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这首诗:动人,诱人,亦是诗体亦散文,山水纪行的巅峰之一

愚鲁说文化 2025-03-21 15:57:27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是的,仅动人韩愈已不满足了,推进下去,推上了“诱人”的境界——新雨过后,闲坐寺中石阶,看满院的芭蕉更大更绿,而栀子花开得更盛更香更丰美……人如新,草木如新,万事万物新得发甜——这两句诗竟是可以“吃”的。……

“山水纪行”这一题材,凡我国文章大家莫不擅长。——一者,遥自《诗经》,山水与文学便是亲兄弟,“景语”与“情语”便是亲姊妹(化用南朝刘勰、近代王国维观点)。甚至可以这么说,根本上,我国的一切文学就是打这片“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一山一水、一沙一叶而来的——打先人们对这一番江山绵绵不绝的赞美、珍视及愈见宏大的期许而来的。——有是哉,二者,倘未能先行见过我国的这番奇山秀水,倘未能先行写通、写顺、写透那种山水之美,那支笔便总不免是滞涩的——亦犹未被滋生于山水之美的“风物之美”、“人情之美”所浸润到。其一旦放到写人写事上,怕更显不足……

不妨这么说,拿武侠小说里的话说罢,即山水纪行好似我国文学的“少林长拳”、“太祖长拳”,失之,便几乎断绝了成为一名武者的可能——遑论顶尖高手。

黄山美景一瞥

屈宋得之,笔底便总是一片饱满乃至“野蛮”的生命力——蓄之发之,始又有那种奇诡莫测、飞天遁地的美学;李杜得之,王孟得之,苏辛得之,其不论哪一篇都有一种“深沉的通顺”——写人写史写随便什么题材什么体裁,写什么都带劲,都有一副强筋健骨,怎么写都不让人觉得那是为赋新词拼拼凑凑……还有没有了?太多太多了,诚如上文所言,“凡我国文章大家”者——再比如“韩柳”。观他们的一些山水纪行,甚至感到:那是把少林长拳练成了一门天下绝学吧?盖他们笔下的山水纪行犹已是最最顶格的完成品也已。对于优秀文学的期许,那里不仅都有,且已超过了哪怕最苛刻的期许太多太多……

广东潮州韩文公祠一瞥

韩文公的《山石》:由动人而诱人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或《江雪》、《渔翁》大家都太熟悉了,不赘述了;此处主要推荐韩愈韩文公的一首山水纪行诗,曰《山石》,写在他老人家三十出头之时: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黄昏到寺蝙蝠飞”画意(找不到太贴切的图片)

如上,全诗可分成五段,要而言之,这就是一篇“诗体的游记散文”——韩诗的一大特色即此“以文为诗”(清代赵翼)。

1、这一次出游是如何开始的呢?盖“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全诗第一段:山路可是不大好走啊;走着走着,黄昏已至,幽暗的暮色中忽就拔地而起了一座古刹(洛阳北惠林寺,今已不存)——它是漫天暮云送来的吗,还是深山中的蝙蝠一齐衔过来的?……——何谓“对于优秀文学的期许”?概而言之,您须写得“动人”,须既确定了“人”,又为人这件事引入了些婆娑的不确定性——引读者觉得既无比熟悉又遥远、陌生。——山石嶙峋,黄昏古刹,蝙蝠翻飞,其正好出入于熟悉感、陌生感之间。

然而:2、第一段的下二句“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便直接超越了读者对于“动人”的期许。是的,仅动人韩愈已不满足了,推进下去,推上了“诱人”的境界——新雨过后,闲坐寺中石阶,看满院的芭蕉更大更绿,而栀子花开得更盛更香更丰美(化用霍松林观点)……人如新,草木如新,万事万物新得发甜——这两句诗竟是可以“吃”的。

雨中芭蕉

此外,一则,逻辑上,这两句诗其实补缺了此次出游乃绝对是“苦尽甘来”。原来不止是“山石荦确行径微”,这一路竟还顶着“新雨”呐!山路隳颓且湿滑。——纯粹的诗体允许且鼓励跳跃性,甚少这般逻辑周全,是所谓上文对这篇《山石》的定性——“一篇诗体的游记散文”云尔。二则,苦尽甘来,便越觉甘甜,诱人的力量亦由此产生。——除却这两句诗本就被写成了鲜甜诱人的滋味,逻辑上,行旅的过程本身竟也散发着饥后饱食的满足感。

