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潘建华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情形),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少许)稍盛(强)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留客人吃饭),竟日(整整一天)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筵席),定名班(有名的戏班)大戏(大型的戏剧,有别于“小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她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回任所,这里指回到住的地方)去了,无话(古代白话小说的习惯用语,表示没有其它可记述的事情)。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针线活),便来问他(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这里表示庆幸、欣慰的意思)!宁可(这里是但愿,希望的意思)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这里指新鲜的事情)!”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病势沉重,到处乱请医生。比喻事情到了紧急的时候,到处求人或乱想办法。笃:严重)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指用夹嵌黑线的方法装饰的绫缎)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她)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因无遮挡而风比较大的地方)里坐着,春天风馋(形容风对衣衫单薄者侵袭,容易使人受寒致病),时气(指发生传染病的气候)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更加)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从现在开始)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指表示亲热或调戏的举动)的。一年大二年小(意谓一年年长大了反而变得幼稚)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表示要紧。一说原本)的那起(那些)混帐行子(东西,多指不喜欢的人。行:háng)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她)远着你还恐远不及(这里是担心不够远的意思)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这种)景况(情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修剪)竿,便怔怔(发呆、失神的样子)的(地)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失去控制),心无所知(心里不知想些什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形容时间很长)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
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脖子)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她)既防嫌(避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比喻引起他人的议论)?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她):“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仆人住的屋子)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她)兄弟伴宿(出殡前夜,死者亲属守灵不睡)坐夜(守夜,守灵),明儿送殡(陪送灵柩去安葬)去,跟他(她)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浅蓝色,接近白色)缎子袄儿。我想他(她)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这里指墓地)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她)素日(平时)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她),还得回(禀报)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犹言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转向他人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机灵,这里是滑头的意思)。你不借给他(她),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推托,推卸),叫人怨不着你。他(她)这会子(这时候)就下去(到乡下去,这里指赵国基的家里)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这时候)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哪)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用心,留意)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径直)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指风势强劲的地方)来哭,作出病(故意糟蹋自己的身体)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地)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紫鹃也便挨(靠近)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面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这时候)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径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她)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她)才说了一句‘燕窝’(一种营养兼药用的食品。金丝燕在海边岩石间筑的巢,由金丝燕吃海藻后吐出的胶状物凝结而成)就歇住(打住,停止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处于客居地位,这里是客人的意思),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她)要,也太托实(实心眼儿,不会客气)。虽不便(不方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指透露消息),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她)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她)。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哪)里有这闲钱(多余的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哪)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说撒谎)。苏州虽是原籍(祖居的地方),因没(死,去世)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这里是勉强,无可奈何的意思)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出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难不成,莫非)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一辈子)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受到)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玩)的东西,有他(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收拾,整理)出来还他(她)。他(她)也将你送他(她)的打叠(打理)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晴天响起的惊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一时流行的传染病)所感,热汗被风扑(冲着)了。无奈宝玉发热(发烧)事犹小可(无关紧要),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形容眼神呆滞、失神的样子)的(地)起来,口角边津液(这里指口水,唾液)流出,皆不知觉(知道,察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这样),一时(即刻)忙起来,又不敢造次(鲁莽)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不一会儿)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即脉口,手腕脉搏搏动的地方)摸了摸,嘴唇人中(位于鼻下、上唇正中之凹痕处,为急救昏厥的要穴)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这么样)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地)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得)袭人忙拉他(她)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可不可怕,严不严重的意思)?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倒枕(形容悲痛欲绝的样子。捶床:用拳头棰打着床板。倒枕:躺倒在枕头上)说:“这可不中用(谓人快死了)了!我白操了一世(一辈子)心了!”袭人等以她年老多知(岁数大,见识广),所以请他(她)来看,如今见他(她)这般(如此)一说,都信以为实(把不真实的当作事实相信),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如此这样,指代省略的某一情节)。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刚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变化很大),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镇定,平静)了一回(一会儿),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这里用来称紫鹃,表示责怪的意思)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呆滞不动的样子)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这时候)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这里是经历丰富的意思)的老妪(老妇人),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地)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形容呕吐很严重的样子),炽胃扇肝(形容咳嗽时难受疼痛的样子。