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梅,你真要这样?"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
她低着头,只是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那是1983年的夏天,知了在梧桐树上叫得震天响。柏油路被太阳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槐花香。
我怎么也没想到,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会撞在同一天:考上军校,却失去了心爱的姑娘。
那会儿住在县城边上的筒子楼里,一层楼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楼道里总是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
每天早上,大家都拎着搪瓷脸盆排队打水,顺便唠唠家常。楼道里贴着红色的标语,写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们家住在三楼,房间不大,但爸爸硬是在墙上钉了个木头书架,说:"再穷不能穷教育。"书架上放着几本破旧的语文课本,还有一本《雷锋日记》。
高二那年,晓梅转学来我们班。她爸是知青,前些年刚刚回城,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别的女同学都梳着两条辫子,她却剪了短发,显得特别精神。
那时候大家都穿蓝色校服,她却总爱在衣领别一朵白色塑料花。妈妈说这样不够朴素,我却觉得特别好看。
第一次见她,是在早读课上。我念错了"踌躇"这个字,她坐在前排,转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每天早上五点多,我都会绕着操场跑步,为了能考上军校。操场是土的,跑一圈下来,裤腿上都是灰。
有一天发现晓梅也在跑,她说想把身体锻炼好,当个体育老师。就这样,我们每天都一起跑步,说说笑笑,慢慢就熟悉了。
家里条件实在不好,爸爸是个老军人,在越战中一条腿受了伤,落下了残疾。退伍后在乡里当了会计,工资才四十多块钱。
妈妈在纺织厂上夜班,经常熬得眼睛通红。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总能听见缝纫机踩踏的声音,她在给人做衣服贴补家用。
妹妹张小红比我小两岁,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每次考试都是满分,老师常说她将来能考重点大学。可那会儿重男轻女,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
有天晚上,我在厨房听见妹妹跟妈妈说:"妈,我去县城纺织厂打工吧,让哥哥安心念书。现在厂里正招工,我认识的好几个同学都去了。"
妈妈叹了口气:"你哥是男孩子,以后要当家。你的成绩这么好,要是不读书,妈这心里过不去啊。"我站在门外,眼泪直往肚子里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听着隔壁传来的收音机声音,想起小时候妹妹帮我写作业的样子。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军校,将来有出息了,让妹妹也能继续读书。
跟晓梅好上那会儿,穷得连张电影票都舍不得买。同学们都在看《小花》,我们就骑着爸爸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城郊的小河边。
河堤上有棵老槐树,树皮裂开一道道口子,像爸爸手上的皱纹。我们常坐在树下,她教我做数学题,我给她讲部队的故事。
有时候,从河对岸的广播喇叭里传来《军港之夜》,她就跟着哼,声音特别好听。偶尔还会有放电影的队伍路过,我们就远远地看着银幕上闪动的光影。
隔壁赵大爷看见了,就跟我爸说:"老张啊,你儿子谈对象了?人家姑娘家境不错,能看上你家吗?这年头,谁不想找个工人干部的儿子?"
爸爸闷着头抽烟,没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晚上偷偷去找了晓梅爸爸,说明了家里的情况。
1983年夏天,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兴冲冲地骑车去找晓梅。她站在巷子口,低着头不说话。我把录取通知书给她看:"你看,我考上了!"
她却说要分手。说当军人的媳妇太苦,要全国各地跑,她怕自己受不了。我知道,这不是真实原因,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段时间,我像丢了魂似的。整天躺在床上发呆,连妈妈叫我吃饭都听不见。直到遇见李建国,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室友。
他是知青下乡回来的,说话爱带着东北腔,性格特别开朗。每次看我闷闷不乐,就拉着我去打篮球,说运动能治百病。
刚进军校那会儿,我老是走神。内务整理也总不过关,李建国帮我叠了好多次被子。他说:"想家想对象是正常的,可咱当兵的得有个军人样!你看看你这被子,就跟猪窝似的。"
慢慢地,我开始适应军校生活。队列训练、射击考核、野外拉练,一样接着一样。每次休假,我都不敢回家,怕遇见晓梅。
从妹妹的信里知道,晓梅考上了师范,毕业后留在县城中学教书。小红说她经常去看望爸妈,逢年过节还会送些礼物。
四年军校生活转眼就过去了。临近毕业,李建国查出肺部有问题,不得不退伍。走的那天,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感情这事啊,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别像我似的,等后悔就晚了。"
1987年,我被分配回原籍工作。那天下着毛毛雨,街上到处都是打着伞的人。在新华书店门口,我又遇见了晓梅。
她还是那么清秀,只是眼角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头发长了,扎成一条马尾,衣领上却没有再别那朵白色塑料花。
"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问她。
她笑了笑:"挺好的。对了,你妹妹现在在市医院当护士了,真不错。"
后来才知道,这些年晓梅一直在默默资助小红读书。每个月从工资里匀出20块钱,托人捎给我妹妹。原来,当年她分手,是怕耽误我的前程。
那时候,很多对象都不愿意找军人,嫌来回调动太辛苦。她怕自己拖累我,才说了那些违心的话。
我爸生病那阵子,经常看见晓梅在医院照顾。我爸说:"闺女,你这是何必呢?"她就笑着说:"叔叔,我是老师,放暑假正好没事。"
那年冬天,我送她回家。路过那棵老槐树时,她突然停下来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我们结婚那天,李建国特意从东北赶来。他喝得脸通红,举着酒杯说:"我就知道,你们俩最后肯定在一起!这才叫真爱情嘛。"
现在是2004年的夏天,我带着儿子回到军校。夕阳的余晖洒在操场上,一切恍如昨日。
儿子问我:"爸,你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我望着远处的天空,又听见了那年夏天的蝉鸣声。风吹过操场,带来一阵槐花香,就像当年河边老槐树下的味道。那些关于青春、梦想和爱情的回忆,都藏在这熟悉的气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