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案,青灯。
一个中年男人跪坐在书案前,凝视着桌子上的卷卷典籍,干枯的灯芯浸泡在灯油里,奋力燃烧却只有点点暗光。
他曾是文采富丽的蜀汉才子,归于晋朝依然被一贬再贬,朝野的口碑声望全线崩塌,内心框架却逐渐浑圆无界。
他准备用十年时间编修史书,续写汉末晋初的百年纷争,三国豪杰们的激昂和遗憾,都将在他的笔下涓涓流淌。
司马迁的《史记》雄深雅建,班固的《汉书》继往开来,这两位前辈具有世家风范,而他和他的父亲默默无闻。
陈寿,你配写《三国志》吗?
233年,蜀魏对峙。
诸葛亮在斜谷修建邸阁,囤积粮草准备下一次的北伐,蜀国境内到处贴满动员令,号召大家齐心协力保供应。
南充的劳务市场里挤满人,天还没亮就跑过来找活干,朝廷对抗司马懿需要钱粮,他们的小家庭也需要保障。
昨天还要一百人,今天怎么只要十个?
军头说丞相发明木牛流马,运输粮草的效率大大提升,不但解决出工不出力问题,还节省人工费用补充军资。
老陈扛着根棒棒左张右望,等到日头高照也没有活干,原想给大肚子媳妇买补品,这下连当天口粮都没着落。
有些年轻的棒棒呼喊投军,签约时多少还给份丧葬费,老陈看着他们乌泱泱涌来,不自觉得将帽檐压得更低。
我...我...你们去吧。
老陈,常年戴着帽子。
有人说他患有传染性脱发,戴着帽子免得被工友嫌弃,有人说他曾是马谡的参谋,丢失街亭之后被处以髡刑。
患病也好,耻辱也罢,哪一种解释都不是光彩的事情,至少比起贻误战事的罪责,老陈感激孔明的宽宏大量。
马谡死了,他的妻儿老小被善待。
老陈抱着棒棒蹲坐在墙角,温暖的阳光驱散阴郁忧愁,人在饥饿的时候想吃饱饭,等到衣食尊贵却烦恼万千。
诸葛亮躬耕南阳指点乾坤,白帝城托孤之后鞠躬尽瘁,听见刘禅喊相父像是催命,只能在五丈原摆起续命灯。
或许大才需要更大的担当,小人物同样有对应的幸运,老陈扛着棒棒回家去吃饭,顺路还帮老妇人挑了桶水。
失去,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到?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郡人。
老陈给儿子起名很有意思,没有承载建功立业的期许,寿者久也的意思简洁直白,体现出生命最质朴的要义。
他依然扛着棒棒早出晚归,蜀汉丞相死了也没啥影响,听到有人说责任全在曹魏,就不自主地离这些人远点。
毕竟,自己靠打散工养家。
时间像是一条奔涌的河流,在弄潮儿的眼里瞬息万变,在鱼虾们的眼里浑然不觉,毕竟双方的参考不尽相同。
蜀汉国库的亏空越来越大,百姓只觉得烧饼涨了几钱,每当看到儿孙辈长大成人,才腾然觉得时间过的真快。
老陈依然带着那顶旧帽子,只是有些重货挑不起来了,他并没有为衰老感到忧伤,因为儿子陈寿刻苦而好学。
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
谯周,蜀地大儒之一。
老谯的才学和职位都很高,公开反对姜维的北伐战略,说什么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被主战派定性为投降主义。
老谯回家写出《仇国论》,还劝告刘禅少些吃喝玩乐,非但没有被朝廷严肃处理,反而官升一级为光禄大夫。
川蜀学子,争相跑来听课。
陈寿和谯老师家离得不远,每次上课都能占到第一排,他以为是对知识充满渴望,然而渴望并不是简单纯洁。
渴望本身代表着一种欲望,不同的形式没有高下之分,知识衣食甚至是名利美色,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人而异。
渴望的形式如同繁杂枝蔓,根源往往归结于心动二字,心为何动才是区分的关键,是超脱自己还是甩脱别人?
知识的黑洞吃人不吐渣,磅礴浩瀚的背面是神识混乱,这是化繁为简的必经阶段,能不能走出来取决于自己。
谯周盯着年轻的陈寿,殷切叮嘱道:卿必以才学成名,当被损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
治《尚书》、《三传》锐精《史》、《汉》聪警敏识,属文富艳陈寿的知识水平稳步增长,在史料学科方面触类旁通,一个人的想法有没有跑偏,和经典印证就能得到答案。
陈寿在想法上和经典印证,行为上只需要向舍友看齐,舍友是名垂千古的大孝子,经常在下课打饭途中发呆。
陈兄,我又想祖母了(见秦岭一白.李密篇)。
竹林精舍的桌案挥毫泼墨,寒潭溪边的亭台谈文论经,他俩是谯周最得意的学生,你追我赶逐渐积累起名声。
李密的家庭条件更加凄苦,然而品性比陈寿高出许多,或许因为渴望的不够深沉,反而有种逢凶化吉的造化。
一个家有年过八旬的祖母,一个有靠出力为生的父母,他们凭借自己的满腹才华,在老师的加持下步入官场。
命格,究竟有没有改变?