炽:chì)的(地)痛声(放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眼睛肿胀,筋脉凸起),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脸向下趴在枕头上)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干脆)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玩)话,他就认真(当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解释),他只怕(也许)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形容非常生气的样子),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以为)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玩)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平时)最是个伶俐(机灵)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这里比喻出身底细),平白(凭空)地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心地实在),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这时候)热剌剌(形容急切的样子)的(地)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形容待人真诚)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安心,放心),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难得)他们想着,叫他(她)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她)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死光)了,没人来接他(她)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不管)他(她)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过一会儿)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房内的木制隔扇,上面有大大小小的可以搁置玩物等的格子)上陈设(摆放)的一只金(金色)西洋自行船(指以机械为动力的轮船,这里指当作摆设的轮船模型),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她)们来的船来了,湾(这里是停泊的意思)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塞,藏)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不一会儿)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端庄而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免不了)低了头(垂下头。因为犯错,也因为有外人而躲避)。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对世代有交谊的平辈人的尊称)这症乃是急痛迷心(由骤然的悲痛引起的迷失心智)。古人曾云:‘痰迷(即“痰迷心窍”,指痰浊阻遏心神引起意识障碍)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缠绕)而迷者;有急痛壅塞(yōng sè,堵塞不通)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堵塞不畅),较诸痰迷似轻。”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这里指后果是否严重),谁同你背(背诵)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弯下身子,以示恭敬)笑说:“不妨(不要紧,不碍事),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确实)不妨,都在晚生(后辈对前辈谦称自己)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官署,掌管宫廷医疗事务的机构)大堂(大厅)。”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当的意思),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不一会儿),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她)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让,安排)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时(时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犹戏言,开玩笑的话)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询问,打听)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中成药,有镇惊安神之效)及开窍通神散(中成药,用来治疗邪阻心窍神志昏迷)各样上方(指宫中)秘制(按照不公开的配方制成)诸药,按方饮服。
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逐渐)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假装疯颠)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确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这里是心安理得的意思),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连词。用在句首,对不常见的情态表示轻微的责怪)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一听风声,就以为是下雨了。比喻事情刚有一点儿苗头,就把它夸大或当做严重的事),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搁置不谈的意思)。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清醒)了,便将他病中狂态(疯癫的样子)形容(描述,这里是打趣的意思)了与他瞧,引的(得)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得)那样有情有理(符合情理),如何是顽(玩)话。”紫鹃笑道:“那些顽(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确实)没了人口(人),纵有也是极远(这里指不是近亲属)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迁居他乡)不定(不安定,不稳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
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地)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形容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形容目中无人)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去年)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她)?”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玩)话,他(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官职名,为翰林院属官)家了。果然定下了他(她),我还是这个形景(情形)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这里指通灵宝玉。劳什子:令人讨厌的东西),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地)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逗弄,惹人生气)我。”
一面(一边)说,一面咬牙切齿(形容竭力控制某种情绪。切齿:咬紧牙)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这时候)立刻我死了,把心迸(爆裂)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痕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捂,遮盖)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同一类人)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偏偏)他(她)又和我极好,比他(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她)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她)去的。我是合家(全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平时)的情常(情分);若去,又弃了本家(自己的家)。所以我疑惑(疑虑不安),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概括的话。趸:dǔn):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思索)。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表示感谢的客套话)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这里是服侍照顾的意思)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打理)铺盖(指被褥)妆奁(指梳妆用的镜匣)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指梳妆匣)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情形),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贾母。夜间人定(指夜间人们都已入睡的时候)后,紫鹃已宽衣(脱去衣服)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实在,实诚),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
