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FoodWine吃好喝好
8 月初,北方气温居高不下,连续多天的雷暴雨,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清凉。钢筋水泥混合而成的密集建筑,紧紧将热浪包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沿着脖子一路向下。
11 点,从天津站出来,我们赶紧躲进出租车,直奔「铁真老姑红焖羊肉火锅 · 刨冰王(总店)」(以下简称铁真老姑)。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
北京。
是来吃刨冰的吧?这家不错,老排队,我晚上经过的时候总看见乌泱乌泱的人。
出租车师傅一下就猜透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 吃刨冰 —— 明明招牌上的「红焖羊肉」还在「刨冰」之前。或许,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天津刨冰的火爆。
铁真老姑的刨冰档口设置在入口处,玻璃柜中码放着新鲜熬制的各色配料。
11 点 30 分,终于抵达第一家刨冰店。午餐时间未到,铁真老姑门前略显冷清,和流传在互联网视频中的人庭若市相差甚远。店员向我们解释,天津人的城市生活从晚上开始,等夜幕降临后,店门口才会排起长龙。刨冰档口设在一进门的位置,两台黄色的刨冰机并排而立,约一米半的玻璃柜中,十几种配料前后码开,后墙的菜单中展示了它们的各种搭配可能,大约 40 种。
「一份老味儿刨冰,加炼乳。」没有选择困难症,我们果断报出菜品名。根据互联网上的攻略,想要体验最有天津风格的刨冰,一定要点「老味儿」,以酸磨糕、酸杏干、小豆(即起沙红豆)为佐料。其中,酸磨糕被誉为天津刨冰的灵魂,由酸枣用石磨碾成酸枣面,加糖熬煮制成,质地浓稠,形似北方的甜面酱,味道酸甜,透着独属于酸枣的果香。
铁真老姑老味刨冰,给料毫不吝啬。
刨冰小哥打开刨冰机的按钮,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圆柱状的冰块转动起来,亮晶晶的雪花在碗中慢慢堆叠,直到冰山冒尖,小哥拿起铁勺,3 种小料依次在冰上展开,最后以炼乳结尾,「巨型冰山」就这样被移动到我们面前。
跟印象中的刨冰不一样。这碗刨冰没有好看的造型,颜色搭配也毫无讲究,黑乎乎的,配料也有些混沌在一起。小心翼翼挖起一勺,毫不夸张,对于第一次吃天津刨冰的我们来说,味道着实意外甚至有几分惊艳。酸磨糕、杏干跟甜蜜的小豆打了个好配合,入口冰爽酸甜,几勺下去,暑气全消,应了那句知名的广告语「透心凉,心飞翔」。
到这里,我们有些能理解为何互联网上,总有人叫嚣着「天津刨冰申遗」。
质地粘稠的酸磨糕,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口味有细微区别。
在今年之前,提起刨冰二字,大部分人的关联词一定是「台式」「日式」「韩式」,这些都是属于 80 后的记忆。
实际上,中国人吃「刨冰」由来已久。从周代起,就专门有司掌冰相关事务的官职「凌人」,主掌斩冰、藏冰、启冰、颁冰诸事,费时费力从自然界获取的冰块,是专属于王公贵族的奢侈品,多用于皇家祭祀、降温。到了唐代,吃刨冰被写进史书。底部铺满碎冰,覆盖一层加了糖或蜜的「酥」(一种奶制品),先将酥加热融化,再急速冷冻,文人王泠然赞酥山「随玉箸而必进,非固非絺,触皓齿而便消,是津是润」。到了宋代,蜜冰沙等各类冰品令人眼花缭乱。
在冰淇淋还未普及的近代,几乎全国各地都会吃冰解暑,但为什么吃刨冰独独在天津保留并普及起来,甚至发展为一种市民文化呢?