仕蜀,为观阁令史。
曾经以为读书是最辛苦的,上班后才发现读书最轻松,二十多岁的陈寿参加工作,却很不幸的遇到坑货领导。
黄皓大太监靠着溜须拍马,成为后主刘禅最器重的人,拉帮结派连军资都敢克扣,气得前线的姜维跳脚骂娘。
皓奸巧专恣,将败国家,请杀之。
刘禅明白什么人该怎么用,让黄皓去给姜维赔礼道歉,大太监腆着脸说自己错了,大将军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针锋相对能让人保持警惕,一方认怂反倒会事有蹊跷,想到黄皓的党羽遍布朝廷,姜维连过年都不敢回成都。
文武大臣做事不见得干练,但是观察风向很有眼力见,抱黄皓大腿的人排队送礼,唯独陈寿不愿意同流合污。
这么高的年费,够我老子挑三年棒棒了。
刚正,是要付出代价的。
谁送过礼不一定都能记住,谁没有送过礼肯定能记住,为了体现对送礼者的照顾,没送礼的陈寿被黄皓打压。
在知识和现实的落差之下,读书人的义理败给了欲望,他们的心因甩脱别人而动,背离超脱自己的简单纯洁。
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
陈寿每个月拿着保底工资,干着可有可无的打杂工作,却也腾出大量的空闲时间,继续钻研史料典籍的喜好。
人需要在环境里碰撞修整,适当磨平棱角会贴紧当下,陈寿在史籍堆里完善自我,多少与现实环境有些出离。
他和诸葛瞻在一起办公时,总觉得这个家伙轻视自己,被人看不起往往是种感觉,根源或许是父辈间的芥蒂。
诸葛亮死了,老陈也快死了。
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人的出生被分为三六九等,死的时候连字眼也有规制,赤条条的样子没多大区别,然而却承载着教条的礼法。
明明是生前的活法更重要,偏偏搞成死后的排场面子,或许这是生命最后的训导,让庞大的组织平稳而有序。
陈寿操办父亲的丧事,累倒了。
他躺在床上等着婢女喂药,这一幕正好被客人看到了,出门逢人就说陈寿喝补药,若非外人在场可能用嘴喂。
谣言往往比真相传播更快,因为八卦花边更挑逗人性,一传十传百之后画风突变,陈寿几乎变成了衣冠禽兽。
守孝原本是件肃穆的事情,承载对亡人的恭敬和礼法,陈寿就像是门事件的主角,名声在十里八乡臭大街了。
遭父丧,有疾,使婢丸药,客往见之,乡党以为贬议。
263年,蜀汉亡了。
钟会和姜维在剑阁僵持不下,邓艾带领小股部队偷渡阴平,谯周力劝刘禅开门投降(见秦岭一白.邓艾篇)。
司马昭为了保证大局稳定,邀请蜀地的人才出来做官,喝药门被蜀汉撤职的陈寿,曹魏也不给他发聘任证书。
及蜀平,坐是沈滞者累年。
李密家的门槛快被踩断了,年过六旬的谯周前往洛阳,三十出头的陈寿狗都不理,陪伴他的只剩下史料典籍。
晋朝建立后以孝道治天下,李密赡养九十多岁的祖母,晋武帝颁发诏书让他做官,才华相当的陈寿仰天长叹。
荣誉不见得有实质性好处,但至少可以当做某种证明,陈寿只能够自我证明清白,朝野却认为他是道德败坏。
命数,该来的总是会来。
司空张华爱其才,以寿虽不远嫌,原情不至贬废。
张华是晋朝的捡漏大王,灭吴之后盛赞陆机兄弟,还给打渔为生的陶侃开介绍信(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张司空觉得陈寿太憋屈了,满腹才华不应当就此埋没,司马家连篡位这种事都干,让婢女喂药就大逆不道了?
除佐著作郎,出补阳平令。
领导看重才华而破格录用,陈寿需要证明领导没看错,他撰写《蜀相诸葛亮集》,提交之后受到朝廷的嘉奖。
第一次尝试得到良好反馈,文评很好而且升任中书郎,陈寿逐渐产生大胆的想法,他要编写魏蜀吴的三国志。
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荀勖作为晋朝的开国功臣,在音律文学方面极有造诣,每次开会却看陈寿不顺眼。
听说,你是张华的人?