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地)说道:“一动不如一静(与其没有把握改变,还不如保持原状)。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清白人家,有权有势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表示鄙视或斥责)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这时候)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胡说什么)。”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说瞎话),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形容体贴关心。着:感受)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头脑清醒)硬朗(身体健康)的时节,作定了大事(指婚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意谓老年人身体的健康,就像春寒、秋热一样短暂。老:老年人。健:健康),倘或老太太一时(临时,偶然)有个好歹(指生命危险),那时虽也完事(完成婚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符合心愿)呢。公子王孙(泛指高官显宦的子弟)虽多,那(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形容妻妾众多),今儿朝东,明儿朝西(意谓今天偏袒这个,明天偏袒那个。朝:向着,偏袒)?要一个天仙(比喻美女)来,也不过三夜五夕(形容时间很短),也丢在脖子后头(比喻不重视,不放在心上)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意谓夫妻失和,成为仇人。反目:翻脸)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任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这里指在婚姻大事上作决定)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意谓知音难觅)。”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形容变化非常大,让人感到陌生)。我明儿必回(禀报)老太太退回去(辞退回原处),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意谓干坏事),何苦(何必)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打盹儿:小睡,短暂的睡眠)。次日勉强(形容精力不足的样子)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看望)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当天)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两种,两件)针线(指缝纫刺绣的成品)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一部,一出)小戏(小型戏曲)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的(得)端雅稳重,且家道(家境)贫寒,是个钗荆裙布(以荆代钗,以布作裙。形容穿着朴素。荆:荆条)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一向)行止浮奢(不踏实,好挥霍),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犹豫不决的样子)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天地所造就的,形容极为合适)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一向了解)我们太太有些左性(性格偏执古怪)的,这事等我慢谋。”
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开口)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她)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强行)作保山(媒人)。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比喻家底)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的(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这里是顺水推舟,顺应情势的意思)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
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客套话)。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极力)的(地)说妙极。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与己无关的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保媒成功后送给媒人表示感谢的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主持亲事),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这里指很平常,没有什么本领)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她)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因子女婚配而结成的亲戚)争礼争面(计较礼数与脸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中间)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成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聘请的简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考虑)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对事情不争,怎么样都行)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按下不说的意思)。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她)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亲热)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拘谨,不自然)了些,不好(不好意思,不方便)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在一起闲谈);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开玩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她)是个知书达礼(有文化,懂礼貌。形容有教养。达:懂得)的,虽有女儿身分(品性),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假装娇羞以取悦于人)一味(总是,一直)轻薄(轻佻,不庄重)造作(做作,不自然)之辈。
宝钗自见他(她)时,见他(她)家业(家境)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年岁大,品德好)之人,独他(她)父母偏是酒糟透(原指滤酒时酒糟透过滤网掺杂到酒里。这里用来比喻贪酒无度,行为不检点)之人,于女儿分中(犹分内,这里指应尽的义务)平常(普通,一般);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面子上的情分),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文雅稳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还有气息的死人。比喻没有能耐,起不了大作用的人),连他(她)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她)身上,凡闺阁(闺房,女子卧室)中家常一应(一切)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她)又不与人张口(这里指向人提出需求),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这里指别人背后议论)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奇特的缘分,意外的机会)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看中,中意)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闲谈),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她)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陡立的山岩)后,宝钗笑问他(她):“这天还冷的(得)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指夹衣,里、外两层的衣服)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月分钱,按月发放的零用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这里是考虑不周的意思)了。”岫烟道:“他(她)倒想着不错(没有错过)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反正)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忍耐将就一下。能:同“耐”,忍耐,将就)搭着(顺带)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注意,关心),我使他(她)的东西,他(她)虽不说什么,他(她)那些妈妈(已婚的女仆)丫头,那(哪)一个是省事的,那(哪)一个是嘴里不尖(形容说话刻薄)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使唤)他(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地)把绵(这里通“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生活费用)。”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指任职所在地),后年才进来(这里指回京)。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她)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耐着性子,忍耐着的意思),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省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她)尖刺(说话尖刻)让他(她)们去尖刺,很听不过(实在听不下去)了,各人(自己)走开(这里是躲远点的意思)。倘或短(缺)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小户人家)儿女气(习性,习惯),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结为姻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如果)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地)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指他(她)裙上一个碧玉(绿色的玉,多指翡翠)珮(玉佩,系在衣带上的饰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她)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她)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装饰品)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不必要的装饰)?