子服多吃,眼中满是慈爱。王子服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吃完,丫鬟收拾起餐具,老太太随即吩咐说:“去叫宁姑来!”丫鬟答应着,脚步轻快地去了。
过了许久许久,那时光仿佛都变得漫长而静谧。突然,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那笑声好似春日里微风拂过花朵的轻颤,又似山间溪流潺潺流淌的声响,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闻。老太太闻声,提高了音量喊道:“婴宁,你姨表兄在这里!”然而,门外依旧传来嗤嗤的笑声,那笑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肆意起来,仿佛是一阵不受拘束的春风,自由地穿梭在花丛之间。
丫鬟见状,只得费力地将她推进屋来。婴宁进得屋来,仍捂着嘴,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连绵不绝,整个身子都因为笑得太过剧烈而微微颤抖。老太太见状,不由得嗔怪地说道:“有客人在,你嘻嘻哈哈的,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婴宁这才强忍住笑,勉勉强强地站着,可那肩膀仍时不时地抖动着,显然还在极力克制着笑意。此时,王子服朝着她作了一揖,礼数周全。
老太太接着说道:“这位王郎,是你姨家的孩子。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却互不相识,也太可笑了。”王子服听闻,赶忙问道:“妹子多大了?”老太太一时没听明白他的问话,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王子服又耐心地问了一遍,这一问,婴宁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忍不住又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仿佛能冲破屋顶,直达云霄。
老太太无奈地对王子服说道:“我说她少教训,你也看见了。都已经十六岁了,又傻又痴,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整天就知道疯疯癫癫地笑。”王子服微笑着说:“妹子小我一岁。”老太太听了,若有所思地说道:“外甥已十七岁了?莫不是庚午年生属马的吗?”王子服点头答应,神色恭敬。
老太太又关切地问道:“外甥媳妇是哪家的?”王子服赶忙回答说:“还没有。”老太太不禁感叹道:“像外甥这样一表人才,才华出众,怎么十七岁了还没娶亲?真是让人费解。婴宁也没婆家,你们俩倒挺般配,只可惜是内亲。”王子服听了,默默不语,只是那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只管盯着婴宁看,目光中满是好奇与倾慕。
这时,丫鬟小声跟婴宁说:“目光灼灼,贼腔没改!”婴宁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又大笑起来,回头看着丫鬟说道:“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说罢,便急忙起身,用袖子捂着嘴,迈着碎步匆匆地出去了。刚到门外,那笑声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整个庭院中回荡,久久不息。
老太太也站起身来,唤丫鬟抱了被褥来,仔仔细细地替王子服整理床铺。一边整理,一边又对他说道:“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就住三五天吧,慢慢再送你回去。如嫌幽闷,屋后有个小花园,那花园里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致。春日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夏日里,绿树成荫,清风送爽;秋日里,金桂飘香,硕果累累;冬日里,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味。你可以去消遣消遣,还有书读,也能解解闷儿。”
第二天,阳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王子服满怀期待地来到屋后。果不其然,眼前呈现出一个约半亩大小的小花园。那地上的细草如同柔软的毡毯,青葱嫩绿,仿佛能滴出水来。鲜艳的杨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草地里,微风拂过,杨花轻轻摇曳,如梦如幻。
花园中有三间草房,四周被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环绕着。那些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有的高大挺拔,有的娇小玲珑,有的花开正艳,有的则枝繁叶茂。王子服缓缓地穿过花丛,脚下的小径仿佛也被花香浸染,每一步都带着芬芳。他悠然自得地信步走着,心情格外舒畅。
忽然,一阵簌簌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王子服闻声仰头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她坐在树枝上,那欢快的模样如同一只灵动的小鸟。婴宁看见王子服,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声爽朗而肆意,身体也跟着不停地晃动,看起来像是要从树上掉下来。王子服见状,心急如焚,急忙喊道:“别这样,当心掉下来!”
婴宁却似乎并不在意,边笑边手脚并用地往下爬。就在快到地面的时候,一失手,整个人摔了下来,这才止住了笑声。王子服赶忙上前扶起她来,在扶起的瞬间,情不自禁地暗暗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婴宁感受到这一动作,笑声又起,这回笑得更加厉害,竟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走路了,那笑声仿佛能穿透云霄。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好不容易住了声。
王子服等她笑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拿出那枝早已干枯的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歪着头说:“都枯干了,还留着干吗?”王子服一脸深情地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子扔下的,所以我一直小心保存着。”婴宁眨眨眼睛,不解地问:“保存它有什么意思?”王子服目光坚定地说:“以表示相爱不忘之意。自从上元节遇见你,我的心便被你占据,天天思念,以至于得了重病,自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今天竟见到了你,求你可怜可怜我!”
