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课 >
一天下午无事,我就去找红军政治部的刘晓,他的办公室在预旺堡城墙上的一个碉堡里。
新中国首任驻苏大使刘晓
我见到的指挥员和党的领导人已经不少了,但是士兵群众却不够。到现在已经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红军指挥员们都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是通过共产党派在部队每一单位的政治部中的代表有效地受到共产党的领导。当然,托洛茨基先生可能会争论,他们究竟是好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坏马克思主义者,但我在这里却不想作这样微妙的区分。重要的是,按他们自己的方式,他们是社会主义的自觉战士,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相信自己是一个世界性运动的一部分。
我对刘晓说:"我已见了不少指挥员,但士兵却见得不够。普通战士究竟怎么样?这些反帝和阶级斗争的玩意儿,他们到底相信几分?我要去参加他们的政治课,希望你同我一起去。他们的方言太多,我一个人去不能全听懂。"
刘晓是我在红军中遇到的思想最一本正经,工作最刻苦努力的青年之一。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二十五岁 的青年,面容清秀、聪明,态度极其温和谦恭、彬彬有礼。我感觉到他内心中对自己同红军的关系极为自豪。他对共产主义有一种宗教式狂热的纯粹感情。我相信,他如果接到命令是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不管多少的"反革命分子"和"叛徒"的。
我没有权利闯到他那里去打扰他的工作,但是我知道他接到命令要尽一切可能协助我。他有好几次充当我的翻译,因此我就充分利用这个条件。我也认为,他厌恶外国人,后来他向我谈了他的简短自传以后,我就不怪他了。他在自己的国土上曾两次遭到外国警察的逮捕和囚禁!
刘晓以前是湖南辰州府一所美国教会学校东景书院的学生。他在一九二六年和大革命以前本来是个虔诚的原教旨派基督教徒,热心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一天他领导一次学生罢课,被学校开除,家庭与他断绝关系。他对在中国的"教会的帝国主义基础"有了认识以后,就去了上海,积极参加那里的学生运动,加入了共产党,被法租界警察逮捕。一九二九年获释后,又找到了同志们,在共产党地下省委领导下工作,又被英国警察逮捕,关在有名的华德路监狱,受电刑拷打,要他招供,后来移交给中国当局,又关监牢,到一九三一年才重获自由。当时他才二十岁。不久之后,他就由共产党的"地下交通"送到福建苏区,从此就一直在红军里。
刘晓同意陪我一起到一个列宁室去参观上政治课。这是一军团二师二团的一个连在开会,有六十二人参加。这是该连的"先进小组",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小组"。
毛泽东与美国记者厄尔.利夫
红军中的政治教育是通过三个大组进行的,每个大组分为上述两个小组。每一小组选出自己的士兵委员会,同上级军官商量办事,派代表参加苏维埃。这三个大组中,一个是由连长以上军官组成;一个是由班长和士兵组成;一个是后勤部队﹣﹣炊事员、马夫、骡夫、通讯员和少先队。
屋子里装饰着绿色的松柏树枝,大门上钉着一颗纸制的大红星。里面是必备的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是淞沪战争英雄蔡廷锴将军和蒋光鼐将军的照片。有一张俄国红军在红场集合庆祝十月革命的巨幅照片﹣﹣那是从上海一家杂志上剪下来的。最后,还有一幅冯玉祥将军的巨幅石版印刷像,下面的口号是"还我河山"!这是中国一句古话,现在由于抗日运动而复活了。
蔡廷锴
