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叔牙,天生娇子。
他住在临淄城的高档社区,父亲是齐国的参政大夫,隔壁的叔叔也是齐国大夫,他家的小儿子名叫管仲。
鲍叔牙和管仲的年纪相当,是一块读书玩耍的发小,他们不用去拾粪砍柴喂猪,按照储备干部标准培养。
缘分是生而带来的,只是维持的时间不等。
老鲍和老管同朝为官,常因政见不同吵得面红耳赤,后天利害划割大人的阵营,不在背后挖坑就是君子。
俩家的家长互相不待见,却并没有迁怒到孩子身上,先天情缘总要被现实冲散,趁着年纪尚小尽情体验。
鲍叔牙在管仲家写作业,老管顺带着一起给批改了,回到自己家里拿给父亲看,老鲍挑不出毛病也吐槽。
这老东西,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鲍叔牙:你爹又和我爹干仗了。
管仲:是啊,听说国君出面和稀泥。
鲍叔牙:真不知道他们有啥好争的。
管仲:是啊,大人的世界太复杂。
鲍叔牙:咱俩还是好朋友吧。
管仲:那必须,咱各论各的。
鲍叔牙:来,拉钩上吊。
管仲:一百年不许变。
天性相投是极大的幸运,因为默契让人产生舒适感,但这种舒适只能当作配料,慰藉被现实磕碰的内心。
鲍叔牙和管仲共同成长,像同一种环境里的复制品,依赖共情所产生的默契感,往往不如互补更加牢固。
默契加互补,等于伟大的开端。
两个少年虽然不懂这些,好歹也知道近亲不能结婚,同样的缺点被重合放大后,造成的缺陷往往很致命。
伟大其实更像一种圆融,需要从各个角度进行填补,化解互补过程中的碰撞力,在于默契产生的包容心。
鲍叔牙和管仲悠然成长,仿佛生活就应该这般惬意,当老天朝着他俩打个响指,管仲的家顷刻塌了一半。
牙仔,你管叔叔死了...
管仲,搬出高档社区。
他和老娘在郊区租间房,老爹的抚恤金还得省着花,挽起裤腿走在泥泞乡道上,大部分时间要种地砍柴。
鲍叔牙前去探望过管仲,当他走到青石板路的尽头,看着炊烟雾气弥漫的村庄,仿佛要踏进另一个世界。
变数,永远是心性的试金石。
曾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如今地位悬殊却毫无别扭,他们眼下的差别源于父辈,并不能代表自己的才学。
管仲大大咧咧收下礼品,让鲍叔牙挽起裤腿脱掉鞋,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塞给他,说要带他下地体验生活。
享受高层供养的鲍叔牙,一贯保持君子的浩然正气,跌落底层奋力求生的管仲,逐渐被地气催生出痞气。
鲍叔牙望着身边的发小,神情坦荡没有丝毫的局促,不禁敬佩他的聪慧和狡黠,回家路上还琢磨他的话。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
十年之计,莫如树木。
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
心放在那里,收获就在那里。
别人种地研究如何增产,管仲经常升华到人生层面,庄稼汉们听不懂他说什么,越看他越像个懒汉逛三。
每个行业的尽头是陷阱,越是熟练反倒越跳不出来,你看那些精通种地的老农,基本被锁死在农田里了。
埋头苦干还是立足长远,平衡程度决定了腾挪空间。
鲍叔牙静静地聆听着,小鸡吃米般的频频点头同意,管仲地里的草比禾苗还高,看来今年又得借钱过活。
管仲借钱从来没还过,鲍叔牙也记不清借了多少钱,谁让自己真心拿他当朋友,反正自己家里也不差钱。
有次被管仲请去吃鸡,管仲干坐着等到鲍叔牙吃完,然后说这只鸡每天都下蛋,估值足以抵掉所有旧账。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这样不行啊,我给你找个活干吧。
鲍叔牙带管仲做生意,就算老爹不开口都业务爆满,年终盘点却赔了个底朝天,鲍老板连本金都没保住。
员工说管仲搞小金库,老家的房子都翻修好几遍了,鲍叔牙摆摆手说没有关系,还自掏腰包发放遣散费。
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鲍叔牙认定管仲有才,又找关系安排管仲做小队长,春秋初期的战事活动频繁,稍微露把脸就能换爵位。
齐军发起冲锋的时候,管仲畏畏缩缩挤在最后一排,只要听见鸣金收兵的信号,像食堂放饭般冲在首位。
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鲍叔牙不抛弃不放弃,让他给自己当秘书出谋划策,平时滔滔不绝的理论专家,做起参谋堪称臭棋篓子。
