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面孔|苏丽:将一切交给表演

时代面孔 2023-03-14 10:55:40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下午三点左右,天色阴郁,云层很厚,整个城市在暗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色调,让人困倦。苏丽带着笑意进来,穿了件看起来十分保暖的卫衣,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发髻,一边落座一边招呼大家尝尝她刚买来的点心,像是在招呼串门的老友。

我们从戏剧聊起,有些随意地发散开来,聊到兴头上,声音急促又明亮,话语就像散落的珠子一样满地跳跃,流动着的回忆和情绪将午后的沉闷一扫而空。她一边分享着回忆,一边感叹表演的奇妙,声音也是昂扬的,听得人眼前一幕幕都是她演过的那些故事。

这个不常出现在娱乐新闻里的演员,将自己清晰地定位成了一个文艺工作者。她享受演戏,也能演好戏,拿了许多的奖,却打心眼儿里觉得奖项对于表演本身并不太重要,已经在舞台上活跃了许多年,却还像个学生似的成天钻研别的演员好在哪儿。

在她故事里,一种属于演员的智慧和生命力交相辉映。

开场铃

苏丽是个狂热的戏剧迷。

并不只是作为演员上台演戏,她还爱看戏。在2020年以前,疫情的阴影尚未到来的时候,只要是有国外剧团来巡演,只要在国境线内,不管在哪个城市,她都愿意千里迢迢赶去当观众。身边的朋友看着都惊奇,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疯狂?‘打着飞的(di)’满中国追着看戏?”

她不光看,还喜欢跟人聊。她有许多看戏的伙伴,而她的先生是最早的领路人,俩人天南海北跑过不少地方,去追好戏。先生看戏从戏剧结构、舞美灯光的角度分析,她看戏从演员的表演上研究,俩人总免不了一通热聊。“椎·剧场”的艺术总监李芊澎是她认识数年的好友,这两年因为疫情滞留在西班牙,她有时候一个人看完戏找不到人聊天,就给李芊澎打越洋电话,或者发那种长得让人不想听的语音,劲头上来了能聊上好长时间。

“你这个劲头怎么这么大呢?”李芊澎都忍不住问她。“就是有瘾啊,一进剧场,这个开场铃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药。”开场铃一响,作为观众的苏丽就跟随着故事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不管是好还是坏,我觉得看到别人的表演对我来说都有滋养。”她把花在看戏上的钱,当作是学表演的学费。“别的行业,比如学财会的,每过一段时间还得培训呢,一个道理。”

进剧场等于进课堂。这样的想法一开始是怎么产生的?

二十年前,苏丽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快毕业的时候,要演毕业大戏。那年他们的毕业大戏叫《我在天堂等你》,双女主,一个年轻一个年迈,同班同学殷桃演年轻的那个,苏丽演年迈的那个。

“那时候我才多大,二十来岁,根本拿捏不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是什么样,自己也心虚。”老师有意无意地点她:“北京人艺现在正在演《万家灯火》,看看人家宋老师演的老太太去。”她一听,行,既然老师都指了明路了,就看看去吧。“原来那时候宋老师的表演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了。”

“给你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你觉得完不成,那怎么办?只有去学习,哪怕去模仿。我在模仿的过程当中学会了欣赏,在欣赏的过程中学会了把别人优秀的东西拿来我用一下,但是在用的过程当中,慢慢就积累了自己的风格和对于人物的想象力,最终把它呈现了出来。”

军艺的隔壁就是总政干休所,里边住着不少七八十岁的退休老人。每天下午五点多排练完,苏丽就拿着一个面包一杯牛奶当晚饭,然后到干休所去交朋友。“我就观察他们这么大年纪,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驼个背,说话都特慢那样儿。然后发现根本不是,有的人思维极其敏捷,动作也不会特别慢。”

带着对台上演员和台下真实生活的双重观察,上场铃一响,苏丽成了八十多岁的白雪梅。

这是个关于解放军第18军进藏的故事,有一幕演的是年迈的白雪梅面对观众,讲述年轻时候的回忆,讲完之后,大幕再拉开,转场开始演绎他们年轻时的故事。大幕一开一合之间,暮年的白雪梅和青年时期的白雪梅有一个对视。

排练加上演出,这一幕早被重复了许多遍。“有一天我回头的时候,看着她,突然就意识到到那个是我,我现在老了,那个时候那么年轻,就开始流眼泪,就在舞台上哭得在抖,殷桃也发现了,就看着我,她也哭。”

苏丽至今对那个对视印象深刻,“心里翻江倒海,百感交集,脑子里刷刷得不停在变。”那像是一个“神性降临”的时刻,量变在一瞬间转化成了质变,她第一次体验到那种跟角色的深刻共情。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爱上了开场铃。

演员的技巧与真心

表演是需要训练的,苏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拿哭这个事儿打个比方,在剧组拍戏的时候,她有场哭戏,化完妆,入行不久的年轻化妆师就给她使眼色,小声说:“苏丽老师,我准备了这个!”然后把催泪棒悄悄拿出来给她看。她笑笑,逗人家:“好的好的,我哭不出来就找你。”化妆组的老大就在旁边笑,“你这是‘侮辱’苏丽老师呢。”

“其实怎么哭老祖宗早就教给你了。人家戏曲演员练眼神儿是怎么练的?所有灯关掉,只点一个蜡烛,就那么盯着蜡烛,盯到可以控制你的眼睛左眼流泪还是右眼流泪。表演的时候如果在情绪之内,瞬间就可以哭出来。很无奈的是,现在对一些演员来说,连哭这个事儿都已经变得很困难。”

在军艺上学那会儿,苏丽属于那种被老师偏爱的孩子。先从军,保送进的军艺,全军文艺汇演能挑起两部戏剧的女主角的大梁,在上学期间就开始拿奖,毕业的时候把能拿的话剧奖项几乎拿了个遍。站在人家羡慕的起点上,她也有过那种飘飘忽忽找不着方向的时候。

有一回全军文艺汇演演小品,胡宗琪导演抽着烟蹲在旁边听,她一开口,第一句台词刚说完,就听胡导那边“台词不行,下去重来。”那天她上场了五十七次,最后下来的时候师娘在旁边恨不得拿脚踹她,“怎么跟你说这么清楚,你还不明白?”