福聚兴机器厂生产的手摇刨冰机。© 三条石博物馆
先把时间倒回至 19 世纪。1887 年,日本卖冰的商人村上半三郎发明了手摇刨冰机,极大提高了刨冰的制作效率。1920 ~1930 年代,天津三条石附近的多家铸铁厂都在生产这种手摇刨冰机。在三条石历史博物馆内,仍然可以看到当时由福聚兴机器厂生产的老式刨冰机。日本刨冰机为什么会传到天津,或许和天津开埠有直接关系。
1860 年,天津开放为通商口岸后,多国在天津设立租界(日租界在 1903 年正式成立),洋务派也在天津兴办实业。一时间,天津成为中国北方的开放前沿,工业、商业、金融业等迅速发展。如今,在海河两岸,仍能看到当时留下来的西洋风格建筑。先进生产技术和西方文化反映到市民生活中,表现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尤其是吃。不论是西餐还是冷饮,都引领了当时的风潮。
1930 年代,天津街头冷饮摊。© Harrison Forman
民国时期,天津人便把吃冰作为一种消夏的享受。1933 年 7 月出版的《北洋画报》中,冠生园冷饮便打出刨冰广告「各种刨冰,齿颊生凉」,1940 年代,天津兴起人造冰厂,纯净水造出来的冰,为刨冰提供了更为安全可靠的原料。现年 66 岁的铁真老姑创始人、「老姑」陈跃生告诉我们,从她父母辈开始,天津人便习惯夏日吃一碗刨冰。
在生活物资相对匮乏的时候,这碗加了糖精的刨冰,是弥足珍贵的夏日记忆。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刨冰想要继续俘获大众的心,就离不开自身的革新和迭代。在这方面,陈跃生最懂。
熟客常常直接唤陈跃生为「老姑」,天津话里,老姑指家中最小的女儿。
1990 年代,天津刨冰做法粗糙,由糖精、甜蜜素、色素调配成的五颜六色的糖浆浇在冰上。「大家生活条件好了,更注重健康了,就不愿意吃糖浆做的刨冰了。」1999 年,陈跃生跟着家里一起干餐饮,便开始研究升级刨冰,先是给刨冰加上炼乳,又把成品果酱改为自家现煮果酱,后来尝试将鲜果加入其中,让天津刨冰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天津刨冰成规模、成气候就是从我家开始的。」她的语气骄傲且肯定。
如今,每天早上 6 点,老姑店里的第一盆酸磨糕已经做好,其他果酱、水果等配料也在准备中。一年四季,店里都有刨冰售卖。夏季生意好,外卖堂食加一起能有 1000~2000 单,至少用完 15 袋冰(每袋有 9 块,每块冰可做 9 份刨冰)。冬季的时候,大家在店里吃红焖羊肉,吃热了也会点一份刨冰,一来解腻,二来降火气。
来天津前,我曾向本地朋友询问「哪里的刨冰最好吃」,收获的答案和天津人推荐煎饼果子一样 ——「家楼下的最好吃」。满街大大小小的刨冰店,足以让店铺内卷,铆足劲儿提高产品水平,当然随便吃都不会错。而且除了味道,天津人吃刨冰在乎的还有状态。
古香斋兼卖栗子、刨冰、粽子,显然,刨冰窗口人气最旺。
15 点 30 分,天津市河北区的人气刨冰「古香斋栗子刨冰粽子」(以下简称古香斋)门前排起小长队。古香斋位于靖江路和金沙江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处,门口几棵参天古木是天然的遮阳伞,把十几张塑料小方桌全罩在身下,风从四面吹来,坐在树底下吃刨冰的人,一点儿也不会感到闷热。
它家哪款刨冰最好吃?
