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滂!你被推选为孝廉了!
范滂正在挽起裤腿浇地,听见堂哥站在地头大呼小叫,周围劳作的村民们听到后,笑着说道:嘿,老范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两腿沾满泥巴的范滂走向地头,身后留下一连串的光脚印,他以后再也不是光脚汉了,可以堂而皇之穿上洁净的官靴。
举孝廉,是跳出底层的唯一通道。
他三婶,你可真有福气啊!
范家院子里乌泱泱围满人,左邻右舍道完喜开始拉家常,这个没出过名人的小村庄,能够走出个人物总归值得期待。
范滂的母亲摆了几桌酒菜,有人调侃说连个硬菜都没有,这些调侃只是纯粹的玩笑,因为范滂的品行在乡里有口皆碑。
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光禄四行。
一轮圆月悬挂在树梢之上,村民们散去后的小院复归于清静,范滂帮着母亲收拾锅碗瓢盆,弟弟们将桌椅板凳摞回原处。
母亲在小桌子上摆好饭菜,一家人忙活完终于可以歇会了,他们像往常般围坐在一起,不同的是大哥明天要去做官了。
大哥,啥是光禄四行?
四行是孝廉的录取标准,敦厚、质朴、逊让、节俭,范滂边给弟弟解释边扭头望着母亲,蓦然发现这好像也是母亲的品质。
范家的院子在村里很普通,范滂的母亲看起来也很普通,然而这位深明大义的农家妇人,教出来的儿子竟然能彪炳史册。
别忘了,你是从庄稼地走出去的。
朝堂,是人性的照妖镜。
自从汉顺帝被宦官扶上皇位,一口气给十九个宦官封侯,这些太监又和外戚梁冀结盟,联起手来将朝野搞得乌烟瘴气。
软弱的汉顺帝见谁都惹不起,干脆放任他们去胡乱折腾,反正这种状况持续好多年了,就算找人背锅也该算到爷爷头上。
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案察之。
二十出头的范滂刚参加工作,就被派去混乱地区解决难题,看着道路两侧的饿殍遍地,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而愤怒。
能够混迹于朝堂的没有蠢人,不少是睁眼说瞎话的精明人,天灾和人祸之间的窗户纸很薄,然而真正敢去捅破的人极少。
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范滂高声疾呼要澄清天下,路过的饥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像这种漂亮口号听得太多了,至于功效还不如多给两个馒头。
一路上收拾了几个不法官吏,大家发现这家伙是动真格的,与其被范滂捅还不如自己溜,连太守都卷着财宝和账本跑路了。
乃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望风解印绶去。
其所举奏,莫不厌塞众议。
一条条建议提交给朝廷,澄澈天下的难度堪比刮骨疗伤,眼看这个愣头青口无遮拦,便将他调回京城担任光禄勋主事。
根基深厚难免夹杂人情利害,简单清澈的范滂却是空空如也,他看到天下苦难的根源,然而在坐庄的老油条面前脆弱不堪。
清流还是浊流?这是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范滂的顶头上司是陈番,就是那位打小不注意个人卫生,还说大丈夫要以扫除天下为己任,屁大点房间有什么好收拾的。
陈番实现了小时候吹的牛,做到光禄勋依然是刚正不阿,更是被誉为“三君”之一的清流砥柱(见秦岭一白.陈番篇)。
听到范滂在门外等候接见,陈番以为又是个来抱大腿的,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好好上班,范滂倍感耻辱当场辞官不干了。
人不求人一般高,干不了就不干了总行吧。
范滂依然坚守孝廉的品质,或许是发觉澄清天下太难了,想加入陈番门下却遭到拒绝,不愿被浊流侵蚀索性回家种地。
郭林宗是太学生的领袖,听说之后责备陈番:若范孟博者,岂宜以公礼格之?今成其去就之名,得无自取不优之议也?
东汉的士族,还是在意名声和脸面的。
复为太尉黄琼所辟。
范滂找上门去被陈番拒绝,黄太尉像是捡漏似的聘为幕僚,黄琼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黄香,二十四孝里扇枕温衾的孝子。
正赶上朝廷开展清查活动,号召大家检举吃拿卡要的官吏,范滂抓住机会揭发二十多个人,全是两千石以上的刺史级大佬。
尚书大人还没追查名单上的人,先把写名单的范滂大骂一通,原本走个过场就完事了,你整这些幺蛾子让我还怎么做人。
范滂,你是不是和他们有私仇呀?
