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小假期最后一晚,看了维姆·文德斯去年的影片《完美的日子》,从役所广司饰演的男主角的精神生活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期而遇的惊喜,一闪而过的温暖,突如其来的伤感,猝不及防的告别。生命短暂,孤独绵长。缺憾的人生,完美的日子。
那些阴影,被覆盖后,会变得更黑吗?既然不会,何不一笑而过。和平凡干杯,吞下不甘的苦,流出喜悦的泪。
当片中Lou Reed的《Perfect Day》歌声响起,我按下了暂停键,用手机完整的播放了一遍。
谁不曾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天明时擦干泪水迎着朝阳继续出发。Oh such a perfect day.
在中国,一个厕所清洁工有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过上写意的生活吗?这是生活在中国的观影人本能发出的疑问。进一步的产生怀疑,电影是否是精英阶层对劳动阶级生活理想化的投射呢?
一个人生活很难,在卑微的工作中苦中作乐更难。当隐士也需要钱,温饱之外的盈余。
我还是愿意相信,在中国也有影片中男主角那样的人存在。
我试图在记忆中搜索,老朱从中浮现出来。贴一篇八年前的旧文。
一个写了2000首诗的保安
管记翅吧门前,街灯下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在吹葫芦丝。
晚上十点刚过,白日里喧嚣的中关村创业大街已归于平静。街面上的店铺几乎全部打烊,能解决夜宵的地方只剩下麦当劳和管记翅吧。
又一个庸碌无为的夏天结束了,选择夏日惯常的夜宵方式——啤酒、撸串,算是精神上对夏天的挽留。
半个多小时后,结束宵夜,从管记翅吧出来,葫芦丝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耳朵是可以分辨出挂着葫芦丝沿街叫卖的小贩吹出的声音和街头卖艺人吹葫芦丝声音之间音色上的差别。而眼前这个中年人从葫芦丝里吹出的声音不属于以上二者,那是一种有些特别味道的音色。在经过他身边时,我停了下来。听他把一曲吹完后,我还想听听那声音背后的故事。
这个吹葫芦丝的人叫老朱,属蛇,今年51岁,家在安徽芜湖市无为县农村。
一个月前老朱刚刚开始第二次“北漂”,葫芦丝是他从无为县城买的,他说就是为了图个好玩儿。没有人教,自己摸索,才吹了不到20天。听乐感,并不像完全没有基础的人。老朱说,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了,没什么文化。
老朱说他相信灵性,写过2000多首诗。
梦里故乡
总有一双眼把你凝望
总有一颗心为你牵肠
日日夜夜何尝不想
回到梦里
我的故乡
——老朱
1995年,老朱和老婆第一次来到北京,在朝阳区楼子庄承包了80亩鱼塘种莲藕。2003年非典,北京的莲藕价格开始大幅上涨,多年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曙光,辛勤耕耘的果实却被更早来北京的同行惦记上。
2005年,老朱承包的鱼塘被人无缘无故的占去,有“前辈”告诉他不再适合干这行了,不然会丢了性命。没有了营生手段,老朱带着在北京10年种莲藕攒下的50万回到了老家。
在北京十年,老朱夫妇俩感情一直很好,自从回到老家后开始渐渐出现裂痕。
回到老家,老朱看上了县里的一套房子,当时才十几万,老婆不让他买,只好在村里自己盖了一套房子,花了12万。
没过几年县里老朱看中那套房子涨到了40多万,而老朱自己盖的那套房子现在只值10万。老朱说,你们城里人可能很难理解,在村里盖了房子永远不会涨钱。老朱的钱被老婆管的死死的,什么也做不了。
二人的矛盾越积越深,终于在08年决定离婚,儿子判给了老婆。”离婚时儿子上初中,对他的心理影响很大。”老朱的儿子生于1992年2月20日20点,一连串的2让老朱觉得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幸运。老朱说儿子尽管9岁才上学,但一路都很顺,从来没让他们操心过,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大学上的河北工程大学,学的给排水专业,今年刚毕业,去了青岛工作。
老朱说自己毕竟混过大城市,在家乡还算过的不错的,但在当地恶霸眼里成了不折不扣的‘肥肉’。有次6个人上门找他要5000块钱,他不给,被一块砖头打在脸上,下巴脱臼。下午刚从医院回来,那伙人就又找上门了,忍无可忍的老朱挥起棍子把那伙人一通暴打。老朱说他在老家最烦的就是这群村里的二流子,但最不怕的也是他们,因为“激战”,曾一天进过三次派出所。
“穷山恶水出刁民,根本没道理可讲,那种坏你能理解吗?”。在经过一次被绑票后,老朱无奈的背井离乡,去了浙江舟山。
在舟山的一家造船厂,老朱做打磨工,一个月有6、7000元的收入。因为能干,老板很喜欢他。有天下班,老板拿着两万现金给他,“老板身家10多亿,经常看谁顺眼就发钱,但那不是我该拿的钱,我不能要。老板觉得驳面子,我说那就给三百元当红包吧。”
在船厂干了几年后,老朱又回到了家乡。因为常年一个人,心里的愁苦无法排解,老朱开始赌博。“来北京之前,今年已经输了14万”。“来北京是为了躲债?”我问他。老朱说没债需要躲,都是他自己挣的钱,他从来不跟人借钱,这是他的原则。
老朱说他喜欢玩儿,虽然没去过长城,但已经为长城写了首诗。
巍巍群山低屏障
浩浩雄姿万里长
古往今来多少事
风风雨雨若华章
——老朱
“我就是不会上网,不然我就报名《星光大道》了”,老朱说。
我问他上《星光大道》表演什么?
老朱说他会拉二胡,能拉100多首曲子,虽然不识谱,但是所有的指法都会,在无为县卖艺一天也能挣个八百十块的。他还会弹吉他、吹口琴,都是自学的,看见好玩儿的就买回来自己琢磨。来北京之前在县城买葫芦丝也是如此。“我相信灵性”,老朱又一次告诉我。在老朱看来自学掌握多种乐器和写诗一样,靠的是灵性。
我问老朱为什么又决定来北京。他说在家乡待着实在太无聊了,还是因为喜欢玩儿,想出来再看看。
只为寻找出路
天空被一道闪电划破
落下的雨点淋湿了我
一个人在他乡
是何等的孤独和寂寞
心中的苦
有谁能领悟和感触
只有经历过的人
才知道很苦,很苦
我把眼泪留住
忘了所有痛处
只为寻找出路
——老朱
老朱说这首诗还有下半段,他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
聊了不到20分钟,接近夜里11点,老朱准备去上夜班了。老朱在中关村的一个写字楼当保安,一个月2000多块钱的收入,来北京后还没休息过,“太苦了,条件很差,饭根本没法吃”。
不知道老朱在北京能不能找到他想要的出路。
老朱说很多诗都是睡梦中醒来突然闪现出的句子,立刻爬起来记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很多灵性一闪即过,不再复还。
回到家,我立刻记录下这段随遇,我知道生命中很多瞬间也是稍纵即逝。能碰巧听到这20分钟的故事,我相信也属于一种灵性。
2016.08.15 于北京 原载于《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