四黑。嘿,你就吃吧。
古香斋四黑刨冰,表面雪白一片,内藏乾坤。
我们从善如流。比起早上那碗,这碗四黑刨冰明显更精致。蓬松的白冰像冬日的雪堆,白雪皑皑之下又暗藏乾坤,巧克力酱、桑葚、蓝莓、酸磨糕、红豆,货真价实的小料夹在中间,再往下是加了炼乳的雪花冰。不管是按照顺序,先用白冰解暑,再用小料满足,最后欣赏雪花冰的奶香余味;还是一勺子擓下去,集齐 3 种口味,融合出复杂而不失层次的味道,这碗刨冰都足以振奋懒洋洋的午后。
不过这是天津,懒洋洋的劲儿似乎不需要被振奋。在座的人吃刨冰,没谁是为了冷个激灵,积蓄好力量奋战下一场工作。妈妈牵着孩子、紧挨着坐的情侣、成群结队的中年男性、活力满满的学生团体、头顶可见白发的大爷大妈,还有远道而来操着标准普通话的游客,这样的食客画像,不用过多描述,松弛感就能溢出屏幕。
如果可以,微信状态值得给天津人专门增加一个「吃刨冰」配上翘脚小人图案的选项。
在古香斋,冰不够吃可以再去窗口免费加。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一位大哥抬起头看向我们,手里还端着刚加满白冰的碗。「你们冰够吃吗?不够可以免费加。」接着又透露了一个天津刨冰的隐藏食用技巧,就连与他一起同来的朋友都一脸吃惊。这也是将松弛感顶到满格的一桌,自称为「无社保三人组」,翘班出来吃刨冰,而且不是第一次。「天津人就是爱吃刨冰,想起来就吃一碗。像我们夏天约朋友出来,都会约到刨冰摊。尤其是晚上,一边吃一边聊天,还能抽烟,不比在咖啡店舒服?」吃刨冰是一种社交,且仅存在于亲密关系之间。
吃刨冰的松弛感和社交属性,也回答了开头的问题,为何它能成为天津的市民文化。刨冰容易化,堂食是它最好的归宿,人们愿意花时间坐下来吃,就在一定程度战胜了现代文明推崇的高速生活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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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刨冰什锦刨冰;
渴渴夏冰品抹茶雪花冰;
王中王刨冰全料刨冰。
天津的一日刨冰巡礼还在继续,我们分别又尝试了老黑刨冰、渴渴夏冰品和王中王刨冰。
与古香斋同在河北区的老黑刨冰,藏身在小区里,将居民楼一层改为刨冰店,招牌什锦刨冰由杏肉、杏干、山楂酱、菠萝酱、小豆搭配而成,在白冰上加一勺秘制酸梅汤,让它区别于其他家的刨冰。老板会贴心配齐勺子和吸管,既能吃刨冰又能喝冰沙,一举两得。
渴渴夏冰品可以被称为新式刨冰店,夏季开张,冬季休息,主营年轻人更喜欢的绵绵冰,质地绵密细腻,抹茶口味卖得最好。
相距不远的王中王刨冰,1989 年开张,创始人早已退居二线,交由儿子赵大炮打理。全料刨冰集齐多种现熬果酱、小豆、酸磨糕等,鲜果与传统风味碰撞。最诱人的是王中王大全,几乎涵盖所有的鲜果,顶部还加了一颗香草冰淇淋球,看到便口舌生津。
傍晚,铁真老姑店门口。
19 点,我们回到铁真老姑,见到了「老姑」本人,了解到前文提及的关于天津刨冰的细节。从开业当天,这家店就在排队,以前是天津本地人排队吃,这两年多了不少外地人。「山东、北京的客人多,上次还有个广东的客人,专门来店里排队吃我们的刨冰。」陈跃生聊起那些让她印象深刻的客人。她说有两位河北保定的客人几乎尝遍了天津的刨冰,最喜欢的还是她家的味道,当场决定跟她学艺,一打听才知道二人本来就从事餐饮行业,但经营情况不尽如人意,到天津来就是想寻找新的出路。老姑也毫无保留,亲手教授熬料方法,传授经营心得。如今小两口在保定的刨冰生意越做越红火。
在互联网上,天津似乎一直保持着热度。开车经过海河,跳水的天津伯伯(bai bai)精神头不输奥运会上的专业运动员。年轻人在凌晨 12 点约朋友到刨冰摊叙旧,也稀疏平常。在一座轻松、愉快、宽容、开放的城市,相声是一种市民文化、跳水是一种市民文化,刨冰成为一种市民文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