战士们坐在他们自己带来的砖块上(常常可以看到士兵们上学去时,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带着一块砖头),带领他们的是连长和政治委员,两人都是党员。据我了解,题目是"抗日运动的发展"。一个身材颀长、面容瘦削的青年在讲课,他似乎是在总结五年来的中日"不宜之战",提高嗓门在喊叫。他谈到日本侵略满洲,他自己在那里的经历,他当时是张学良少帅的军队中的一个士兵。他谴责南京下令"不抵抗"。然后他介绍了日本对上海、热河、河北、察哈尔和绥远的侵略。他说每次侵略中"国民狗党"都不战而退。他们"把我国四分之一的领土奉送给了日本强盗"。
"为什么?"他问道,非常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为什么我们中国军队不打仗救中国?是因为他们不愿打吗?不是!东北军战士几乎天天要求我们的军官率领我们上前线,打回老家去。每个中国人都不愿当亡国奴!但是中国的军队因为我们的卖国政府而不能打仗。"
蒋光鼐与周恩来
"但是如果我们红军领导他们,人民就会打仗……"他最后总结了抗日运动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西北的发展。另一个人站了起来,立正地站着,双手贴着身子的两边。刘晓悄悄地告诉我,他是班长﹣﹣一个上士﹣﹣参加过长征。"不要打日本的只是卖国贼。只是有钱人,军阀,税吏,地主,银行家,他们开展'与日本合作'运动,提出'联合反共'的口号。他们只是一小撮,他们不是中国人。
"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抗战救国。只要向他们指出一条道路……我怎么知道的?在我们江西苏区,我们人口只有三百万,但是我们招了五十万人志愿参加的游击队!我们忠诚的苏区在我们反对卖国白军的战争中热情支援我们。红军在全国胜利后,我们就会有一千多万的游击队。那时看日本人敢不敢抢我们!"
还有许多这样的发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痛斥日本,有时强调,有时不同意以前一个发言者的话,有时对组织讨论的人提出的问题作出答复,或者对"扩大抗日运动"提出建议,等等。
有一个青年谈到去年红军抗日东征山西时人民的反应。他叫道:"老百姓欢迎我们!他们几百几百的来参加我们红军。他们在我们行军的路上送茶水和饼来。有许多人从田里出来参加我们,向我们欢呼……他们十分清楚地明白,谁是卖国的,谁是爱国的﹣-谁要抗日,谁要把中国出卖给日本。我们的问题是要唤起全国人民,像我们唤起山西人民一样……"
有一个发言者谈到白区的抗日学生运动,另一个谈到西南的抗日运动,一个东北人谈到张学良少帅的东北军为什么不愿再打红军的原因:"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大家都要团结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必须收复失地!"他慷慨激昂地结束他的发言。
第四个人谈到东北抗日义勇军,另一个谈到中国各地日本纱厂中的中国工人的罢工。
讨论历时一个多小时。指挥员和政治委员有时插言总结一下刚才的发言,发挥其中的一个论点,或者补充一些新的情况,纠正刚才发言中的某一点。战士们都用小本子吃力地记了简单的笔记,他们诚实的农民的脸上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色。整个讨论是很生硬地带有宣传性的,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夸大事实。这甚至有点传教的味道,所选的材料都是为了证明一个论点。但它的效果很大,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在这些年轻的没有什么训练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简单然而强烈的信念,从形式上来说是很符合逻辑的信念,也是任何一支十字大军为了要加强精神团结、勇气、为事业而牺牲﹣﹣我们称之为士气的那种精神﹣﹣都认为是必要的信条。