她挨训的时候倒是一点不觉得委屈,心想着,“人家有口吐沫咽下去暖暖胃不好吗,为啥要说你呢?肯定是希望你好啊。”想不明白,她就使最笨的办法,写人物小传,把人物的生平都写尽,当所有的资料和想象力都落在纸上,旁枝末节都清晰起来,人物也跟着立体起来。

写人物小传的办法是黄定山老师教她的,她一直坚持到现在,不管是演历史人物还是文学人物。“那些越是让你不理解的角色,越需要用这样的笨方法把它吃透。”

“曾经有一个戏,我并不认可那个人物,我演她,但我完全不理解她,不能靠近。”那时候她还没结婚,要演绎一个为了大家牺牲小家的军嫂女企业家,“我不否认这个人物有存在的可能性,而且人家本身就是被树立为榜样的,但在我内心里边,在作为表演的真诚度里面,我认为这个人物是空的。”不理解,无法靠近,她演得极其痛苦,又十分疏离,不对,旁人都看出来了不对。

她没办法,找老师吐苦水,得到了这样的回复:“苏丽你想不想当一个职业演员?如果想,请你消除这些所谓的不适感。这是你必须要做的工作,即便你有意见,你也要以最高的质量去完成它。”

第二天,苏丽就找到编剧,要来了关于这个人物所有的素材,从采访资料到创作资料,厚厚一叠。她找了个咖啡馆,从早读到晚,边读边记笔记。过了一天,再进排练场,演完一轮,导演问她,“你干什么去了?舞台上跟变了个人似的。”她明白了,必须认可角色,角色才能在灵魂里面生根发芽。“我是一个演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还是一个军人,我必须要拿真正的人的血肉和灵魂去面对她,她才能有可能在舞台上闪光,我说出她的台词的时候,才没有那么空洞,才能传递给别人一些东西。”

导演将角色托付给了她,她也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角色,一种真心换真心,而表演方法,是托起真心的基础。

她的殿堂

2018年,李芊澎带着一个获过澳洲剧作大奖的戏剧剧本找到她,剧名叫《洪水》,是一出由三个女人从头演到尾的戏,讲的是母亲和两个女儿的故事。整出戏都聚焦在家庭成员之间那种浓烈的爱恨撕扯之上,情绪极其浓烈,氛围也尤其忧郁。看过剧本之后,苏丽知道,这是那种“想要演好了,要脱几层皮”的戏,她喜欢。

看到《洪水》舞台上的苏丽,即便是最亲近、最熟悉她的人也要愣一愣。一件老旧的男士花衬衫、花白的头发、臃肿的身材、伛偻的体态、夹杂脏话的语言、歇斯底里的喊叫……那是一种精神极度压抑、匮乏,甚至是痛苦的人才具备的状态,充满了攻击性,攻击性的背后又似乎隐藏着对命运深深的无力感。

“这样的戏也许会给观众一些压抑的感受,但是看过后能够让人思考很多,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母亲?母亲又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离开那里?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每一个问号,都是一次对内心的叩问。

苏丽也觉得痛苦,那是一种“演的时候会心碎”的痛苦。“每一幕台词说出来的时候,脑子里涌现的都是之前做的功课、和导演的交流,要一遍一遍去回忆那种痛苦。”痛苦唤醒了演员的表演,也唤醒了观众的悲悯。“观众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甚至是让有同样经历的人有了释放情感的出口,看完戏感觉自己被理解了。”

戏剧将人与人的情感连接在一起,唤醒了人世间遥远的相似性。

今年的7月,蔡崇达的小说《皮囊》改编的同名话剧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首演,苏丽是主演之一。动笔写作《皮囊》时,作家蔡崇达的父亲刚刚离世不久,故事里也有主人公父亲去世的情节,情感真挚而浓烈。苏丽的父亲,在去年刚刚离世。

“那时候我还在演话剧的过程当中,就一边处理父亲的事情,一边排练。我在家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连我妈都说,‘你怎么这么冷静?’。演戏的时候,情绪反而控制不住。”那些台词里隐藏着的浓烈情感,能深深触动她,她也同观众一样,找到了出口。

演一出戏,有时渡人,有时渡己。人生的无常、失落、遗憾、不解,在舞台上被演员重现,即便是看过上百次大幕开合的人,也有下一次被触动的可能。

“你知道吗?有一个说法,说‘演员是离上天最近的人’,我们可以通过表演呈现出一幕幕人世间发生的事,让观众站在所谓的‘上帝视角’去思考眼前的一切。”在苏丽眼中,剧场是神圣的,“我一进剧场,第一件事就是鞠躬行礼,因为这里是可以使我安静下来的地方,属于我的殿堂,就像运动员亲吻绿茵场,某种坚定信仰的地方。

直到现在,演了二十多年戏的苏丽,上台之前依旧会紧张。但跟演白雪梅的时候相比,多了一份自信。她笑言,“那可能是一种盲目自信,一种爱谁谁的盲目自信。”当兴奋和压力交织,肾上腺素快速地分泌,一上台,美妙得就像在风里奔跑。

她站在自己的殿堂里,等待“戏剧之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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