婴宁听了,一脸天真地说:“这算什么大事。我们是至亲,吝惜什么?等你回去时,我让老仆把园里的花折一大捆,给你背去。”王子服无奈地说:“妹子傻吗?”“怎么是傻呢?”婴宁满脸疑惑。“我不是爱花,是爱拿花的人!”王子服急切地解释道。“我们这样疏远的亲戚,谈什么爱?”婴宁依旧不明白。王子服深吸一口气说:“我所谓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是夫妻之间的爱。”婴宁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红着脸说:“夜里同床共枕啊。”婴宁听了,低下头想了半天,然后说道:“我不习惯和生人睡一起。”话还没说完,丫鬟悄悄地走了过来。王子服顿时惊慌失措,惶急地逃走了。
过了一会儿,王子服和婴宁一同来到老太太处。老太太看着他们,关切地问:“你们去哪儿了?”婴宁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在园里一起说话来着。老太太略带埋怨地说:“饭熟了这么久了,有什么说不完的话,说了这么长时间!”婴宁毫无顾忌地说:“大哥想和我一块睡觉。”话还没完,王子服顿时大窘,脸涨得通红,急忙拿眼瞪她。婴宁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幸亏老太太耳朵聋,没听见婴宁的话,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手忙脚乱,忙用别的话掩饰过去,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过了会儿,王子服瞅准时机,小声责备婴宁。婴宁一脸无辜地说:“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子服着急地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却不以为然地说:“背别人,怎能背老母呢?况且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可忌讳的?”王子服看着她那单纯懵懂的样子,心中又气又无奈,恨她不开窍,却又没办法让她一下子醒悟过来。
刚吃完饭,家里突然有人牵了两头驴来找他。
原来,王子服的母亲眼见着他出门而去,时光悄然流逝,过了许久仍不见其归来,心中的疑虑这才渐渐升起。她在村子里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遍,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寻遍了,可王子服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丝毫踪影。无奈之下,她只得去询问吴生。吴生忆起自己往昔所说的话语,便让王母派遣人手前往西南方向的山村中寻觅。他们不辞辛劳,一连找了好几个村子,历经诸多波折,这才终于寻到了此地。
王子服刚走出大门,恰在此时,与前来寻他的人碰了个正着。王子服赶忙回去将这一番经历告知老太太,并且言辞恳切地请求能够带着婴宁一同回家。老太太听闻,满心欢喜地说道:“我呀,早就有去探望妹妹的心愿,只可惜我年事已高,实在是走不得远路。你能带你表妹去,让她认识认识阿姨,这实在是太好了。”于是扬声呼唤婴宁,婴宁听闻召唤,带着满脸的笑意就来了。
老太太瞧着她,说道:“有什么喜事,总是笑个不停?倘若不这般爱笑,那可就是完美无瑕的人儿了!”说罢,佯怒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又说道:“你大哥要带你去姨家,快去好好收拾收拾。”随后,老太太热情地招待王家的来人用过酒饭,这才送他们出门,一边走一边嘱咐婴宁道:“你姨家田产众多,足以养活闲人。去了之后不必着急回来,好好学点诗文礼节,将来也好尽心尽力地伺候公婆。就便麻烦你姨,替你寻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王子服和婴宁就这样一同踏上了归程;行至山坳之处,他们回头一望,还依稀能够看见老太太倚着门朝着这边远远地眺望。回到家中,王子服的母亲看到儿子领回来一个容貌出众的姑娘,满心惊讶,忙不迭地问道这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家的女儿。母亲皱着眉头说道:“过去吴生告诉你的那些话,都是哄骗你的呀。我根本就没有妹妹,又哪来的外甥女儿?”说罢,又转头询问婴宁。婴宁轻声说道:“我并非现在的母亲所生。我父亲姓秦,在他离世之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对过往之事毫无记忆。”母亲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倒是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这确实不假。但她已然逝去很久了,又怎么可能还在这人世间呢?”