最后我打断了他们的发言,提出一些问题。他们都举手抢着回答。我发现在场的六十二个人中,有九个来自城市工人阶级家庭,其余都是直接来自农村。二十一个以前在白军当过兵,六个前东北军。只有八个已婚,二十一个来自红军家庭﹣﹣也就是在苏区得到土改好处的贫农家庭。三十四个不满二十岁,二十四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只有四个在三十岁以上。
作战中的蔡廷锴
我问道:"红军在哪个方面比中国其他军队好?"这个问题有十二个人立即站起来回答。我当时记下的答复,有一部分简述如下: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
"红军是抗日的。"
"红军帮助农民。"
"红军中的生活条件同白军生活完全不同。我们在这里人人平等;在白军中,士兵群众受到压迫。我们为自己和群众打仗。白军为地主豪绅打仗。红军官兵生活一样。白军士兵受奴隶待遇。"
"红军军官来自战士行列,完全靠表现得到提拔。但白军军官是靠钱买的,或者用政治影响。"
"红军战士是志愿当兵的,白军是强征来的。"
"资本家的军队是要维护资产阶级。红军为无产阶级打仗。"
"军阀的军队的任务是收税和压榨人民的血。红军为解放人民打仗。"
"群众恨白军:他们爱红军。"
我再一次打断他们:"但是你怎么知道农民是真的爱红军的呢?"这时又有好几个人跳起来回答。政治委员指了一个。
"我们到新区去的时候,"他说,"农民们总是自动出来帮助我们做急救工作。他们把我们的受伤的战士从前线抬回医院。"
另一个:"我们长征过四川时,农民给我们送来了他们自己做的草鞋,一路上给我们送来了茶和热水。"
第三个:"我在刘志丹的二十六军里在定边作战的时候,我们的小分队保卫一个孤立的岗哨,抵抗国民党将领高桂滋的进攻。农民们给我们带来了吃的和喝的。我们不用派人去搞给养,人民会帮助我们。高桂滋的军队打败了。我们俘虏了几个,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有两天没水喝了。农民们在井里放了毒逃走了。"
一个甘肃农民出身的战士:"人民在各方面帮助我们。在作战的时候,他们常常把小股敌军缴了械,切断他们的电话电报线,把白军调动的消息告诉我们。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切断我们的电话线,他们帮我们拉电话线!"
高桂滋
另一个:"最近一架敌机在山西一个山上坠毁时,只有几个农民看到。他们只有红缨枪和铁锹武装,但是还是袭击了那架飞机,把两个飞行员缴了械,捉了起来,送到瓦窑堡我们这里!"
还有一个:"今年四月在延长,有五个村子成立苏维埃,我正好驻扎在那里。后来我们受到汤恩伯的进攻,不得不后撤。民团回来后捉了村里十八个人,砍了他们的脑袋。这时我们进行了反攻。村里的人领我们从山上一条秘密小道袭击民团。他们没有防备,我们进攻后缴了三排敌军的械。"
这时,一个脸上长了一条长疤的青年站了起来,讲了长征路上的经历。他说:"红军过贵州时,我和几个同志在遵义附近受了伤。当时部队得前进,不能带我们走。医生给我们包扎好后,把我们留给一些农民,要他们照顾我们。他们给我们饭吃,待我们很好,白军到那个村子来时,他们把我们藏了起来。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复原了。后来红军回到这一带来,第二次攻克了遵义。我们回到了部队,村子里有几个青年和我们一起走了。"
另一个:"有一次我们在(陕西北部的)安定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只有十多个人和十多支枪。农民给我们做豆腐吃,给了我们一头羊。我们大吃了一顿就睡了,只留一个人站岗,他也睡着了。但在半夜里,有一个农村孩子跑了来把我们叫醒。他从山上跑了十里路来告诉我们,民团在那里打算包围我们。一个小时后民团果然来进攻了,但我们已有准备,把他们打退。"
一张借据的原件
一个眼光明亮的少年,嘴上还没有长毛,他站起来宣布:"我只有一句话要说。白军到甘肃的一个村子中来时,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给他吃的,没有人要参加。但是红军来时,农民们组织起来,成立委员会来帮助我们,青年人都志愿参军。我们红军就是人民,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