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形容境况越来越差)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她)们了,总要一色(一样地)从实守分(朴实而守本分)为主,不比他(她)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听话)了。这是他(她)好意(好心)送你,你不佩着,他(她)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哪)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当铺里开给典当人的单据,上面写明抵押品和抵押钱数,到期凭此赎取抵押品)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地)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地)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这里是受凉的意思)事大。但不知当(抵押)在那(哪)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薛家在京都所经营的一家当铺的字号),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发生)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她)家的本钱(本金,这里指出资开的店),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正好遇到)他(她)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家常话,无关紧要的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什么时间)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她)。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得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相传人间姻缘由月下老人用红线拴系,只要有缘分,不管相距多远,都会结为夫妇。意谓有情人总能碰到一起)。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简称“月老”或“月下老”,民间传说中专司人间婚姻的神。后泛指媒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任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累世的冤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任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形容很遥远的地方)呢。”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这里是一说话的意思)就拉(牵扯,捎带)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趴)在他(她)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她)就是个最老道(这里是老练周到的意思)的,见了姨妈他(她)就撒娇儿(依仗着受宠爱而故意做出娇态)。”薛姨妈用手摩弄(抚摸)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她)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她)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她)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她)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刺眼:惹人注意,且使人感觉不舒服)。”宝钗笑道:“妈瞧他(她)轻狂(轻浮狂妄,没有分寸),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毕竟,终归)没个亲人。”又摩娑(抚摸。娑:suō)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毕竟,终归)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意谓外表上不好表现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值得)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向上流游去,比喻巴结权势。洑:fú,游泳)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故意,存心)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肖,年龄。用十二种动物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分别代表十二地支记人的生年。以属相记生年,十二年一轮,可用以推算年纪大小)生日不对(不配,不合),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这里是看中,有意中人的意思)了,只等来家(回家)就下定(下聘礼)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不能认)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她)母亲挤眼儿(眨动眼睛示意)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她)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她)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顽你(逗你玩的意思。顽:同“玩”)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她)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这里是伸直胳膊的意思)要抓他(她),口内笑说:“你越发(更加)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她),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偏偏)又有了人家(指婆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说合,介绍)他(她)的人,谁知他(她)的人没到手,倒被他(她)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玩)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这里是完美无缺的意思)?”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年老而不庄重)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仗着年纪大而说话无所顾忌)地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比喻本想讨好他人,却受到别人捉弄或嘲笑。臊:羞辱)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玩)话,却倒也不差(对别人的话表示同意,不错)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当媒人,给别人介绍婚姻)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票据)?”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奇异的物件),这个乖(古怪,不常见的东西)可不是白教(没有代价告诉)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刚才)说的当票,忙折(折叠)了起来。
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哪)个妈妈的当票子(当铺所开的单据,上面写有抵押品和金额,是赎取抵押品的凭证)失落了,回来(回头,一会儿)急的(得)他(她)们找。那(哪)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她),真真是侯门千金(尊贵的小姐),而且又小,那(哪)里知道这个?那(哪)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家中的奴仆)有这个,他(她)如何得见?别笑他(她)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比喻世上同类的人或事大致差不多。老鸹:乌鸦。鸹:guā),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哪)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过期作废的意思),不知那(哪)年勾了帐(销账,账目被勾销的意思)的,香菱拿着哄他(她)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不久)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地)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顺手)夹在书里,只当(以为)我没看见。我等他(她)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她)也当(典当,抵押)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她)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她)二人。
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比喻为同类的人遭遇不幸而悲伤。物:指人。伤:悲伤),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生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那些)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意谓替受欺侮的人出气)。你又充什么荆轲(战国末著名刺客。善击剑,燕太子丹待为上宾,遣其行刺秦王嬴政。不成,被杀)、聂政(战国末著名刺客。韩国大臣严遂与相国侠累结怨,严遂厚交聂政,聂政为之刺杀侠累。后自杀),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她)去,明儿也把他(她)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用手捂住嘴,闭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详情),且听下回(指章回小说的下一回)分解(交代,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