臣之所举,自非叨秽奸暴,深为民害,岂以污简札哉!间以会日迫促,故先举所急,其未审者,方更参实。臣闻农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贰,甘受显戮。听到这二十多人只是开胃菜,还有很多人没来得及核实罪行,尚书大人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这样彻查下去谁特么兜得住。
范滂还用种地除草来举例,话没说完就看到尚书连连摆手,冷峻的眼神让他的内心冰凉,长叹一声之后又辞官不干了。
滂睹时方艰,知意不行,因投劾去。
他三婶,你还让范滂浇地啊!
范滂挽起裤腿在地头挖渠,母亲送饭的时候听到些调侃声,有些调侃仿佛夹杂着戏谑,只是这对母子并不因此而气恼。
上面有人好办事是一种期待,这种期待的落空会造成前恭后倨,然而这种期待得偿所愿,正是造就各种不平等的古老源泉。
范滂盯着泉眼里的清澈流水,即便流经土渠变得浑浊不堪,也不会阻挡它渗入禾苗根脉,浑浊的浮土枝叶只能隔于地表。
太守宗资先闻其名,请署功曹,委任政事。
范滂再次从地头走进官署,宗资将所有事务交给他处理,违背孝悌和不讲道义的属员,全部卷铺盖走人而且没有任何补偿。
范滂挑选的人大多出自底层,但凡操行突出就会加以任命,这些内心清澈的人凝聚起来,逐渐让这方小天地澄清而平和。
宗资给位世家公子安插职位,范滂以其名声太臭直接拒绝,宗太守憋着火没有地方撒,找茬将范滂的秘书暴打了一顿。
资迁怒,捶书佐朱零,零仰曰:范滂清裁,犹以利刃齿腐朽。今日宁受笞死,而滂不可违。
宗资和范滂的矛盾已然显露,被边缘化的势力趁机造谣,他们说太守不过是空有其名,咱这旮沓早成范党的天下了。
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朝堂上的宦官不讲武德,前脚和汉桓帝商定完大赦天下,后脚通知党羽们为非作歹,就算被抓也会完完整整的放出来。
河南尹李膺等人为官清正,收到赦免文书也坚决不放人,按照条例该怎么判就这么判,还将大太监的干儿子送上断头台。
撕破脸了,第一次党锢之祸爆发。
宦官和清流不止差个零部件,精神建设方面更像是两个物种,数十年来的争斗不止是权力,还有利国和利己之间的取舍。
太监们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汉桓帝也觉得说话没有威严,自己借助宦官剪除了外戚,是不是该轮到敲打敲打清流了。
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东汉各郡抓捕所谓的党人,绝大多数都是民间认同的贤人,时任太尉的陈番强烈反对,并且拒绝在通缉名单上签字。
鉴于陈太尉的声望和刚猛,宦官暂时绕开这位清流砥柱,其他人没有逃跑而是慨然入狱,有些被抓捕不久就死在狱中。
度辽将军皇甫规没上名单,却以此为耻而高喊“臣宜坐之”,他有个后世儿孙被称为针灸鼻祖(见秦岭一白.皇甫谧篇)。
士族气节,可见一斑。
后牢脩诬言钩党,滂坐系黄门北寺狱。
范滂被关进昏暗的牢房,看到了众多曾经很熟悉的面孔,他们因为相近的气息而聚集,时隔多年依然没有被浊流侵蚀。
狱吏让他去皋陶像前忏悔,这是入狱以后的第一项活动,面对上古最正直的大臣塑像,范滂摇了摇头表示没啥好说的。
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
如果他知道我没有过错,自然会向天帝申辩其中的冤屈,如果我真的犯下什么过错,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也无需祭拜。
旁边人听到这话都不拜了,狱吏无所谓似的准备第二项活动,摆好老虎凳和辣椒水等刑具,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谁先来?
滂以同囚多婴病,乃请先就格,遂与同郡袁忠争受楚毒。
范滂体量身体孱弱的同志,狱吏还没见过抢着挨打的囚犯,打完之后给脑袋上蒙着布袋,手脚带上枷锁拉到台阶下面。
汉桓帝派人过来审问,高声斥责道: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
沉重的枷锁仿佛压在骨头上,稍用力气又会牵扯伤口剧痛,布袋内的双眼看不到光明,范滂的心底却没有丝毫畏惧。
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唉,把他们的枷锁卸了。
审问,审出大瓜来了。
范滂的激昂慷慨让人动容,没有实质性过错也无法定罪名,李膺供出宦官党羽的恶行,好像是故意往大太监身上扯。
同为“三君”之一的窦武,是外戚界难得的清流典范,他以老丈人的身份向皇帝求情,宦官们也不想被牵连而借坡下驴。
于是,汉桓帝大赦天下。
残活的党人们走出了牢狱,朝廷始终没有给个明确说法,只是通知他们回家种地去吧,这辈子别再想着出来做官了。
范滂回头看着巍峨的皇城,城门上的铜钉像是一颗颗獠牙,想起当年登车揽辔的豪情,或许还是将世道看的太简单了。
澄清天下的难度堪比登天,坚守内心的澄澈同样极为不易,一道道皮鞭抽打在身上时,心志真的就没有一丝丝松懈吗?