金代元好问道韩愈的这两句诗是:

予尝从先生学,问作诗究竟当如何?先生举秦少游《春雨》诗为证,并云:此诗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叶大栀子肥之句校之,则《春雨》为妇人语矣。(《中州集》壬集)

元氏说的是什么?以其“动人”而“诱人”,所产生的十足饱满的“拉力”矣。相比之下,秦观的拉力稍显不逮,庶几乎尚没法拉人进入那种“饱食的满足感”。

“栀子肥”画意

此诗写尽了对于优秀文学的期待

3、全诗第二段:游览继续,彼“山水之美”稍歇而“人情之美”报到——寺中僧人带我们看古画,为我们铺床、准备斋饭……一则,作者在逻辑上继续保持周全性——“以火来照所见稀”,知:时间推移,黄昏过了,我们一行人又玩了许久许久……二则,“疏粝亦足饱我饥”,所以嘛,玩得饿了嘛——然对比这一路加这一院子的美景,真正的饭菜反倒不香了,惟江山秀色最可餐啊……

时间无形,逻辑无形,那便看我韩某人如何写之亦无形——上下五千年历史的飞跨反而好写,这种几个小时的时间的小跳步却万难写得细腻又不觉无聊。——空间变换,光影变换,人物变换,乃至饥与饱的生理心理的双重变换,韩文公都用到了。

4、全诗第三段仅两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不用说,入夜了;但不易发觉的是,这两句实则写尽了那一整夜。——贞元十七年(801年)农历七月二十二,韩愈三十三岁,与二三友人同游此惠林寺。农谚有云:“二十一二三,月出鸡叫唤。”《山石》这两句之中的“清月”乃下弦月,它入窗扉之时,鸡已叫过一遍,天就该亮了(引霍松林)。——所以,那是怎样的一晚呢?

前半夜卧听虫鸣,直至百虫音绝——睡不着啊;不多时,被“新雨”洗过的“清月”隔窗照来,这……这不又在唤我快快起床呢吗?……——又是把时间的一个跳步、个人的一点小心事写得如此丰富,又是写得有声有色有画有人,又是既顾及了前文又顺遂引起了下文……对于文学,任怎样使劲期待,于此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清月出岭光入扉”画意

第四段,顺承于上文:5、原来大家也都睡不着啊?来来来,干脆早早下山,玩儿去啊!——是以有“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一个个震古烁今彪炳史册的“大人先生”,此刻都成小孩儿了!——而那一片童真童趣的完整画面长什么样子?“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红日初升,晨雾尽散,仰观漫山古树雄壮,俯瞰山花愈见其红而山溪愈见其绿……我等天人,亦壮哉游弋此天地之间,纷纷然——天地烂漫!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画意

继之,下山去也,全诗亦随之收尾:6、岂不曰“人生如此自可乐”乎?……此间,一则,还是“顺”——散文游记一般顺,却又不失诗体的凝炼感、梦幻感、俯仰皆自由之感;二则,随韩文公等人这一路走,动人,诱人,越飘越高,最终却还给我做那一个人(化用宋代陆九渊观点)——至乐无过童真,无过无拘无束无所鞿地徜徉在这山水之间……

欣赏中国文学,不妨按下心,抬起脚

至此,小结道:1、韩愈此诗依旧着落在写人写事;惟之所以写得这么好——堪称超越了对好文学的所有期待,令元好问这等人物都不敢望其项背,其:把山水写得太顺而太透了。以此:2、人便无一刻不在景中,便无一刻不在“新雨芭蕉”的鲜甜滋润之中,便无一刻不在“清月出岭”的抚慰洗涤之中;乃至于人的生命力自将与“蝙蝠”、“百虫”、“松枥”的生命力并续为一处——不移不易,不朽……

所以:3、倘真的按下心来欣赏中国文学,一方面,按得下心却按不下脚——须走到山水之中去,走到我国文学的源头上去;一方面,带上韩柳、苏辛他们一齐走,试着在心里把那些文章卷成望远镜——借来:望江山之远,量主客之近,望古今时空风物之远,量人情人性之近……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3月21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刘勰《文心雕龙》,《新旧唐书》,元好问《中州集》,陆九渊《陆九渊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赵翼《瓯北诗话》,《全唐文》,王国维《人间词话》,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之中霍松林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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