那里的每一个青年似乎都有个人的经历可以说出来证明"农民爱我们"。对于那个问题,我记下了十七个不同的答复。这样一问一答很受人欢迎,结果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我才发现这些战士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向他们道歉,准备走时,该连的一个"小鬼"站起来说:"不要客气。我们红军打仗的时候顾不上吃饭,我们向我们的外国朋友介绍红军时也不在乎过了吃饭时间。"
这话讲得很得体,那个小鬼说的大概句句是实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狼吞虎咽地很快喝完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那是几分钟之后我在该连食堂里看到他们盛给他的。
< 红色窑工徐海东 >
一天早上我到彭德怀的司令部去,发现他有好几个部下在那里,正好开完会。他们请我进去,开了一只西瓜。我们围桌而坐,淘气地在炕上吐起瓜子来。我注意到有一个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年轻指挥员。
彭德怀看见我瞧着他,便开玩笑说:"那边这个人是著名的赤匪。你认出他来了吗?"新来的那个人马上面露笑容,脸涨得通红,嘴里露出掉了两个门牙的大窟窿,使他有了一种顽皮的孩子相,大家不由得都笑了。
"他就是你一直要想见的人,"彭德怀又补充说,"他要你去访问他的部队。他叫徐海东。"
中国共产党的军事领导人中,恐怕没有人能比徐海东更加"大名鼎鼎"的了,也肯定没有人能比他更加神秘的了。除了他曾经在湖北一个窑场做过工,外界对他很少了解。蒋介石把他称为文明的一大害。
抗战中的徐海东
最近,南京的飞机飞到红军前线的上空,散发了传单,除了其他诱惑(红军战士携枪投奔国民党,每人可获一百元奖金)以外,还有下列保证:凡击毙彭德怀或徐海东,投诚我军,当赏洋十万。凡击毙其他匪首,当予适当奖励。
可是就在这里,羞怯地长在一对宽阔的孩子气肩膀上的,却是南京的悬赏不下于彭德怀的脑袋。
我表示感到很荣幸,心里在想,有一条命对你部下值这么多的钱,不知有何感觉,因此问徐海东,他请我去访问他的部队是不是当真的。他是红军十五军团司令,司令部设在西北八十里外的预旺县。
"我在鼓楼已为你准备好了一间屋子,"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想来就告诉我好了,我派人来接你。"
我们当场就谈妥了。
因此几天之后,我带了一支借来的自动步枪(这是我自己从一个红军军官那里"没收"来的),在十名带着步枪和毛瑟枪的红军骑兵护卫下前往预旺县,因为在有些地方,我们的路线离前线红军阵地只有很短的距离。与陕西和甘肃的无穷无尽的山沟沟相比,我们走的那条路﹣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草原的一条路﹣穿过的地方却是高高的平原,到处有长条的葱绿草地,点缀着一丛丛高耸的野草和圆圆的山丘,上面有大群的山羊和绵羊在放牧啃草。兀鹰和秃鹰有时在头上回翔。有一次,有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们,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然后又纵跳飞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惊人,姿态优美。
五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预旺县城,这是一个古老的回民城市,居民约有四五百户,城墙用砖石砌成,颇为雄伟。
徐海东雕像
城外有个清真寺,有自己的围墙,釉砖精美,丝毫无损。但是其他的房子却有红军攻克以前围城的痕迹。县政府的两层楼房已毁了一半,正面墙上弹痕累累。他们告诉我,这所房子和城外的其他房子都是红军开始围城时马鸿逵将军的守军毁坏的。敌人从城外房子撤出时都纵火焚毁,以免红军占领后作为攻城的阵地。
