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面这件事上,南方不遑多让。譬如杭州。
在今年新鲜出炉的某国际知名美食榜单上,偌大的杭城,近一半的推介餐厅是面馆,也难怪网友们集体打趣,这知名榜单是不是把港剧片场搬到了杭州——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
杭州拥有近万家面馆,走到哪条街上,都有面馆的身影。杭州大概也是唯一把面称作“川”的城市。据“知食分子”们考据:一说南宋贵族们难忘河南豫菜“汆”(把食材放入水中快速煮熟)的烹饪手法,以此来命名面条,后来百姓们叫着叫着,就误把“川”当作了“汆”。另有一说是江南书生们“以字定形”的惯例,用“川”字表达面条筋道、根根分明的样子。
宋时的河南话发音,如今已经无从考据了,但“川”字确实像极了并列的三根面条。落到杭州人的面碗里,只有一湿一干两碗:湿的是片儿川,干的是拌川。前者是汤面,基本配置是雪菜、笋片、肉丝。后者的情况就复杂多了——无汤,但口感并不干。
所以,拌川=拌面?
并不是。
拌川和拌面最大的区别在于,拌川的面条在汆熟后,还需要与浇头一起翻炒搅拌,出锅的面条,半干半湿。在面馆制作拌川的后厨里,“一心二用”是师傅们必备的能力。
灶头上,需要同时支起两口锅,且同步操作。一口锅用来汆面条,水烧滚,把面条汆至断生;与此同时,另一口锅用来炒浇头,肉丝、豆腐干、韭芽,先后下油锅,翻炒并略勾芡,这样卤汁更容易挂上面条。要想面条不糊不烂,浇头恰到好处,考验的就是大师傅三心二意的能力。“时间管理大师”的称号,绝对是对一位大师傅最高的褒奖。
在面条与浇头的翻炒搅拌过程中,油要多,火要旺,老抽、黄酒、盐、胡椒、勾芡,一样都不能少,这样方才油润喷香、柔滑微黏,咸鲜的汁水更容易挂在干捞的面条上,说白了,其实和西餐当中的番茄肉酱意面的“挂汁”效果是同一个道理。
如今,杭城以拌川著称的面馆,如方老大、复兴面王、小狗面馆……通常都是明档后厨,你能够直截了当地看清楚师傅们的每一步操作。我见过最猛的火头,无疑是在本塘著名的方老大面馆。走到门面前,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片冲天的火光。只见两位阿姨各自占据山门、执掌炉灶,火舌舔着铁锅。瓷罐里的猪油挖一角,肉丝、豆腐干、韭芽扔一把,便开始了一阵急火猛攻,仿佛是两位武林高手在原地发功,颇具视觉效果。
食客们吃的是面,看的则是场面。
因为有了油脂的包裹,拌川的口感不像炒面那样干,却因遭受过热油的锤炼,比一般冷面、拌面多了一份锅气。所以它最好的搭配,无疑是开水冲泡的一碗虾皮紫菜榨菜丁汤:清油解腻。这种奇妙的搭配,不逊于重庆小面配骨汤。
相传著名剧作家夏衍先生,作为一个杭州人,当年最爱去庆春门外的一家面馆大啖肉丝拌川。梁实秋的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杭州人,所以他笔下的老北京炸酱面,也有了杭州拌川的些许影子:“酱不能多,多则码子太咸,加在面里不能吃个痛快;烹饪过程中不能慢炸,最好旺火快炒,这样才能让码子清爽不糊;面条要抻的,不能用切面,现煮现吃,才够味道……”
撇开典史考据,拌川之味,也确是杭州最有生命力的美食。听闻,不久之后杭州将举办“江南面王”争霸赛,并把拌川打造成地标美食。
如今,除了那些火爆于社交网络的网红面馆。老城区的那些面馆,一直活跃着,有的上了《舌尖上的中国》,有的翻新了招牌,有的仍是那个小小的店面。每家面馆往往都有大批拥趸,一碗面据守着各自的一方天地。
我常去的那家面馆,则是我家附近的一家无名面店,位于胭脂巷。无名面店,不是“默默无闻”的“无名”,是真的没有名字,以至于大众点评上长期以来收录的名号,就叫无名面店。
一个铁门,一块小红菜牌,靠着一所小学,并不在巷子的C位,比其他店铺还要再偏僻些,也没有挂招牌,但只要它家开着门,门前的几张桌椅、吃面的客人、等位的队伍,就都成了这家店的招牌。
等位是常事,点好了面,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大快朵颐。好在翻桌速度极快,大家吃好了就起身,也不必苦等。不过,店里的面往往都是限时限量的。来得早,你可以点种类,来得晚了,你就只能问“还剩下什么”。每当我吃着最后一份黑鱼拌川,听着别人点了同款却被告知“黑鱼没有了”的时候,那份油然而生的沾沾自喜,总是一天当中最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快乐。
我有一个艺术家朋友,因为一碗拌川与一道清炒藕片,一直流连于此。有一次甚至一口气点了两盘清炒藕片当作浇头,就连见惯风雨的老板娘都惊呆了,“你那么喜欢吃藕?”
“是的,藕是最有感情的植物!”
“为什么?”
“因为……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