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不知道哪年出生的。
对于每一个家庭而言,儿女们的生辰八字记挂心头,汇集到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史书里明显没有那么多位置。
要么父祖辈是达官显贵,要么儿孙辈是功勋卓著,要么家世绵延在代代修订族谱,其余绝大数人来无影去无踪。
如果不是写出《咏鹅》,如果不是跟着徐敬业造反,如果没有那一篇篇刚健骈文,这么好的名字同样会被冲散。
人生是完整的,故事是琐碎的。
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骆雪庄做过隋朝右军长史,骆履元担任唐朝博昌县令,这对爷俩的职位级别不高,但是文化储备水平显然不低。
骆履元升级成为父亲之后,用易经的卦辞给儿子取名,一句话连名带字全都有了,十八年后经常被驴友追着问。
字观光?为啥不字旅游?
骆履元在山东青州上着班,一家老小在浙江义乌生活,两千多里的路途山水阻隔,只有过年时回家吃顿团圆饭。
刘氏抱怨起丈夫的倔脾气,不知道活动关系调回老家,骆雪庄端着酒杯笑而不语,时不时逗着旁边的大胖孙子。
骆宾王从出生到咿呀学语,满打满算没见过父亲几次,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村口,尚且不懂天下是个什么概念。
数年之前,李渊无奈退位了。
最好的启蒙,永远在家里面。
骆宾王的外公也做过长史,据说还和爷爷是同事好友,这俩跨越过朝代的老头子,坐一块聊得最少的却是时政。
人的目光随着经历而深沉,很难再轻易相信激昂慷慨,时政总是混着美好和丑陋,多数会被时间扒的一丝不挂。
大道至简,然而浑水才能摸鱼。
不同年龄有不同的事情做,两位走向人生暮年的老者,身体机能不足以支撑豪情,所幸还有诗书文典承载志趣。
没有比对新旧两朝的得失,因为时代的车轮只能向前,也没有八卦玄武门的内幕,因为这是顶层大佬们的争斗。
骆雪庄的书房里满满当当,经常抱着大孙子说文解字,领着骆宾王去村庄外散步,在青山绿水间感受天地造化。
别出声,先用心观察。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七岁的骆宾王做了一首诗,扭头跑去和其他同学玩耍,带队春游的老先生惊呆了,嘴中反复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这首诗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动静形态和色彩意境兼备,十八个字描述一只大白鹅,普通的事物荡漾出极不普通。
凭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或许孩子才能写出这种诗,因为他们的眼神简单清澈,随着心境逐渐被尘世污染,才学越高反倒越难返璞归真。
老先生盯着骆宾王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神童,然而这个神童好像不太神,又蹲在河边认真观察狗尿苔。
骆宾王的神童名气传开了,很多家长跑来请教速成法,骆雪庄端着茶杯笑而不语,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从何说起。
结果很直观,因由却很复杂。
生老病死,人道轮回。
天道在春夏秋冬之间往复,总有生灵熬不过凛冽寒冬,时光在折损人的五脏六腑,终究也要给新生命腾出空间。
爷爷和外公双双相继离世,书房储备自然留给骆宾王,虽然再也看不到音容笑貌,但是传承痕迹依然处处可见。
只要用心,就会难以磨灭。
父亲十几年如一日的上班,始终在山东境内调来调去,每次过年时回家吃团圆饭,感觉儿子的变化比他大多了。
骆宾王写的文章越来越好,交流谈话也往往引经据典,小地方已经盛装不下才气,即将还要迎来青春期的躁动。