"县城攻克时,"徐海东后来告诉我,"实际上只打了一场小仗。我们包围封锁预旺县十天。里面有马鸿逵的一旅骑兵和大约一千民团。我们根本没有进攻,到第十天晚上天黑后,我们在城墙上放了云梯,有一连人爬了上去,这时敌人岗哨才发现。一架机枪守住云梯后,我们又有一团人爬了上去。
"没有发生什么战斗。天亮以前我们就把所有民团缴了械,包围了骑兵旅。我们的人只死了一个,伤了七个。我们给民团每人发一元银洋,遣返他们回家,给马鸿逵的部下每人两元。他们有好几百人不愿走,参加了我军。县长和旅长在他们部下缴械时爬东墙逃走了。"
我在十五军团待了五天,发现时时刻刻全都是极为有意思的。而对于我这个"红区调查员"-﹣他们在预旺县是这样叫我的﹣-来说,所有这些事情,没有比徐海东本人的故事是更好的材料了。
徐海东
每天晚上他完成工作以后,我就同他谈话。我骑了马同他一起去七十三师前线,我同他一起去红军剧社看演出。他第一次告诉我关于鄂豫皖苏维埃共和国的历史,这在以前还从来没有为外人充分知道过。那个苏区在面积上仅次于江西中央苏区,作为这个广大地区的第一支游击队的组织者,徐海东对它的发展详情,几乎无不了若指掌。
徐海东给我的印象是我所遇到的共产党领袖中"阶级意识"最强的一个人﹣﹣不论在态度上、外表上、谈吐上和背景上都是如此。事实上,除了贺龙以外,他大概是指挥员中唯一的"纯无产阶级"。虽然红军中的大多数下级军官出身于无产阶级,有许多高级指挥员出身于中产阶级或中农家庭,甚至出身于知识分子。
徐海东是个明显的例外。他对自己的无产阶级出身很为自豪,他常常笑着称自己是个"苦力"。你可以看出来,他真心真意地认为,中国的穷人、农民和工人,都是好人﹣﹣善良、勇敢、无私、诚实﹣﹣而有钱人则什么坏事都干尽了。我觉得,他就是认为问题是那么简单:他要为消灭这一切坏事而奋斗。这种绝对的信念使他对自己的大胆无畏,对他的部队的优势所说的自豪的话,听起来不至于使人有狂妄自大的感觉。他说,"一个红军抵得上五个白军"。你可以看出,在他看来,他这话不过是说明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的自豪的热情未免有点幼稚天真,但是极其真诚,他的部下对他的拥戴的秘密也许就在这里。他对自己的部队极感自豪﹣-不论他们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战士、骑兵、革命者的能力。他对他们的列宁俱乐部,他们的艺术化的招贴﹣﹣的确很好﹣﹣都感到很自豪。他对他的几个师长﹣﹣其中两个"像我一样是苦力"出身,一个只有二十一岁,当红军却有六年了﹣﹣也很感到自豪。
徐海东很重视能够表现身体强壮的事,他打仗十年,负伤八次,因此行动稍有不便,使他感到很遗憾。他烟酒不沾,身材仍很修长,四肢灵活,全身肌肉发达。他的每条腿、每条胳膊,他的胸口、肩膀、屁股都受过伤。有一颗子弹从他眼下穿过他的脑袋又从耳后穿出。
但他仍给你一个农村青年的印象,好像刚从水稻田里上来,放下卷起的裤腿,参加了一队路过的"志愿参加"的战士的队伍。
我也打听清楚了他的门牙是怎么掉的。那是在骑马失事时碰掉的。有一天他骑马在路上驰骋,马蹄碰了一个战士,徐海东拉紧缰绳想看看那个战士有没有受伤。马一受惊,把他撞在一棵树上。两个星期后他苏醒过来时,发现他的门牙已嵌在那棵树上了。
"你不怕有一天会受伤吗?"我问他。
"不怎么怕,"他笑道,"我从小就挨打,现在已经习惯了。"
事实上,他的童年生活足以说明他今天为什么成了一个革命者。我向他问到他的生平,要套出他的回答来很费力,因为像所有的红军一样,他只肯谈打仗。我从记下的几百字的笔记中,选出少数一些重要事实在这里。
徐海东一九○○年生于汉口附近的黄陂县。他的家庭世世代代都是做窑工的,祖父一代曾经置过地,但由于旱灾、水灾、捐税,后来就赤贫化了。他的父亲和五个哥哥在黄陂的一个窑里做工,仅可糊口。他们都是文盲,但因海东聪明,又是幼子,所以凑钱送他上了学校。
"我的同学几乎全是地主或商人的子弟,"徐海东告诉我说,"因为穷人的孩子很少有上学的。我同他们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念书,但是他们很多人都讨厌我,因为我很少有鞋穿,衣服又破烂。他们骂我我忍不住要同他们打架。如果我跑到先生那里告状,他总是打我。但是如果地主的子弟打输了,他们去先生那里告状,打的又是我!
