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的职位》
同景王徐少逸和离后,我为了抚养女儿明乐,费尽心思考取了一个低阶女官的职位。
日日为长公主当牛做马,赚取微薄的俸禄银子。
一日回府时,明乐忽然掏出两个金镯子给我。
「娘亲,你瞧,这是我路上捡的。」
我脸色一沉:
「明乐,这镯子到底是哪来的?」
她一害怕,不慎抖落了袖子里揣得满满的银票。
心虚地低下了头。
「爹来寻我了。」
「他说,他后悔同娘亲和离了,想让娘亲回府去,重新做他的王妃。」
1
我将徐少逸送来的那些金器,还有几十张银票,装在一个箱子里。
尽数扔在了外头。
明乐哭着,试图阻止我:
「娘亲,留着这些银子吧......」
「您日日早出晚归,不过每月挣那二两银子,这些够我们花许久了......」
我冷眼瞧向她。
「白明乐,你这么快便忘记,你爹从前是如何对我们的了?」
「他的钱,你竟也敢要?」
明乐抽泣着。
许是想起了从前的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我脸色稍霁。
从袖中取出了顺路去品香阁给她买的桂花糕。
她一下子便破涕为笑,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还是娘亲对乐儿好!」
睡前,我同她约法三章。
从今往后,不论是徐少逸,还是景王府派来的人,她通通都不准见。
我不在家时,她必须将家里的门锁死了。
明乐乖巧地点点头。
将明乐哄睡后。
我又去书房,处理我尚未完成的公务。
直到三更半夜,才连滚带爬地去床上睡了。
第二日一早,明乐还在沉睡。
我便又要去长公主府做事。
叹了口气,勉强梳妆了一番,让自己不至于见不得人。
打开了门,却如遭雷劈。
我那前夫君,景王徐少逸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2
几年前,我同徐少逸,是都城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徐少逸在外同我形影不离,对我关怀备至。
他被他皇兄任命为户部尚书时,曾有一日同户部其他官员在丰玉楼吃酒。
吃到一半,他却推辞了下属递过来的酒。
「本王的王妃那个烈性子,你们是知道的。」
「若是再喝几杯,本王今日便休想进了那府邸了。」
在座的官员哄笑不止。
一时间,景王惧内的声名传遍都城。
我随他入宫赴宴时,皇上和皇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同他紧紧相握的手。
「王妃同皇弟真是情深意重啊。」
没人看见他悉心扶着我上了离宫的马车后,那骤然松开的手。
他沉着脸,目光狠狠剜向我。
「白芷如,离我远一些。」
人们只知景王爱妻如命。
却无人知,他真心爱的人,却是我那同马夫私奔的嫡姐白芷萱。
他自幼同嫡姐有婚约。
嫡姐却被马夫勾了心魄,在本该同他成婚的前几日逃之夭夭。
父亲没有办法,只得让我这个庶女顶上景王未婚妻的身份,替嫡姐履行同他的婚约。
徐少逸因着嫡姐的出逃恼怒不已。
但是父亲是两朝老臣,又位居尚书令。
他看在父亲在朝政上与他多有助益,暂且忍了下来。
且还答应父亲遮掩此事,捏着鼻子娶了我。
可他终究是怒火满腔。
于是,他将火气,全部撒在了我身上。
明面上,我替嫡姐扮演着他心爱的妻子的身份。
暗地里,他却对我嗤之以鼻。
父亲用小娘的性命拿捏住了我。
我不得不听从他的令,替嫡姐嫁给徐少逸。
我试图做一个称职的王妃。
新婚之夜,我恭谨地对他行礼,准备为他宽衣。
却听得徐少逸冷笑一声。
「不必了,本王对你没兴趣。」
他低下头,嘲讽地勾起唇角。
「白芷如,你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罢了。」
「你就算使劲万般手段,本王也不会瞧你一眼的。」
我心灰意懒。
有时想着,这样也好。
在外随他演戏。
在府中井水不犯河水,倒也遂了我的意。
一次醉酒,他却将我当成嫡姐,强占了我。
酒醒之后,他悔恨交织,仿佛是我逼迫着他与他欢好了一夜。
我嗤笑不已,却也不甚在意。
浑当被蚊子咬了一口。
