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秋天,坐在贴着大红喜字的炕沿上,看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乡亲们。二十二岁的刘桂香要嫁到三里外的李家村,红头巾底下压着我娘塞的桃木梳子,说是能驱邪保平安。"桂香啊,李建国家底厚实,他爹在公社当过会计。"我娘抹着眼泪往我包袱里塞鸡蛋,"你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别学你姐..."
我知道她后半句咽回去的话。去年我姐跟婆家吵架喝了农药,救回来也落下了手抖的毛病。我把鸡蛋推回去:"娘,我命硬着呢。"
婚后的头两年确实像娘说的那样安稳。李建国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回来时裤脚沾着露水。我养了十五只芦花鸡,还在后院搭了葡萄架。逢集日他总会带包桃酥,油纸包在炕头捂得温热。
变化是从那年收麦子开始的。村里有人开始倒腾化肥买卖,李建国跟着跑了两趟县城,回来时身上带着酒气。"一车赚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比刨地强多了。"
起初只是偶尔晚归,后来整宿不见人影。那天我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举着煤油灯在村口等到后半夜。远远看见几个黑影晃过来,李建国满身酒气往我身上扑:"赔钱货!老子输光了你就高兴了?"腊月里的寒风像刀子,我蜷在炕角抱着发烧的儿子。李建国三天前说要进城翻本,灶台边的玉米面缸已经见了底。小栓的额头烫得吓人,哭声像小猫似的断断续续。
"建国,孩子烧得厉害..."我摸着黑往村卫生所跑,棉鞋陷在雪地里拔不出来。赤脚医生老陈头给孩子打上吊针时,我的脚趾已经冻得没了知觉。那天我在卫生所的条凳上坐了一宿,听着窗外北风呼啸,终于明白娘说"命硬"是什么意思。
转眼到了86年,离婚那天飘着细雨,我抱着小栓走出民政局。李建国往地上啐了口痰:"带着拖油瓶,看哪个傻子要你!"我没说话,把判决书折好塞进内兜——那上面写着分给我三分菜地。
回娘家的头个月,村里闲话比夏天的苍蝇还多。王婶来借盐时故意说:"听说东村老光棍想找个带孩子的?"我抡起扫帚拍在门槛上:"劳您费心,我家盐罐子满着呢!"
认识王德发是在乡里的编织厂。这个丧妻的木匠总是默默帮我搬柳条筐,有次我中暑晕倒,他背着我跑了二里地。中秋夜他拎着月饼来敲门,月光洒在装着小木马的布袋上:"给孩子玩的,不值钱。"
再婚那天没有宴席,我们坐在新刷的堂屋里吃长寿面。王德发把存折推过来:"这些年攒的,你管着。"我摸着烫金的红本子,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爹把我从水塘里捞起来时说的:"丫头,命是你自己挣的。"
去年清明上坟,我在山道遇见李建国。曾经壮实的汉子佝偻得像虾米,手里拎着半瓶白酒。他盯着我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德发用第一个月工资打的——突然嘿嘿笑起来:"还是你命硬。"我没接话,转身往山上走。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肩头,背篓里的纸钱沙沙作响。山脚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很快被布谷鸟的啼叫盖了过去。后来得知他因病走了。
卫生所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小栓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老陈头留下的退烧药在搪瓷碗里结了层白霜,我盯着墙上"赤脚医生模范岗"的奖状,突然发现玻璃框裂了道细纹。
窗外的雪地泛着蓝光,远处传来狗吠声。我摸出贴身藏着的存折——这是半年卖鸡蛋攒下的八块三毛钱。指尖划过皱巴巴的纸页,突然听见隔壁产房传来婴儿啼哭。新生命的声音清亮有力,撞碎了凝结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