顺成人,逆成仙,一切在于颠倒间。
范滂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提醒他应当去向尚书谢恩,人家在他入狱期间没少辩护,冲着这份恩情至少得去告个别吧。
范滂笑着说你们不懂我们,我们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昔叔向婴罪,祁奚救之,未闻羊舌有谢恩之辞,祁老有自伐之色)。
老家的士大夫听到消息,自发来到路口迎接他们回乡,连同周边郡县的车辆多达千乘,同伴们知道是冲着范滂名声来的。
范滂看着如此浩大的场面,拒绝了同伴替他接待的好意,仿佛扑面而来的不是荣耀,而是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祸端。
今子相随,是重吾祸也。
次年,汉桓帝死了。
荒淫无度的桓帝没有儿子,汉章帝的玄孙被拥立为皇帝,窦太后和汉灵帝没有血缘关系,却并不影响窦武的外戚身份。
窦武和陈番接连加官进爵,十二岁的汉灵帝只管见单签字,被罢黜的党人们相继启用,陈番盯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宦官。
老窦,咱们联手打扫卫生吧。
一场密谋剪除宦官的活动,还没有正式开展就走漏了风声,宦官连夜和皇帝的奶妈携手,劫持窦太后并追捕窦武和陈番。
年近八旬的陈番走出太尉府,带着几十位太学生挥刀猛砍,最终因为寡不敌众被杀,窦武也在羽林军的围困之下自尽。
势位转换来的是如此剧烈,东汉的国柄汇集到宦官手中,陈番和窦武被灭族只是开始,还有众多的清流党人等着被处理。
第二次党锢之祸,愈加惨烈。
俗话说正义会战胜黑暗,加上“必将”二字则变得沉重,就像只会迟到而不会缺席,但是黎明之前的时分是何等煎熬。
窦武等人掌握着绝对优势,却因为顾及而转眼陷入被动,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顾及,才让他们拥有澄清天下的担当。
李膺等人相继被关进牢房,或处死或流放的多达六七百人,他们所坚守的节操和品性,反倒变成黑暗不能容忍的光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
吴导拿着诏书前去抓捕范滂,却在郡县的驿站里匍匐大哭,他知道范滂是清流名士,也知道诏书上盖着皇帝的印章。
范滂听说之后深感自责,没想到把别人推向两难的境地,他望着高悬在树梢上的日头,仿佛将内心照耀的愈加明亮。
范家门前,乌泱泱围满了人。
一位身穿素服的中年男人,正跪在庭院里向母亲辞别,他说道:以后就让二弟奉养您吧,您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
头发花白的老娘强忍悲痛,哽咽着说道: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重重地磕过响头之后,他起身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道:我想让你做个恶人,然而人终究不能作恶,我想让你做个好人,可这就是我不作恶的下场...
当他昂首挺胸走向县衙,身后再也没有传来调侃声,男人深情地望着一碧如洗的长空,满腔愤懑已然化作低声吟语。
三君,我们的坚守有意义吗?
范滂!他来投案了!
县令大惊失色的跑向门口,心里抱怨这家伙去哪儿不好,偏偏要来县衙自寻死路,离老远就喊道: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范滂面带微笑也不说话,县令情急之下将官印扔在地上,拉着他说要出去躲躲风头,范滂却犹如两脚生根般岿然不动。
他用力扯开县令大人的手,一步跨进县衙大门之后转过身,朝着县令深深作揖: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
范滂死了,终年三十三岁。
两次党锢之祸,重创了扬清激浊的士大夫群体,他们的亲朋故旧悉数罢免禁锢,东汉朝野被宦官和外戚玩到奔溃边缘。
十五年后爆发黄巾起义,一句苍天已死聚合数十万流民,司徒王朗设计剪除董卓之后,正式恢复陈番和窦武等人的名望。
三君:君者,一世之所宗也。八俊:俊者,人之英也。八顾:顾者,以德行引人者也。八厨:厨者,以财救人者也。范滂,八骏是也。世间仁义,化刍狗为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