吃顿饭能解决的事情,管仲琢磨出纵横捭阖的方案,一通骚操作反倒激化矛盾,鲍领导被搞得焦头烂额。
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鲍叔牙闭门反省三日,感觉是自己提供的舞台太小,他将管仲隆重推荐给国君,拍胸脯保证这是个人才。
齐公洗完澡换身衣服,恭敬说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管仲讲个荤段子想哄哄场,没等说完就被叉出去了。
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够。
管仲是根典型的废柴,哪怕累死鲍叔牙也带不动,他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哥们。
鲍叔牙听到风言风语,前去看望无所事事的管仲,青石板路的尽头接入乡道,那位好朋友已经烂醉如泥。
兄弟,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鲍叔牙平静地盯着他,端起桌上的劣酒一饮而尽,涩辣酒气下入肚肠反冲上脑,身形恍惚躺倒在土炕上。
他相信眼前这位发小,才干和智慧远在自己之上,然而时运造化非人力所掌控,又如白云苍狗变幻不定。
鲍叔牙摇晃着站起身,告诉管仲三天后来找自己,如果你想放弃自己活成笑话,那我也是笑话的一部分。
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
齐公有仨儿子,每个都需要服务。
鲍叔牙是老三的老师,找人活动想让管仲当陪读,相关领导说老二那里有空缺,鲍叔牙毫不犹豫同意了。
老二老三够不着君位,但势必逃不脱国事的裹挟,管仲这人做普工就是个废物,让他试试凶险的国政吧。
老二叫公子纠,老三叫小白。
管仲变成了宫廷陪读,避免农商行业的实务短板,说起底层趣事和高层建筑,经常唬的公子纠心驰神往。
天性本有对应的平台,然而多数人没有选择机会,入错行的痛苦几乎如影随形,等待只会让改行更困难。
管仲仗着鲍叔牙照顾,跳槽无数也尝遍生存不易,直到在陪读岗位上身心渐稳,逐步迈进人生第二需求。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老大继位了,无法无天。
管仲首先觉得不对劲,建议公子纠去鲁国避风头,鲁国国君算起来是他的舅舅,至少生活条件有所保障。
鲍叔牙发现管仲溜了,想都没想也劝小白赶紧跑,老三带着团队跑去莒国避难,也相当于回姥姥家过年。
没想到,还跑出了成语典故:勿忘在莒。
齐公在作死边缘折腾,终于被臣下联合起来反杀,鲍叔牙听到消息顾不上吃饭,催促小白收拾东西回家。
临淄城里的君位空缺,谁先到家谁就有机会登位,管仲也放下筷子赶紧往回跑,但他比鲍叔牙多个心眼。
管仲让召忽护送公子纠,自己带着人马去截杀小白,当他远远瞧见小白的车队,一字排开之后拈弓搭箭。
管仲的眼神里没有犹豫,鲍叔牙顿时觉得遍体生寒,还没喊出声就见飞箭射来,端端射中那个最白的人。
小白吐了口血,轰然倒下。
管仲走了,没有理睬鲍叔牙。
公子纠听说三弟死了,开启逛吃逛吃自驾游模式,他连选妃的方案都制定好了,却连临淄城门都没进去。
管仲当兵时苦练箭术,百步之内向来是射哪指哪,一箭射中腰带以为超常发挥,没想到小白是个演技派。
小白装死骗过管仲,日夜兼程赶回家登上君位。
齐桓公想起被射就不爽,坚持要让鲁国给个说法,鲁国国君纳闷又不是我射的,问罪也该去找你二哥啊。
侍从说公子纠无家可归,带着原班人马回鲁国了,鲁国国君这才明白其中意思,原来是让自己砍死外甥。
鲍叔牙很惦记管仲,担心朋友和公子纠一块被杀,他请求齐桓公卖自己个面子,快给鲁国送去补充条款。
管仲移交齐国,要活的。
公子纠死了,召忽自杀成仁。
管仲被兵士押送齐国,一路上连大头兵都瞧不起,陪读时把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到这份上还有脸面苟活。
那时候流行豪侠义士,但是管仲打心眼里不想死,直到被关进临淄城的死牢里,他还在低声反复念叨着。
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齐桓公本想处死管仲,再挑个日子拜鲍叔牙为相,多年相处很敬佩老鲍的忠义,患难期间更是见到真情。
鲍叔牙说自己干不了,还极力推荐死囚管仲为相,齐桓公的脑子半天转不过弯,你让我重用杀过我的人?