谁知,那夜之后,我竟然阴差阳错有了身孕。
3
皇室子嗣凋零。
便连皇上的后宫之中,也只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
得知我有身孕,太后似乎十分喜悦。
将我召入宫中,好一顿嘘寒问暖,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徐少逸原本不大高兴,甚至想赐我落胎药。
因着太后的重视,却又改了主意,想让我留下这孩子。
只不过,他警告我道:
「你万万不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终归是喜悦的。
也因为这个孩子,徐少逸同我的关系渐渐趋于缓和。
平日里,他也开始愿意同我说几句话。
我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嫁给了徐少逸,又阴差阳错地有了孩子。
总是与他剑拔弩张的,对我也没有好处。
便刻意放缓了我的脾气,对他温柔以待。
或许是日久见人心。
怀明乐的那段时日,徐少逸好像想通了什么。
对我同从前渐渐不一样了。
不仅愿意晚上歇在我房中,甚至于主动关怀起了我的身子。
生产前夕,他承诺我:
「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本王便同皇兄请封他为世子。」
「如果是个女娃,她也会是本王最宠爱的小郡主。」
他望着我,眼中似有情意。
「芷如,从前是本王太过粗鲁。」
「从今往后,本王一定好生待你。」
我本以为日子总算能渐渐好过起来。
谁知,在我生产时。
同马夫私奔的嫡姐,却忽然现身于都城中。
4
徐少逸当即策马去寻嫡姐。
我痛了一日一夜,几次差点昏死过去,终于生下了明乐。
气息奄奄地问侍女:
「王爷呢?」
徐少逸答应我,我生产时,他会一直陪在门外的。
可那侍女却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禀王妃,王爷有要事,出去了。」
我一边照看着明乐,一边等着他处理完他的「要事」之后,归来见我们母女。
我想了无数次,他回到府中时的场景。
或是高兴地抱起明乐,或是走到我身旁,温声慰我辛劳。
却没想到,他牵着白芷萱的手,心事重重地迈入府中。
「芷如,你阿姐她回来了。」
我手中用来逗弄明乐的拨浪鼓应声摔落。
嫡姐过惯了舒坦日子,不久便厌倦了贫贱和奔波的日子。
于是,她与那马夫渐生龃龉。
一月前,她趁着那马夫外出替她买吃的。
用头上剩下的最后一根簪子,换得一个商队将她送回都城。
她不过梨花带雨地同徐少逸哭了一场,诉说了她的悔意。
徐少逸便心软了。
他神色不自然地同我道:
「芷如,她终究是你姐姐。」
「她这般可怜,本王也不能负了她。」
白芷萱望着我,和摇篮中的女儿。
眼中嫉恨之意若隐若现。
好似我抢占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一般。
她却不曾想,是她自己亲手放弃了徐少逸的。
我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我平静地看了徐少逸一眼。
「王爷,你曾答应为女儿赐名的。」
徐少逸本欲同白芷萱一道离去。
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腰间挂的玉上。
随口道:
「那便叫玉汝吧。」
「玉汝于成,是个好名字。」
我嘲讽地勾起唇角。
「这名字不大好听,不如用妾身起的吧。」
「她就叫明乐,如何?」
明媚,欢乐。
便是我对她一生的期许。
白芷萱催着他走。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由着你吧。」
我已经是上了玉牒的景王妃。
纵使徐少逸对白芷萱诸多怜惜,却只能请封她为侧妃。
只不过,自那以后。
他本来分给我不多的心神,便全部挪到了白芷萱的身上。
在府中,他日日宿在她房中,同她出双入对,恩爱有加。
在府外,他入宫赴宴带着她。
冬日随皇家秋狩,也非要将她带在身边。
简直形影不离。
都城中开始传出景王妃失宠的流言。
