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简王十年(前576年),晋国朝堂人事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八卿之二的中军佐荀庚、新军将赵旃先后因病去世了;于是,晋厉公对晋国朝堂卿位重新做出调整,以荀庚嫡子、中行氏新家主荀偃(中行偃)入朝堂承继中行氏的卿位,接任上军佐,而前上军佐郤錡则按惯例升为上军将。
而郤錡的从堂叔、当初在‘令狐之盟’中代表晋厉公渡河与秦桓公歃血完成盟誓的晋国大夫郤犨,则被晋厉公‘论功’提拔,擢为新军将;郤錡、郤至、郤犨三位郤氏家族的成员,由此都进入朝堂就任卿士之位。
经过晋厉公的新一轮人事调整后,晋国朝堂卿士的新排名为——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中军佐士燮、上军将郤錡、上军佐荀偃、下军将韩厥、下军佐荀罃、新军将郤犨、新军佐郤至;郤氏在八卿之中独占三位,已经成为晋国目前最有权势地位的侈卿家族了;因此,郤錡、郤至、郤犨号称为‘三郤’。‘三郤’的才华、能力和人品,实话说都很出众,也非常忠君,都是晋国卿士大夫中难得的顶级人才;出仕之后的‘三郤’,也为晋国的霸业稳固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
但人都有缺点,‘三郤’当然也不例外;当年前任中军佐士燮在世时,就曾经隐晦地批评过‘三郤’,说他们才华横溢、忠君爱国不假,但为人骄横无礼、贪婪好斗,这些不好的性格就是给郤氏家族招来莫测祸端的巨大隐患。
在郤犨还没有入朝堂为卿士的时候,也就是周简王六年(前580年),鲁国国君鲁成公前来新田朝见晋厉公;但晋厉公怀疑鲁成公已经在暗地里倾向了楚国,并有与楚国暗中结盟、对付晋国的计划;所以,鲁成公一到晋国,晋厉公就悍然扣留了他,以此来作为对鲁国的惩罚。
鲁成公被扣押后,为了解困便几次托人向晋厉公求饶,还主动请求与晋国重新建立两国盟约;而鲁国服软之后晋厉公才罢休,放鲁成公回国;为了警告并监视鲁国不要玩花样,晋厉公特地派大夫郤犨为使者前往鲁国进行聘问(提醒、注意),并代表晋厉公与鲁国举行之前商议好的结盟仪式。
郤犨这一次出访鲁国,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外交活动,可郤犨到了鲁国之后,心思并不完全在‘缔结两国盟约’上,而是搞出‘贪恋女色’的事情来;此举不但将重新建立的‘晋鲁联盟’给扯开了一条裂缝,还让郤犨自己也背负了洗刷不掉的骂名,郤犨的两个儿子,后来也因此而死于非命。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当初,鲁国大夫公孙婴齐的生母(不知其名)与公孙婴齐之父叔肸(鲁国公室、鲁文公之子、鲁宣公异母弟、鲁成公叔父)情投意合,便在私下里同居,并生下了公孙婴齐(又名声伯)。
按照春秋时期各国贵族的婚姻制度,叔肸是鲁国公室、国君(鲁文公)之子,地位如此显赫高贵,因此他的婚姻必须是由鲁国公室出面,向其他异姓的诸侯国进行提亲,并通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礼”流程,明媒正娶,这才是整个娶亲的过程。但叔肸却违背了礼制,私自与不知名、不知籍的女子定了终身,这就大大地破坏了贵族成婚的礼仪制度,尤其是在严格遵循《周礼》仪制的鲁国。
因此,对于小叔子叔肸的“私自成婚、大逆不道”之举,其长嫂、也就是鲁宣公的正妻穆姜非常地恼怒,在侄子公孙婴齐出生后,还恼怒地说:
“吾不以妾为姒。”
就是说‘我是不能与这样没有廉耻、缺少道德的女人成为妯娌的’。