接着又追问婴宁她现在母亲的模样、身上的标记,婴宁一一作答,竟都完全符合。母亲满心怀疑地说道:“倒是与我姐姐的模样相符。但她已去世多年了,怎么可能还健在呢?”正满心疑虑间,吴生恰好来了,婴宁见状连忙避入内室。吴生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是一脸茫然,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这个女子是不是叫婴宁?”王子服点头称是。吴生连声称怪。王子服忙问究竟怎么了,吴生说道:“我嫁给秦家的那个姑姑去世后,姑丈孤身一人,竟被狐狸给迷住了,最终得病去世。
那狐狸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字就叫婴宁,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睡在床上,家里人都曾见过。姑丈去世之后,那狐狸还时常前来。后来求得天师在墙壁上贴上符咒,那狐狸这才带着女儿离去。这女子莫非就是那个狐狸所生的女孩吗?”三人听闻,都陷入了深深的猜疑之中。只听得屋里传来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全是婴宁那清脆爽朗的笑声。
母亲皱着眉头说道:“这姑娘也实在是太憨了!”吴生听闻,满心好奇,要求看看她。母亲转身走进屋去,只见婴宁仍旧在那里大笑不止,全然不顾其他。母亲赶忙催促她出去见客,她这才极力憋住笑声,可那笑意还是忍不住从嘴角溢出。她又面对着墙忍了好一会儿,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走出屋子。刚一施礼,便转身就跑进屋内,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极具感染力,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吴生见此情形,便自告奋勇,决定到西南山中一探究竟,顺便作媒提亲。他一路艰辛,寻到那个据说曾有小村庄所在的地方,然而入眼之处,只见房屋全然没有了踪迹,只有零星散落的山花在风中摇曳。吴生努力回想秦家姑姑下葬的地方,好像就在这一带附近,可坟墓早已湮没,难以辨认,他站在那里,只得又是惊奇,又是叹息,满心无奈地返了回来。
王母心中怀疑婴宁也是鬼魂,便走进屋内将吴生的寻访结果告诉了婴宁,可婴宁却丝毫不见害怕的神色;王母又怜惜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然而婴宁却也一点也不悲伤,整天只是一味地憨笑,众人面对她这般模样,都猜不透她的心思。王母便叫她和自己的小女儿一块居住。婴宁每天早晨都会前来请安,她做的针线活,那真是精巧无比,令人赞叹不已。只是她那好笑的性子,谁也禁不住。她的笑,虽然狂放不羁,但却丝毫不损其美丽,众人都喜欢看她笑,那笑容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邻居的姑娘媳妇们,也都争着结交她,想要与她亲近。
王母选了个良辰吉日,要为儿子和婴宁成亲,然而内心终究还是害怕婴宁是鬼。有一次,王母偷偷地在太阳底下观察婴宁,见她的影子和正常人的毫无二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到了吉日,王母便让婴宁穿上华丽无比的服装,行新妇之礼。婴宁笑得弯着腰怎么也直不起来,这仪式也只得作罢。王子服因为她憨痴的性子,生恐她泄露了房中的隐秘之事,但婴宁却十分守口如瓶,不肯对外人多说一句话。
每当王母生气或是忧愁的时候,婴宁只要一来到,一笑就能够化解王母心中的烦闷。有时奴婢们犯了过错,生怕遭到鞭打,也总是求婴宁先到母亲房里去说说话,然后奴婢再去见王母,总是能够免了处罚。
婴宁爱花成了癖好,寻遍了亲戚家,到处去物色优良的花种,还偷偷地典当金钗首饰去买花。不几个月的时间,院里院外到处都布满了鲜花,仿佛置身于花的海洋。院后有棵木香树,紧紧挨着西邻家。婴宁常常爬到树上,摘下花朵插到头上玩耍。婆母每次碰见,总要严厉地斥责她一番,可婴宁还是我行我素,不曾更改。一天,婴宁又爬上树时,被西邻家的儿子瞧见了。西邻子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神魂颠倒,整个人都痴了。婴宁也不回避,还朝着他笑了笑。西邻子以为她看上了自己,心中大喜,样子更加狂荡不羁起来。婴宁指了指墙根,笑着走了。西邻子满心以为是指给他约会的地方,不禁大喜过望。到了傍晚,西邻子兴冲冲地来到婴宁指给的地方,果然见婴宁在那儿,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想要抱在怀里。
忽觉下身犹如被尖锐的锥子狠狠刺了一下,那疼痛瞬间传遍全身,直痛彻心肺,他忍不住大声号叫着,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待他强忍着剧痛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娇俏的婴宁,原来是一根枯朽的木桩子躺倒在墙边,刚才他与之交接的地方竟是桩子上一个被雨水淋得腐烂不堪的孔洞。