甚至有人半真半假地传,说当年景王本欲娶的人是我姐姐,却被我耍了心计,得了景王妃之位。
如今景王宠爱她,不过是在补偿她而已。
我一概当做耳旁风。
对徐少逸彻底死了心,只是悉心抚养明乐。
徐少逸对我存了那么几分愧疚,偶尔也会进我院子中。
却总是被我冷漠的神情气得拂袖而去。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来了。
我本以为,为了明乐,我在会景王府中捱过一生,一直做着这个名存实亡的景王妃。
直到明乐四岁生辰之时。
我在院子里为她摆了一桌生辰宴。
欢欢喜喜地吃到一半,她却忽然吐出一口血。
5
我惊恐地发觉她方才吃的那碗莲子羹,勺柄处已经发黑。
那碗莲子羹,原本是上给我吃的。
明乐不过贪馋,端去先吃了一口,便当即毒发。
整整三日,大夫用山参吊着她的命,才不至于让她魂归天外。
我亲自递了牌子,入宫求药。
幸而太后和皇上一向疼爱明乐,将西境进攻的回春丸赐给我,才勉强保下她一条性命。
只可惜,明乐的右耳从那以后,却再也听不见声响。
查出罪魁祸首不难。
我不过简单地盘问了几个人,再拿着她们的卖身契恐吓了一番,便将来龙去脉一股脑吐了出来。
白芷萱不甘心再屈居侧妃之位。
她太过心急,在我那碗莲子羹里,下的是她能寻到的最烈的毒药。
明乐生辰那日,徐少逸还恰好得了皇上的令,一早便出了门办公事。
她算好了一切。
只要我饮下那碗剧毒的莲子羹,我院中只剩一个年幼的明乐,和一群六神无主的侍女。
超过一刻钟,不能寻到人来为我施针解毒,我便必死无疑。
她唯一没算到的是,最后被害得几乎丢了半条命的,是我视若性命的明乐。
白芷萱毕竟自幼被我嫡母娇宠着长大,做手脚也不知要做得干净。
我将口供和证据一应摆在徐少逸面前时,他却沉默了。
许久,他踯躅道:
「芷如,原谅你阿姐好不好?」
「本王想,她大约只是一时糊涂......」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王爷,你可知,若是我饮下了这莲子羹。」
「我现在,已经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徐少逸皱着眉望着我。
「芷如,毕竟这王妃之位,本该是阿萱的......」
「她心存不平,难免做出偏激之事。」
「这次是她做得过了些,本王会训诫她,你便当作此事没发生过,好不好?」
我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不慎,身子失了气力,狠狠地跌落在地上。
徐少逸一惊,慌忙走过来扶我。
「芷如......」
「别碰我!」
我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推开,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眶。
虽然我早知道,徐少逸的心不在我身上。
我也明白他真正爱的是嫡姐。
可是他曾许诺,若我诞下女儿,她会成为他最宠爱的小郡主。
可如今,明乐躺在床上,日日饮下苦药,为了她失聪的右耳哭肿了眼睛。
他却话里话外护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为她狼狈地寻着理由。
我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
「徐少逸,她不是宁可夺去我的性命,也非要这个王妃之位吗?」
我嘲讽地勾起唇角,漠然地望向他。
「既如此,我同你和离,你再立王妃。」
「你与她,可满意了?」
6
带着明乐离开景王府已经两年了。
我已经将前程往事忘了个干净。
却没想到,竟然冷不丁地又同徐少逸碰了面。
徐少逸见了我,眼底神色复杂。
「我送来的钱,你怎么不收?」
我嗤笑着剜他一眼:
「微臣可不敢收景王殿下的钱。」
「传到皇上耳中,岂不是成了公然受贿?」
徐少逸这才想起了,我如今已经是长公主府中的九品录事。
如此这样说,好像还没错。
他眼神微黯:
「芷如,你毕竟曾是本王的王妃。」
「明乐又是本王的亲女。」
「本王不过是看一个人抚养明乐辛苦,才......」
「不辛苦。」
我冷淡地瞧他一眼。
