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
世间的人和事很大程度上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下呈现出了不同的样子。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受得住屈辱的人一定也在一定程度上禁得住利诱,而一个在一定程度上禁得住利诱的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得住屈辱。之所以这里强调了“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存在着“共患难易,同富贵难”,范蠡老早就看透勾践,于是在灭吴后就选择离开。只要不自欺欺人,一两件小事就看得出来:勾践既有丧国之痛,失而复得,岂会再委国他人,且其人能忍辱到那般程度,不可知的变数太甚,文种远不如范蠡,倒霉是一定的。有鉴于此,白居易才会在其《放言》诗中说:
试玉当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
绝对的不可动摇有没有呢,一定有,而且历史上有很多,比如文天祥,不但不怕死,还不怕等死,那是真正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心中没有任何的挂碍,这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
项羽
项羽的脾气在他小时候就很明显了,先是学习不行,后来又学剑,还是不行,项梁对此很愤怒。但项羽却给这两样下了自己的定义:
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这话看起来既大气又没毛病,只是不该说,不说就是傲骨,说了就是傲气。这其中的道理是:他不是学好了极尽了解才觉得这些没用,而是在自己根本没学成,不了解的时候说的。这是典型的矫情,一个门外汉或者未曾体悟者说自己并不在乎某些种种,既不在乎,又何以心系之?书、剑无用,“万人敌”又学自哪里?小事都无法踏实,大事可想而知。果不其然,虽然项梁开始教的时候项羽大喜过望,但却是:
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万人敌”的韬略又给废了。心浮气躁向来不分古今,古人之浮今人有之,今人之躁古人亦有之。“浮躁”之根源在心有“挂碍”,有“挂碍”则必急于了却“挂碍”,急于了却“挂碍”则必急于求成,急于求成则必浅尝辄止。那项羽的“挂碍”又是什么呢?在他初见秦始皇出街的那句
“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的上限就在“他所能见到的范围内,别人有什么他就得有什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就是说在其认知范围内只要能“盛气凌人”就行,其它的不重要,于是乎一个击溃秦军主力的西楚霸王说出了:
“富贵不归故里如锦衣夜行。”
回去让某些人看见心里酸爽妒忌自己即可,这个“挂碍”就是项羽行为的内驱力。于是,最终不愿意过江东谋求东山再起,怕是因为“落魄归故里如素衣昼行”,而不是为了争天下,何况按照当时项羽的实力谋求划江而治并无问题,反过来说,若当真胸怀天下而不是仅仅“做给人看”,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项羽的心理本质上跟现下任何一个焦虑的普通人是一样的,渴望别人的妒忌,陶醉于自我虚幻的满足感,黏连于此,又岂能着眼于更大的格局?所以,范增并不是陈平搞死的,即便项羽稀里糊涂得了天下,终有一天项羽也会容不下他。
韩信
韩信原本在项羽账下听用,但两个人就是不对付,相信这种感觉人人都会有——见他就烦,更遑论听他的意见了。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不对付的原因反而是这二位乃同类人等。韩信属于那种“别人还没夸,自己先开始自夸”——“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是他自己的意思。
所以,当韩信向项羽进言自己用兵谋略的时候项羽会作何想呢?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韩信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意思是比我项羽还厉害?巨鹿之战是你打的,秦军是你消灭的,西楚霸王该让给你?那韩信又作何想?我就是比你这个武夫厉害,打赢巨鹿之战又如何,在河南晃荡那么久不知西进咸阳,竟让刘邦经营三个月之久;消灭秦军又如何,只为了替楚军替项燕报仇;至于西楚霸王,原来你只想当楚王,不想做天下的王,拜拜喽!
不过仅从纯军事角度来说,项羽并不弱于韩信,毕竟项羽实打实的胜仗在那放着,楚汉之争的初期甚至到了中期,拥有韩信的刘邦也被项羽揍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而韩信说服刘邦拜自己为大将军的理由也全都是项羽的性格问题,如舍不得封赏和妇人之仁,而他自己的“灯下黑”呢?跟刘邦要个“假王”的虚名,和项羽慕“西楚霸王”之名像不像,给他个王做,他当了家会不会“知柴米贵”(和项羽一样吝啬封赏),后来以自己楚王之尊去欺负当年接济他却没有接济到底的一个老妇,把妇人之仁反过来不就是韩信这样的做派吗?正反不管这二位干多大都得跟个“老太婆”计较。
交易
当初人家老太婆给韩信饭吃仅仅是因为看他饿,就是单纯这件事本身,但在韩信看来完全是交易,如此以来韩信后来责怪老太婆不能“坚持饭信”也就顺理成章——你这买卖赔大了。但在做交易上,他又不是纯粹的生意人,给老太婆扣了个“为德不卒”的帽子,还强调了一个“德”字,这就麻烦了,他还真就坏在这上头。最典型的一次就是已然攻下了已经被郦食其劝降的齐国,害死郦食其后,伸手向刘邦要经营齐地的“假王”称号。以当时他的实力就算反了,刘邦身边即使有张良也只能干瞪眼,而且韩信属下也不断有人明里暗里向他进言——你的“背”最漂亮。然而正当该赤裸裸谈利益的时候韩信居然想起了自己跟刘邦的情意,实的虚的什么都想要。再看看鸿门宴,该把刘邦拿下的时候,项羽心中的“老太婆”又开始出来蹦跶,婆婆妈妈得最终让刘邦跑掉。
总结一下项羽和韩信干得这些事,这二位像不像。再看看刘邦,狠劲上来什么都能舍弃,所以封赏的时候他才能不吝啬,割得下肉。所以,两个犯呛的人多是同类,那个喜欢“呛”的根本相同,像“一硬一软,一刚一柔”就压根呛不起来,刘邦的里子就又软又柔,而柔能克刚,软能泡硬。
老子和孔子
子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体两面”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只见一“面”者即是未见其“体”,未得其“体”者于己处亦不能自见。
老子云: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儒乃入世之道,道乃出世之儒。没有放下一切之念,入世必为支绌;没有尝遍世间之味,出世必有不舍。设易地而处,项羽即是韩信,韩信亦即项羽,以出入皆为系缚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