他父亲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心急如焚,急忙跑过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儿子此时只是痛苦地呻吟着,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妻子匆匆赶来,儿子这才艰难地讲出了实情。点上灯往那孔洞里照了照,只见里面有个巨大的蝎子,形状如同小螃蟹一般。老头怒不可遏,劈碎了木桩,捉住蝎子毫不留情地杀了,然后把儿子背回家中。然而,不幸的是,儿子半夜就一命呜呼了。
老头悲愤交加,向官府告了王子服,揭发婴宁是妖异作祟。县令向来仰慕王子服的才华,深知他是个老实厚道、品行端正的书生,认定老头是恶意诬告,当即就要打他棍子以示惩戒。多亏王子服心地善良,赶忙为老头求情,县令这才免了责打,将老头赶出了大堂。
婆母对着婴宁说道:“你平日里那般痴狂,毫无顾忌,我早就知晓定会乐极生悲的。幸亏这县令英明神明,没有牵连到咱们家。倘若碰上那种糊涂昏庸的官老爷,一定会把媳妇逮了去公堂对质,那时,我儿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亲戚邻居啊!”婴宁听了,神色严肃,郑重地发誓:“今后决不再笑了!”母亲赶忙说道:“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分清楚时候罢了。”但婴宁从此之后竟真的不再笑了,有时故意逗她,她也依旧不笑,不过脸上也没有丝毫忧愁的样子。
一晚,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嘤嘤哭泣起来。王子服满心诧异,婴宁哽咽着说道:“过去我因为跟你的日子还少,说了怕让你感到惊骇奇怪;现在婆母和你对待我都十分爱怜,没有半分二心,我就实话实说了,想来应该不会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所生,母亲临走时,把我托付给了鬼母,我们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了今日的安稳。我又没有兄弟,这世上能依靠的唯有你了。我的鬼母孤寂地住在山中地下,无人怜惜她。若能让她和我父亲合葬,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少些遗恨了。你若不嫌麻烦和破费,能让地下的人消除了悲痛,那么天下养女孩儿的人,也许就不再忍心将女孩溺死或随意丢弃了!”王子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心中又担心坟墓迷失在荒草丛中,不好寻找。婴宁宽慰他说不必担心。
到了那早已商定好的特定日子,王子服和婴宁精心准备了车辆,小心翼翼地载着棺材一同出发了。婴宁迈着轻盈的步伐,在那一片繁茂且杂乱的草丛之中,神情专注地指了指坟墓所在的方位。众人赶忙进行发掘,果不其然,找到了那老太太的尸体,令人惊奇的是,尸体竟然还尚未腐烂,仿佛时间在其身上停止了流逝。婴宁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双手轻轻抚着尸体,内心的悲哀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悲痛欲绝地痛哭起来,那哭声中饱含着对亲人的深深眷恋与不舍。王子服怀着敬重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拉回来,不辞辛劳地寻到了秦某的坟墓,庄重而肃穆地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让这对生前分离的夫妻在死后得以团聚。
就在这天夜晚,王子服在睡梦中见到了老太太的身影。老太太面容慈祥,满含感激之情向他致谢。王子服从梦中惊醒,满心感慨地跟婴宁讲述了这个奇特的梦境。婴宁听后,微微颔首说道:“我昨夜也见到她了,还特意嘱咐她不要惊吓了你。”王子服听闻此言,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懊悔,后悔当时没有极力挽留住她,哪怕只是再多说上几句话也好。婴宁接着解释道:“她毕竟是鬼,而这里活人众多,阳气旺盛,她又怎能长久停留呢?”王子服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王子服又问起了小荣的情况。婴宁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怀念,缓缓说道:“她也是狐,最为聪明伶俐。是我狐母特意留下她来照顾我的,常常不辞辛劳地摄来食物喂养我,所以我一直都在深深地想念着她。昨晚询问我鬼母关于小荣的情况,说是她已经嫁人了。”
自那以后,每年的寒食时节,无论风雨如何,王子服夫妻二人都会信守承诺,前往秦家的墓地进行祭扫,从未有过一次间断。时光匆匆,婴宁度过了一年的时光,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孩子还在怀抱之中时,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勇敢,丝毫不惧怕生人,见到人就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模样真像他的母亲婴宁啊,仿佛将婴宁的纯真与善良完美地继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