穆姜不但是鲁国国君(鲁宣公)的夫人,还是齐国公室之女,在鲁国的地位可以说是至高无上;所以,叔肸的私纳之妻不但不被鲁国公室所承认,还被鲁人强行赶出了鲁国、并和叔肸‘离婚’;而妻子被驱逐出国之后,叔肸在反抗无果之下,气得主动放弃了鲁国公室子弟的身份,离开朝堂,以织履为生,终身不食兄长鲁宣公的俸禄;后来,叔肸在郁闷之中死去,只留下了儿子公孙婴齐给公室予以照顾。
公孙婴齐的母亲被伯母穆姜强行让父亲叔肸休弃、赶出鲁国之后,又辗转改嫁给了齐国大夫管于奚,然后再生了一子一女。多年以后管于奚去世,此时的公孙婴齐已经长大成人,于是将生母以及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都接回了鲁国安置;公孙婴齐的异母弟后来成了鲁国的大夫,而异母妹妹则由公孙婴齐做主,嫁给了鲁国大夫施孝叔,婚后改称为‘施夫人’。施夫人长得很美丽,在鲁国朝野中一向非常有名;而郤犨在这一次出使鲁国的聘问过程中,恰好无意中遇见了施夫人;一见之下,郤犨便惊为天人,从此倾心于施夫人;因此,郤犨便借助出使鲁国(其实是警告、监督鲁国)的好机会,向鲁成公舔着脸提出——自己要迎娶施夫人为妻(郤犨这脸皮也真够厚的)。
晋国是鲁国的盟主大哥,而郤氏又是晋国国内数一数二的强卿家族,因此即使是鲁成公本人也不敢轻易得罪晋国国君的宠臣(郤犨);于是,鲁成公便将这件棘手的事情交给了施夫人的异母兄、鲁国大夫孙婴齐自己去处理。
而公孙婴齐也不敢得罪晋国的权臣,以免因此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祸事。于是,他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找到了妹夫施孝叔,和他私下商量,让他‘体谅国君的难处’,把妻子让给郤犨算了;施孝叔有心反抗郤犨的强横,但自己势单力薄,又得不到国君和大舅子的支持,无奈之下,只得屈辱地答应这个请求了。
得知丈夫要把自己‘让给’晋国使者之后,起初施夫人惊愕不已,明白过来后便痛骂自己的丈夫说:
“即使鸟兽,尚且不会随便抛弃自己的伴侣,你身为国家的臣子,怎么可以这么做!”
施孝叔当然也很无奈,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黯然地回答妻子说: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国君要是怪罪下来,别说你,我们全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我又不能因此而自尽或者逃亡,还能怎么办!”
对如此懦弱无能、委曲求全的丈夫,施夫人也是无话可说,她又顾及到整个家族的存亡,甚至国家因此会带来更大的危难,最后只好违心地答应了兄长和丈夫的‘请求’,不情不愿地改嫁给了晋国使者郤犨,随后便同他返回了晋国;此后,和郤犨成婚的施夫人(其实这里应该叫郤夫人了)在晋国还给郤犨生了两个儿子。
七年之后,郤氏家族遭到了横来的厄运,全族被灭,郤犨也死于非命(三郤之乱),但施夫人(郤夫人)和他的两个儿子却幸运地逃过一劫(也许郤犨的所作所为让晋人都感到惭愧,所以才放过了也属于受害者之一的施夫人母子);随后,施夫人(郤夫人)与两个儿子被晋人安全地送回了鲁国。
施夫人带着两个儿子从晋国回鲁国时,她的前夫施孝叔特地赶到大河(黄河)岸边去迎接她回来;刚开始施夫人还以为施孝叔是来接她们母子回家的,心中很高兴,但施孝叔不能忘记郤犨‘强夺妻子’之事带给自己的耻辱,于是便在接施夫人回家时,当着她的面将她和郤犨所生的两个儿子都扔进了大河之中,活活淹死。
猝不及防之下失去了儿子的施夫人悲痛欲绝,又深恨前夫施孝叔的懦弱无情;因此施夫人便咬牙切齿地对曾经的丈夫说:
“你当初就因为无能、而不能保护好自己的配偶,将她拱手送人;现在,又不能接纳、保护好人家的遗孤,还为了掩饰无能而杀死了他们;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将来一定不得好亡!”