伸手将他从门边推开:
「王爷让让吧,微臣赶着去长公主府呢。」
关上门,见他仍沉默着站在原处。
我索性将身后的家门反锁上。
旋即便大步朝长公主府去。
「芷如,芷如......」
徐少逸眉头一皱,竟然跟上了我。
「你还是将那些钱收下吧......」
我跑得越来越快。
顺着风,丢给他一句话:
「把你的钱拿回去!送来一次,我便丢出去一次!」
到了长公主府门口,从角门递了令牌进去时。
我抬头瞧一瞧天色,似乎已经误了时辰。
我吐了吐舌头。
正想悄悄地寻条竹径小道去书房。
却见华元长公主徐昭徽竟一声不响,带着两名婢女静立在那竹林中。
将我抓了个正着。
7
本想装作路过的侍女,低着头蒙混过去。
却不曾想,长公主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我。
「白芷如?」
毕竟我做景王妃时,曾随徐少逸多次入宫赴宴。
长公主对我也算有几分熟悉。
如此,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向她请安。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华元长公主点了点头。
望着我的神情里带了些戏谑。
「你今儿迟到了?」
一时间,我背后发起冷汗。
这位华元长公主在皇室中排行最大,在朝中颇得圣上信重,也是有名的铁面无私。
若她一时因了我来迟而罚我,让我丢了这录事之职。
连每个月的二两银子,可都要没有了。
慌乱间,我「扑通」一声,跪在她身前:
「微臣有错,求长公主恕罪!」
华元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你若是将今日你迟到的理由如实告诉本宫,本宫便不罚你。」
我本想扯谎。
但一想,华元长公主是何等人物?
若是我说了谎,恐怕不日便会被她揭穿。
于是,我老老实实将今日徐少逸在门口堵着我不让我走之事,一字不落地说了。
华元长公主神情微妙。
「你与我那五皇弟的旧事,本宫的确曾听说过。」
「他既然出手送了你银子,想来也不是小数目。」
她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
「你为何不干脆收下?此后也不必日日来我这府中做这苦差事了。」
「没准,我那皇弟有朝一日回心转意了,会接你和明乐回府也不一定。」
我不由开始暗暗腹诽。
两年前,是我主动同徐少逸提出和离的。
我怎么可能盼着回去?
于是,我赶紧同她表明:
「长公主放心,微臣绝不敢受无功之禄。」
「纵使景王同微臣有故,也早就作了前尘流水。」
我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道:
「是在王府后院中,受人挟制,还是辅佐长公主左右,靠自己的双手挣得银子,微臣还是拎得清的。」
华元长公主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眼神中流露微微的赞许之色。
「没想到,你还是个有志气的。」
我低着头,想起我方同徐少逸和离之后,那段狼狈的岁月。
出府时,嫡姐一副景王妃的做派,派人将我身上的银子和首饰搜刮了个干净。
我领着明乐回白府,想求爹在我寻到住处之前收留我们一阵。
却被嫡母派人驱了出去,连门也没允我和明乐进。
嫡母手下的婢女笑得张狂:
「二小姐也别惦记张小娘了。」
「去年冬日,她咳了血,不久便去了。」
嫡母怕她得了时疫,竟将她的尸首烧了,连墓都没为她建一个。
我沉痛不已。
几重打击之下,差点活不下去。
幸而城东的苏大娘愿意将房子赊租给我,让我和明乐不至于在外流浪。
后来,我自学课业,好不容易考上了长公主府中从九品的录事。
如今,靠着我的俸禄,日子也算渐渐好过起来了。
等再过几个月,我便能攒起送明乐去上女学的束脩。
我岂能再愿意,回到那个吃人的景王府?
「白芷如。」
华元长公主忽然唤我的名字。
我心中紧张,怕她要发落我。
谁知,她却和蔼道:
「从今往后,你那录事不必再做了。」
「本宫身边缺个伶俐的女史,便由你来担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