一个人能有多大成就,往往和包容度呈正比关系,齐桓公逐渐解开小白的仇恨,也露出春秋霸主的端倪。
鲍叔牙带人走进死牢,看见管仲无聊的抓虱子玩,他让狱卒和随从出去等会,径直走向微微颤抖的好友。
管仲:你..怎么来了。
鲍叔牙:你当时够狠的啊。
管仲:呵呵,幸也不幸。
鲍叔牙:无需解释,我明白。
管仲:我欠你的太多了。
鲍叔牙:你不欠谁的,你只欠自己的。
管仲:我太想干番事业了...
鲍叔牙:刚好,这有个机会。
管仲:我还有机会吗?
鲍叔牙:齐公准备拜你为相。
管仲:我做相国?
鲍叔牙:是呀,快跟我走吧。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拜相当天,齐桓公犹豫了。
他早对管仲有所耳闻,也相信鲍叔牙的担保推介,但是真要亲手颁发聘任证书,内心或多或少有些膈应。
齐桓公磨蹭着不上朝,手掌在腰带上来回抚摸着,回想管仲放箭时的凌厉果断,耳边响起他说过的名句。
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
齐桓公豁然走向君位,满朝臣子站的脚都快麻了,管仲的神情坦荡看不出心思,鲍叔牙反倒有些焦灼感。
拜相仪式按流程开展,隆重国礼遮掩住真情实性,国君的心胸气度在丝丝蔓延,传至天下迎来诸侯敬佩。
鲍叔牙终于长出口气,朋友的才华终有用武之地,管仲的脸色却逐渐变得凝重,因为接下来看自己的了。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希望你好,希望你比我更好。
鲍叔牙放弃大好机会,将所有燃料塞到朋友手里,管仲也没说啥肉麻的感恩话,真正的友谊是平等相知。
管鲍之交被传为美谈,但是真正的路途才刚开始,齐桓公不是让他们秀恩爱的,超常胸襟伴随超常理想。
鲁国敢资助老二,寡人要给点颜色看看。
管仲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是他和公子纠吃过鲁菜,自带污点也不方便强烈反对,毕竟国君总要出口恶气。
齐强鲁弱的形势明显,鲁国挨揍也算是愿赌服输,谁知道鲁国有个草根叫曹刿,一张嘴就骂遍天下诸侯。
十年春,齐师伐我。
公将战,曹刿请见。
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既克,公问其故。
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鲁国获得短暂的胜利,但实力悬殊难以保持优势,齐国大军乌泱泱的压过来了,直接就把鲁国干破防了。
鲁国的国君割地求和,洒水净街邀请齐桓公出席,齐桓公得意洋洋的上台签字,连神秘黑箱子都忘拿了。
鲁国将领曹沫冲上台,手握匕首顶在齐桓公腰上,说不退还失地就要血溅三尺,齐国国君气得破口大骂。
你们为啥老跟腰带过不去!