"我上学第四年,也就是十一岁那年,参加了一场'富人打穷人'的吵架,一群'富家子弟'把我逼到墙角里。我们当时扔着棍棒和石头,我扔出去的一块石头打破了一个姓黄的孩子的脑袋,他是个有钱地主的儿子。那孩子哭着走了,不久又带着他家里的人回来。他老子说我'忘了生辰八字',对我拳打脚踢。先生又打了我一顿。我就逃学不肯再去。这件事对我印象很深。我从此相信,穷人的孩子是得不到公平的。"
徐海东就到窑厂去当学徒,在"谢师的几年"里没有工资。他十六岁满师,在三百个工人中工资最高。他微笑着吹嘘说:"我做窑坯又快又好,全中国没有人能赶得上,因此革命胜利后,我仍是个有用的公民!"
他回忆起一件事件,使他更恨地主豪绅:"一个戏班子到我们附近来唱戏,工人们都去看戏了。豪绅官僚的太太也在那里看戏。工人们自然很好奇,要想看看这些阔佬的足不出户的老婆到底是什么模样,因此就盯着包厢瞧。阔佬们就命令民团把他们赶出戏园子,结果就打了起来。后来我们厂主不得不设宴请得罪的'贵人'吃饭,放鞭炮为那些被人偷看过的女人'清白受玷',赔礼道歉。厂主想从我们工资中扣钱来办酒席,我们表示要罢工反对,他这才作罢。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组织起来的力量是穷人自己的武器。"
徐海东二十一岁的时候因家庭纠纷一怒离家出走。他步行到了汉口,接着又到了江西,做了一年窑工,攒了钱,打算回黄陂。但是他得了霍乱,等养好身体,积蓄也花光了。空手回家不好看,他就参加了军队,他们答应他每月十元军饷,得到的却只是"挨打"。这时国民革命在南方开始,共产党在徐海东所属军队中进行宣传。
徐海东
他们有好几个给砍了头。他对军阀的军队感到厌恶,和一个军官一起开了小差,逃到广州,参加了张发奎将军的国民党第四军,一直待到一九二七年。他当了排长。
一九二七年春,国民党军队分成左翼和右翼两派,这个冲突在张发奎的部队里特别尖锐,这时这支部队已到了长江流域。徐海东站在激进派一边,不得不逃亡,他偷偷地回到了黄陂。这时他在一些学生的宣传影响下已成了共产党员,他在黄陂就立即开始建立党支部。
一九二七年四月发生右派政变,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但徐海东却没有,他单独得出结论,觉得采取独立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把窑厂的工人几乎都组织了起来,还有一些当地农民。从这些人中他组织起湖北省的第一支"工农军队"。他们开始时只有十七个人,一支手枪,八发子弹﹣﹣那都是徐海东自己的。
这就是后来发展成为有六万人的红四方面军的核心,到一九三三年在它的控制下的苏区有爱尔兰那么大。它有自己的邮局、信贷系统、铸币厂、合作社、纺织厂,还有总的来说组织得相当完善的农村经济,在一个民选的政府领导之下。黄埔军校毕业生、前国民党军官徐向前成了四方面军司令。莫斯科回来的留学生、一九一七年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伟大领袖之一张国焘任政府主席。
像江西一样,这个鄂豫皖红色共和国经受住了南京方面的头四次"围剿",在这个过程中反而加强了自己。也像江西一样,在第五次围剿中,同样的战略和战术迫使四方面军主力最后作"战略后撤",先到四川,后来又到了西北。
除了经济封锁、每天空袭、并且在鄂豫皖苏区周围建筑好几千个碉堡网以外,南京的将领们显然执行一种把红区老百姓几乎完全消灭的政策。他们最后终于认识到红军的唯一真正基础是在农民群众中间,因此着手有步骤地消灭老百姓。在第五次围剿中,湖北和安徽的反共部队共约三十万人,由蒋介石派了在南昌和南京的军校中经一年反共宣传思想灌输的、受到法西斯训练的军官来加强。其结果是一场激烈程度不下于法西斯对西班牙的侵略的内战。
统治阶级的政权一旦受到威胁,它所进行的报复似乎到处都是采取同样野蛮的方式,不论种族或肤色。但是有些手法上的不同,却颇有启发意义,这里不妨花一些篇幅来说明一下这在中国是怎样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