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曾经是一座山城。老文章和老地图都没有忘记它们,还有好几十座呢,和我们现在认知的“新加坡是一块像煎饼一样平坦的小岛”有点出入。
1950年代期间,擅长写新马掌故和轶事的鲁白野曾在《星洲的山》(收录在《狮城散记》)里写到:“新加坡的面积不过是二百一十七方里,倒有三十多座小山”,并花了不少的笔墨去描写武吉知马山。
和达尔文同时期提出进化论的英国自然学家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在其著作《马来群岛》中,也提到了新加坡岛上布满了小山丘,三四百英尺高,大部分的山顶上还覆盖着原始的森林。他于1854年抵达新加坡,并以此作为据点,探索了印尼和马来半岛丰富生态,并多次在新加坡采集昆虫及鸟类标本,卖给英国的收藏家。在他笔下的新加坡早已经是颇为繁华的港口,各色人种混居,武吉知马地区则被山林所围绕,是一个绝佳收集昆虫的地区,当时他在武吉知马就收集了超过700个品种的甲虫。
这些山,各有各的姿彩,矗立在岛国四方。位于市区的福康宁山,有历史和传说撑腰,也是一座幽静的公园。离乌节路不远的苏菲亚山,斜斜的路上布满了不少漂亮的老房子、老校舍和设计有趣的教堂,而位于南部山脊的花柏山和直落布兰雅山,一路沿着山脊和几座漂亮的桥,走一趟能看见南部海域的西游记。
海外的名山,让你登高再望远,风景壮丽无比,人顿时感到渺小,这是登山所轻易带来的感悟。新加坡的山都不高,确实无法让磅礴震慑你,而在本地游山玩水的乐趣,绝对不是让你看远,而是让你看近,再看近一些,看你脚下和身边,无时无刻擦肩而过却没觉察的各种生命,它们和你身处在同一时空里,停下脚步俯下身子,了解它们细微的天地,也有灿烂。
在这些山里,最有玩趣的莫过于武吉知马山。这城国的最高峰就位于武吉知马自然保留区里。新加坡开埠初期,这里布满了诡异的丛林,山王逡巡其中,猛虎叼走山民的新闻常有所闻。当时的文献是这样记录的:到印度的加尔各答比去武吉知马更加容易。这是夸张幽默的形容,但足以反映当时人们对这个地区的恐惧。根据《星洲的山》一文,武吉知马离市区不过七八里,但星洲开埠以后之五六年间,除了华侨以外,没有一个欧洲人或马来人敢深入此山。那时候的武吉知马四处焕发着蓬勃的野性,老虎、蟒蛇、鳄鱼和野猪横行,现在重读这段文字,再对照眼前景观,联想浮翩。原来不是很久以前,我们所处的世界,不是现在这样的。
自然保护区收藏了本地仅存的最大片的原始森林。英殖政府其实在1883年间就意识到这地区的重要性,并将此列为自然保留区,保护区占地约163公顷,为了进一步维护生态,保护区周围还设有数个自然公园作为缓冲地带。保护区是本地动植物的乐园,虽然仅是新加坡总面积的0.2%,但本地超过5成的原生植物、约4成的蜘蛛和8成的双栖动物等都能在保护区里找到它们的踪影。
国家公园局多年来在园区内进行物种调查,时不时还会发现新品种的昆虫等,可见我们对这地区的理解还不全面,依旧能有所发现。如果你幸运的话,可以在自然保护区里看见飞狐猴(Malayan Colugo)、濒危的穿山甲等。在山里的溪涧,还能找到本地特有,也只能在新加坡看到的新加坡淡水蟹。由武吉知马上段拐入自然保护区的入口,不用心急登顶,花点时间参观山脚下的访客中心,了解保护区的历史面貌。这里还展出了苏门答腊老虎的复制品,向曾经在此出没的山王致敬。风景秀丽的海希德矿湖公园(Hindhede Quarry)距离访客中心约15分钟的脚程,可以把它当成登山前的热身。新加坡岛的地质藏有丰富的花岗石,采石业自20世纪初展开,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新加坡还有约20至25个矿场,为独立期间的建设热潮提供了大量原料,后来工业逐渐没落,废弃的矿场形成了矿湖,不少改造成公园。看着粗粝的山体在水中寻找自己的倒影,乌龟游鱼结队成群。清澈的水和碧绿的山林,把眼睛里的乌烟瘴气一一洗涤。
由访客中心沿着柏油路走,一路标识清晰,只需要约30分钟,就能登上顶峰。好走的路总是游人如织,无法听见林里深处的声音。在大自然里,我偏爱乱走,多于循规蹈矩地跟着大众路线,沿途有条名为南部景观小径(South View Path)的岔路,路况更为原始,同样能登上山顶,就算是周末前往,小路沿途所见的人也不多,能好好看看参天古树,究竟需要多少的阳光和雨水才能长得如此壮丽。支撑根越是粗壮,树才能脚踏实地长大变高,大自然到处都有能随意汲取的人生哲理。
这些小径,几乎是顺着森林的地形和布局,一路蜿蜒崎岖开来,沿路会有花开、叶落和生长,提醒你时间的有限和无限。在林中小亭歇息,突然有微风到访,沁人心脾。这突如其来的风,似乎是天降的礼物,就好好享受吧,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可能也是几秒钟的事。来到大自然里,身边少了干扰,反而令我们更轻易发现身边的微小戏剧。
登顶后,反而有点小失望。米兰昆德拉早已经说过:旅程无非两种,若只为了到达终点,那么生命就只剩下生与死的两点,另一种则把视线和心灵投入沿途风景和际遇,那么生命就会变得丰富无比。山顶上除了人,似乎没什么好看的,有块受手机欢迎的巨石,清楚地标识了武吉知马山的高度,163.63米,甚至比市区里的金融大楼还要矮很多,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山里苍郁,到处勃勃生机。仔细看,每一棵的树木都有不同的生命历程,叶片有不同纹路,花开的灿烂都有各自姿彩,虫鸣鸟叫都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因为山里的神仙,谁能创造出这别具一格的繁花盛景?
面对被驯服的自然,我们应该庆幸还是怀念?1927年,旅居于此的英国人,一共花了5个小时才由南部登顶,完成壮举后,在山上最高的树上挂上旗子,据说由福康宁山上都能看到此处飘扬的白旗。山顶上还曾经建造了度假别墅,为当时公众提供休闲度假的好去处,根据1892年的广告记录,当时别墅的房价为2元,闲置多年后被一并拆除。
由此,我开始下山,如果有时间,不用沿路返回,而是继续往牛乳场路的方向出发,走向牛乳场的自然公园。这公园十分幽静,有不少姿态优雅的老榕树。公园里的步行道以华莱士命名,他就曾经多次深入武吉知马的腹地寻找缤纷的生命。走入这些更幽静的小径,仔细听,能听见各种虫鸣还有久违了的潺潺水声。巨大的芋头叶子像是上天的插花作品,随意地散落在四周,如果运用一点想象力,那么其实百多年前华莱士看过的风景,估计和现在眼前所见的相差不远吧。我们经常感叹在分秒就变脸的新加坡,城市景观无时无刻都在消失和改变,然而走在武吉知马绿意盎然的天地里,眼前所见的,其实也已经存在那么多年了,在无法预测未来的日子底下,这一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如眼前延烧开来的绿意莽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