齐桓公退款了,回到家又反悔了。
作为堂堂的大国之君,被弱小鲁国弄得灰头土脸,他想撕毁被胁迫签订的条约,让鲁国国君跪下唱征服。
管仲提醒领导要守信,签字盖过章的合同就得认,不然传出去让同行们怎么看,大方接受反倒让人敬重。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冶。正形饰德,万物毕得。
齐桓公认真打量管仲,他担任相国以来说话不多,或许是碍于双方之间的旧怨,但一张口总让人很舒适。
高手很容易让人舒适,因为凭借才智做降维处理,他们切中要点无需谄媚迎合,还能让人在舒适中提升。
所谓忠言逆耳是扯淡,本质上是以自己为出发点,苦口婆心的说什么为了你好,其实就是不愿设身处地。
相国,让寡人喊你声仲父吧。
一声干爹,管仲操劳三十年。
齐桓公荣升春秋霸主,以班长身份维护周室尊严,不是东征西讨就是南北会盟,真是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管仲军政经济两手抓,为国君夯实耍威风的资本,流落底层时的种种见闻感受,让浮华的庙堂接入地气。
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
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
不作无补之功,不为无益之事。
事将为,其赏罚之数必先明之。
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
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
今日不为,明日忘货,昔之日已往而不来矣。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管仲换来圣人之师的美誉,他看着甘愿打下手的鲍叔牙,好友的头发都快白完了。
一起玩耍长大的发小,历经风霜却始终不离不弃,如今自己业绩辉煌功成名就,他的存在感却越来越低。
鲍叔牙抬头望着管仲,从眼神里罕见地看到愧疚,当年不还钱又总找自己借钱,也没见过他有这般神情。
两道目光碰撞的瞬间,无需开口便化作坦然笑意,国君都学会喝酒打牌旷工了,俩老头也应该休息下了。
走,去国营妓院转转。
葵丘之盟,诸侯云集。
周襄王派来参会代表,宣扬着齐桓公的拥立之功,正式承认齐国的霸主地位,自此奏响春秋争霸的序曲。
管仲作为霸主的仲父,也被授予下卿的名誉称号,他登上高台接受这份荣耀,昏花老眼看向发小鲍叔牙。
鲍叔牙白发颤抖,好像哭了。
鲍叔牙也想干番事业,但是自知才华远不及管仲,当他踏进污浊烂泥的乡道,发现就连心性也不如好友。
自知者明,知人者智,鲍叔牙退后为管仲作陪衬,想尽办法要将他拉出泥潭,然后追随他干出一番事业。
管仲看起来大大咧咧,世人说他占自己的小便宜,其实自己想占他的大便宜,因为鲍叔牙的肩膀扛不起。
这些话没有办法明说,但是他们自带无比的默契,互补圆融让齐国九合诸侯,鲍叔牙跟着管仲名扬天下。
我帮你,你帮我,成了。
微邪,大邪之所生也。
管仲躺在病床上喘息,沉迷酒色的齐桓公跑来了,早已习惯当甩手掌柜的国君,急切地询问谁能当相国。
管夷吾迟迟没有说话,眼前的干儿子是在找管家,听到齐桓公想让鲍叔牙接任,他连忙挣扎着摆手拒绝。
不可,夷吾善鲍叔牙。
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於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隰朋可也。
齐桓公满意的离开了,回到宫廷接着奏乐接着舞,卫开方、易牙和竖刁等人,围在国君身边继续拍马屁。
鲍叔牙前来探望管仲,俩人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说起小时候抄作业的糗事,大笑声中夹杂着阵阵咳嗽。
他们拥有共同的记忆,还有不抛弃不放弃的执着,管仲说起不让他接任相国,鲍叔牙伸出干枯的大拇指。
我知你,你知我,值了。
隰朋上任俩月,死了。
鲍叔牙被任命为相国,年事已高还要每天去打卡,老友们已经相继埋入黄土,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齐桓公离不开马屁精,昔日的霸主气魄腐化殆尽,看着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鲍叔牙想起管仲说过的话。
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鲍叔牙的脸庞上笑容荡漾,他说齐桓公终于听进去了,将易牙等人赶回后厨。
一老一少在庭院对坐,两杯蜂蜜水冒着丝丝热气,鲍叔牙追忆着华夏第一相,好像是在讲述自己的人生。
一白:管仲说你是君子。
鲍叔牙:夷吾是大才啊。
一白:被他反超,你感觉自在吗?
鲍叔牙:这叫什么话!我很骄傲!
一白:有些人见不得身边人好。
鲍叔牙:那就是小人啊。
一白:竖刁是小人吗?
鲍叔牙:谄媚,连鸡鸡都割了。
一白:易牙是小人吗?
鲍叔牙:狠毒,连儿子都蒸了。
一白:那么卫开方呢?
鲍叔牙:绝情,连丧假都不请。
一白:那国君为什么喜欢他们?
鲍叔牙:他们并不喜欢国君。
一白:那他们喜欢什么呢?
鲍叔牙:喜欢沦为教训吧。
一白:来,喝蜂蜜水。
鲍叔牙:乌鸟之狡,虽善不亲,不重之结,虽固必解。
鲍叔牙死后,管鲍之交绝了。
次年,齐桓公病死,曝尸六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