因此,施夫人在大河之上对天发誓,与施孝叔就此恩断义绝;此后,回国后的施夫人独身一人直至老死,再也没有回到施家。
《左传.成公十一年》......“已不能庇其伉俪而亡之,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杀之,将何以终?”遂誓施氏。
后世形容夫妻关系的‘伉俪’一词,就来自于施夫人痛斥前夫施孝叔的话语中。郤犨贪恋美色、强夺他人的妻子,已经是败尽人品了,但他的侄子、表面上恪守周礼礼仪的郤至,在性格中还是有非常贪婪的一面,甚至胆大到敢和王室卿士去争夺温邑所属的鄇地归属的地步了。
温邑(河南省温县五里远村),原本是周王室的领地,因地方上有温泉,所以得名温邑。
远在夏朝时,太康失国、寒浞篡位,贵族‘有平’辅佐夏后少康灭有穷国,恢复夏后氏社稷有功,因此受封于温邑,建立了温国,史称“温平公”。夏桀末年,商灭夏,顺道又灭温国,收取温邑为商朝之城邑。
西周初年,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因为周大司寇苏忿生在辅佐武王灭商的过程中有功,因此周武王将温邑、州邑、原邑等十二个城邑赐给了苏忿生,封其为子爵;温国国君因此称温子,或称苏子。
周惠王二年(前675年),周王室爆发了‘王子颓之乱’,时任温子拥护王子颓,属于反叛作乱的逆臣‘五大夫’之一;起初,王子颓作乱未成,与五大夫先逃到了苏子所在的温邑,然后再由苏子侍奉王子颓出奔到卫国;之后,卫国和南燕联合出兵讨伐天子周惠王,将周惠王赶出雒邑,流亡郑国,而立王子颓为天子。
两年后,也就是周惠王二年(前673年),在郑国国君郑厉公和虢国国君的共同讨伐下,王子颓、五大夫皆被诛杀,周惠王复位;苏子也死在了雒邑,但温国暂时还留存。因为在‘王子颓之乱’中背叛王室、支持叛臣,所以温国在王子颓被平定后,也不被王室所喜;之后,继任的温子采取了亲近狄人、抗拒王室的政策;而狄人贪得无厌、时常勒索、劫掠温国;周襄王三年(前650年),狄人再一次来攻温国时,王室故意不出兵救援,所以温国为狄人所灭亡,时任温子出奔卫国避难。
而狄人灭温后,无法长期占据此地,只能在大掠后撤退,无主的温地就此转为周王室所有。
周襄王十八年(前635年),因为出兵帮助王室平定了‘王子带之乱’,天子周襄王奖励‘援救王室有功’的晋文公,将原属王室所有的温邑等四地赐给了晋文公,以酬其功;而温邑被收入晋国的版图后,又先后被赐封给了大夫狐氏、阳氏和郤氏(即狐偃、阳处父和郤觳),成为他们的家族封邑。
数传之下,郤氏在温邑的封地被赐给了家族别支的郤至;而郤至在家族兄弟中的排行为第三,因此,郤至也被称为“温季”。
当时,温邑虽然已经归属于晋国(郤氏)所有,但其中的‘鄇地’一直都是‘产权不明’,王室和晋国(郤氏)都对其保有名义上的统辖权,但实际控制权还在郤氏(郤至)的手中。
鄇地虽然不算大,但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是不可多得的膏腴之地,因此王室将温邑赐给晋文公之后,还想要保持对鄇地的继续控制;可晋国在接收温邑时,已经连带着鄇地一并都纳入自己的疆域了,此后也一直没有归还给王室;直到郤至继承郤氏在温邑的封地时,也都是遵循以前的传统,继续保有对鄇地的治理权。周简王六年(前580年),因为始终不能拿回对鄇地的管辖权,天子周简王不甘心这么一块上等的土地被晋国(郤氏)白白占据多年,便在这一年派王室卿士刘康公和单襄公前往晋都新田,‘委托’晋侯(晋厉公)主持公道,与郤氏‘争讼’,以拿回鄇地之田(堂堂天下共主周天子,居然沦落到和臣子的臣子去‘争讼’,夺取土地,这也太没脸面了;不过周王室衰落已久,就连目前的起居衣食、日常供应都要仰仗以晋国为首的诸侯们来供给,所以周简王很想得开——只要拿回鄇地就行,别的就不管那么多了)。
晋厉公此时还需要仰仗郤氏家族的支持,因此不想去为难郤至,而讨好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的王室;于是,晋厉公没有直接答应刘康公和单襄公所提出的‘归还鄇地’的请求,而是让他们和郤至见面,再各自陈述理由,看到底是谁的理由更充分、占理,然后再根据陈诉的结果决定最后的处理办法。