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荀勖忌华而疾寿。
凡是敌人支持的就要反对,中书郎让自己人做不好么,荀勖着手将陈寿赶出京城,安排到山东莱西去当太守。
陈寿啥也没干招惹了大佬,山东哪里有京城洛阳安全,既然朝廷号称以孝治天下,就说母亲年事已高去不了。
辞母老不就。
陈寿想留在京城写三国志,魏蜀吴的世家被迁到这里,丰富充足的史料也在这里,他的梦想和所长也在这里。
多年研读史籍熬出了心得,半生沉浮终于等来了机会,人生的意义好像开始迸发,或许这是属于陈寿的命格。
一位在夹缝生活的小人物,一个一个灯火无眠的长夜,一幕一幕活灵活现的场景,在陈寿的笔墨间徐徐展开。
母亲远远望着儿子的房间,在月光之下显得低垂萧索,这种需要数代之功的事业,他们这种人家能做得成吗?
三年,魏书定稿了。
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
陈寿的书稿在京城里流传,张华拍着大腿说没看错人,还说等到三国志出版之后,将晋书的编纂工作交给他。
夏侯湛是夏侯渊的曾孙子,人长的帅而且有钱又有才,他也写魏书缅怀祖上功德,读完陈寿的书稿久久不语。
见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
夏侯湛烧掉自己写的魏书,这让陈寿的名声愈加高涨,杜预离开京城镇守边镇前,提交奏章向皇帝举荐陈寿。
陈寿被任命为治书侍御史,看到巴蜀名士写的耆旧传,觉得水准不足以流传后世,略作修改获得晋武帝赞许。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母亲等不到儿子绽放,史书可以汇总无数种得失,永远感受不到离别的真切。
做母亲的明白儿子的志向,临终前叮嘱将她埋在洛阳,这样便不会耽误他的事业,却也将陈寿推向风口浪尖。
落叶不归根,你还是人吗?
母遗言令葬洛阳,寿遵其志。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
生前端茶送饭没几人看见,葬礼隆重却广传十里八乡,死者为大听起来冠冕堂皇,临终遗愿只是最后的念想。
世俗非议很容易遮盖本相,人们总是偏向自己的评断,很少体谅到当事者的两难,或许还是趁机宣泄的缺口。
陈寿,差点又回归禽兽。
他痴呆呆望着清冷的院门,耳边响起谯周殷切的叮嘱,陈寿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寿,六十五卷三国志囊括于心。
他转身走进房间点亮青灯,吴书和蜀书开始涓涓流淌,内心深处的愤懑亦或委屈,被逝去的三国豪杰们抚平。
自己所遭受的坎坷和磨难,放进《三国志》微不足道,尽管自己没那些文韬武略,却不影响汲取生命的力量。
庚子,王崩于洛阳,年六十六夏四月癸巳,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夏四月,权薨,时年七十一...最终,我们都会离开。
后数岁,起为太子中庶子,未拜。
朝廷征召陈寿担任中庶子,聘书被随手扔在书稿堆里,他无需再用荣誉证明自己,翻开皇皇巨著能处处见心。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古案的青灯之下压着纸笺,上面写着三国志里的短句,正如这部著作般惜字如金。
福来有由,祸来有渐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安神为乐,无忧为福缘木求鱼,煎水作冰战介之后,常苦轻敌酒以成礼,过则败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患名之不立,不患年之不长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秦岭一白正在冲蜂蜜水时,洛阳令拿着诏书前来抄书,尚书郎范頵此前奏请皇帝,说三国志值得被收录国府。
陈寿拿出原本让他们誊录,还有五十篇的《古国志》,期间没有和他们寒暄客套,仿佛不愿再引起什么非议。
一白:听说你要润笔费了?陈寿:丁家那俩小子说的吧。一白:到底有没有呀?陈寿: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一白:要钱好像是不太对。陈寿:老子自费写的,要点怎么了?一白:难不成谁给钱就给谁写啊。陈寿:我写的都是没给钱的。一白:哦,听说你贬低诸葛瞻?陈寿:又是那个孙子给我造的谣!一白:还说诸葛亮无临敌应变之才?陈寿:碎片化真是害死人呐。一白:听说你母亲...陈寿:闭嘴,快喝土蜂蜜水。一白:其实这样也挺好。陈寿:好什么好。一白:我们都是有情感的人嘛。陈寿:人呐...元康七年,病卒,时年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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