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一生有四位良友:烟、酒、茶和唱机。“四友”经常出现在各种小画中,只简练的几笔,就描画出了友情的温度。那个夏天,他与朱自清等人喝茶毕,顺手画了一幅小画,照例有植物,芦帘上卷,一弯新月点缀着窗户的梦,两把竹椅,一张小桌,上置一把茶壶,四个茶杯。按照宋人的审美逻辑,是梅花提升了整个喝茶意境(“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丰子恺题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这词也是宋人写的,全词为:“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天儿热,又有雨,睡了个午觉,就搞了点娱乐活动,消消暑气,最后淡淡地交待一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仔细想来,他们肯定是喝了茶的,茶可解暑。对那时的文人阶层来说,大概没有人能抵挡“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诱惑,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社交媒介,更何况,那还是一个精巧的饮茶时代。杨万里推崇家乡的双井茶,瞧不上“日铸茶”和“建溪茶”。苏轼煎茶用个水都死抠烧水声。当皇帝的赵佶干脆写了一本《大观茶论》,总之是想指导别人点茶的意思。
丰子恺享受这种茶聚过程,他觉得写一本操作指南,实在是大煞风景,就选择了绘画,以记录那些喝茶的日子。那时,他在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与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叔琴等人共事。大家住得也近,屋子连着屋子,就轮流买酒,互相请客,一起喝茶闲谈。1924年,这幅漫画发表在朱自清、俞平伯合办的杂志《我们的七月》上,是丰子恺的成名作。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郑振铎没有参加这次聚会,只得赏画过瘾,“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朱光潜的逻辑在于:“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从器物的角度来说,这套壶杯,酒也喝得,茶也喝得,凭主客的兴趣和环境选择。丰子恺一生最爱绍兴黄酒,朱光潜观察他,“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概,我最喜欢子恺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丰子恺的看法是,“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日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大约,这就是一个素心人对另一个素心人的洞察与理解,以酒作喻,再恰当不过了。
同样的心境,延续到抽烟上,丰子恺的看法,既不功利,也无机心,他只是自觉每样物品都有它的生命。有一次,他新点了一支香烟,在痰盂上敲烟灰时,用力重了,整支烟就“溺死在污水里了”,觉得“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丰子恺解释说:
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两角钱可买二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
《乡村茶坊》,作于 1935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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