在和天子卿士的对质中,郤至毫不客气,强硬地回复说:
“温地,早在先君文公时期,就已经由天子赐给了我们晋国,后来又辗转赐给郤氏,现在成为我的封邑已经很久了;先君和先大夫在上,赐给我的封邑是对我的赞扬和恩德,所以我不敢丢失它。”
而刘康公、单襄公则从温邑历史上的转封说起,反驳郤至:
“以前,我周室战胜了商之后,武王大封诸侯、让诸侯们各自据有封地。苏子(苏忿生)辅佐武王有功,以此得以被封到温地,还做了王室的大司寇。之后,继任苏子参与‘王子颓之乱’,被讨灭后又亲近狄人,和狄人闹翻后再逃到了卫国,温邑无主,所以王室才收其于王畿之内。后来,天子周襄王为了慰劳贵国先君文公平定‘王子带之乱’的功劳,又将温地转赐给了他;贵国的狐氏、阳氏先后住在了这里,然后才轮到您的家族(郤氏)。现在,天子只想拿回鄇地、而不是全部的温邑;大夫您如果要追查过去的赐封、转封原因的话,那么整个温邑都是天子官属、诸侯的封邑,您怎么能继续得到它呢?”(刘康公、单襄公这是要扯‘自古以来’啊,好计策)。
面对刘康公和单襄公理直气壮的‘辩驳’,原本胸有成竹的郤至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从周礼仪制上来说,不光温邑和鄇地,就连晋厉公治下的晋国,以及其他王室诸侯,其疆土都是周王室的国土;而诸侯们正是得到了天子的册命、成为一方封臣后,才能‘上承王命、下理万民’,也就是有了统治国家的法理依据(当然,楚国现在不需要这个空头名号了)。而刘康公和单襄公的‘自古以来’之说,不但让一贯遵循《周礼》仪制的郤至无法坚持己见,就连晋厉公本人都很是尴尬(要按照两位卿士的说法,岂止是鄇地,就连晋国目前的国土,都是周成王当年赐封给亲弟弟——晋国始祖唐叔虞的,是不是也要‘改赐、收回’一下呢?)
当然,刘康公和单襄公又没得了失心疯,不可能去和晋厉公‘争辩’新田以及其他晋国城邑的归属,但他们的话表明了一个潜在的意思——‘王室可以给晋国霸主地位、以及对晋厉公本人的权威来背书,而晋国也要稍稍顾及一下王室的利益,吃相不要太难看了;有些事情,还是照顾一下王室利益的好’。
因此,回想过来、权衡利弊之后的晋厉公最终下令,命郤至不要再和天子去争夺对区区鄇地的治理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来那就是天子当年赐给晋国的,又由先君文公、襄公先后赐给狐氏、阳氏、郤氏的,说到底都是来自于王室的最早赐封。
既然天子又没有要求归还全部的‘温邑’,而仅仅只要一个鄇地,那么郤氏还是将这块土地还给王室,也算是臣子对王室的尊崇和进奉吧(反正鄇地现在是郤氏的封邑,又不是晋公室的直领土地,晋厉公便借花献佛、慷郤氏之慨,自行做主将鄇地归还给王室,表面上做足了样子,这样王室也没有话讲了)。
在晋厉公的‘调解’之下,吃了闷亏的郤至才不情不愿、勉强同意将鄇地归还给了周天子;但郤至有言在先——仅此一次而已,下次王室再有什么‘自古以来、转赐封邑’的举动,麻烦去找别的冤大头‘争讼’,郤氏是再也不会让步了(自然,王室也不会再这么做,能拿回鄇地,周简王已经兴高采烈,不想横生枝节,再搞事情了)。
而从与‘君上的君上’(郤至是晋厉公的臣子,晋厉公又是周简王名义上的臣子,因此郤至才称周简王是‘君上的君上’)争讼鄇地、且态度强硬不肯归还土地来说,标榜自己遵循‘周礼仪制’的郤至,其实骨子里还是一个强硬、蛮横,看待自己的利益和尊严远高于‘大义、礼制’的虚伪贪婪之人;将来,他的这种不肯吃亏、自负强蛮性格,一定会给郤氏带来巨大的灾祸、乃至走向灭亡。
郤犨、郤至这对亲叔侄一个贪色蛮横,一个为攫取私人利益而强硬无比、不肯退缩,确实是一家人的风格;而作为他们的从堂侄(从堂兄)、郤氏如今的家主——上军将郤錡,其实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品性为人——遇事骄纵、待人傲慢,不尊敬他人、不遵守礼仪的性格更胜郤犨、郤至一筹!这也是自郤芮以来,郤家族成员氏一贯的‘骄横’家风的显现。
那么郤錡又有什么‘骄横不法、跋扈傲慢’的为人处世之事呢,下一篇文章再为大家详细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