刘氏不再抱怨丈夫的工作,没什么比儿子前途更重要,一家人有话没话的聊着天,多年分居的疏离感悠然升起。
收拾东西,过完年跟爹走。
义乌到青州,相距两千多里。
骆履元病死在县令岗位上,刚成年的骆宾王没人管了,年轻的心渴望外面的自由,老家相较之下显得沉闷无趣。
骆宾王在山东各地流浪着,移居兖州也经常缺衣少食,过早独立很容易特立孤行,这种潜质激发后会伴随终生。
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
没有人会给你说该干什么,但凭率性而为或自行摸索,骆宾王看起来像个二流子,最大的区别在于才华和聪慧。
他和狐朋狗友们相互慰藉,在贫困的生活里寻找温暖,众人酩酊大醉后口出污秽,他却盯着当空冷月异常清醒。
七岁写出《咏鹅》的才子,深入骨髓的东西难以磨灭,直到有一天厌恶这种生活,骆宾王觉得自己该干点正事。
靠,老子也去考个功名。
朝廷放榜,名落孙山。
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既托寰中赏,方承膝下欢。遨游灞水曲,风月洛城端。且知无玉馔,谁肯逐金丸。...二十多岁的青年科考落榜,归结于自己没有提前送礼,两百年后也有位才子同样吐槽(见秦岭一白.罗隐篇)。
不同于罗隐的骂完接着考,骆宾王声称谁再考谁孙子,他用自绝经脉对抗潜规则,或许是实在没钱交报名费了。
晃荡多年,回老家看看吧。
入京路上幻想着功成名就,归家途中忍不住唏嘘感慨,挫折可以夯实个人的心性,但是不应该消磨掉人的斗志。
船桨拍打江面激起的水花,在月光之下荡出阵阵涟漪,无尽夜色掩不住山川轮廓,天地静谧却听见心底的声音。
骆宾王想起了爷爷的音容,让他不要急躁去用心观察,意难平的思绪逐渐被消弭,满腹才华凝结出厚重的诗句。
睠然怀楚奏,怅矣背泰关。涸鳞惊煦辙,坠羽怯虚弯。素服三川化,乌裘十上还。莫言无皓齿,时俗薄朱颜!人,只能割弃有形之物。
田产资财的主人时刻流转,因为只能靠一纸凭证关联,才华学识根本没办法剥夺,因为早已经与主人骨肉相连。
骆宾王蜗居在家写的文章,逐渐流传到京城引起反响,道王李元庆喜欢这种风格,送来聘书请他给自己当幕僚。
李元庆,是李渊的十六子。
这是骆宾王的第一份工作,王爷的府邸自然待遇优厚,一百年后也有个才子同样吐槽(见秦岭一白.杜甫篇)。
不同于杜甫没能抱上大腿,骆宾王是指名道姓请来的,然而做到大领导的位置上,哪个手下没有溜须拍马的人?
不同的经历塑造不同性格,骆宾王和那些人不是同类,有时候犯倔很像他的父亲,连道王的好心都当成驴肝肺。
自己吹捧自己,太掉价了吧?
初为道王府属,尝使自言所能,宾王不答。
李元庆真的很喜欢骆宾王,长期担任幕僚容易犯忌讳,就让他写自荐信陈述特长,以便找关系安排个正经职位。
从九品奉礼郎到详正学士,骆宾王的官职比芝麻略大,道王死后因犯事被贬西域,反倒圆了少年重英侠的梦想。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远离幕府里面的排挤争斗,大漠狼烟激发起万丈豪情,这是那个时代的文人血性,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代名词。
边关雄风暗合内心的潜质,酣畅淋漓的感觉肆意蔓延,骆宾王好像回到了十八岁,喝酒吟诗怎么爽快就怎么来。
任职姚州道总管幕僚期间,跟随大军平定西南的叛乱,虽然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骆宾王做起改变命运的工作。
檄文,大多出自他的笔下。
历武功主簿。
边疆历练回来还是九品官,骆宾王多少觉得有些憋屈,年近五旬头发都白了大半,开大会时依然挤在最后一排。
人在年轻的时候位卑职低,可以用缺乏经验自我开导,黄土埋到胸口混不出名堂,不是随便找个理由能搪塞的。
骆宾王放低姿态,给吏部侍郎投递文稿。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帝京篇》写的大气磅礴,裴行俭起初读得津津有味,直到后半段看出夹带私货,文中的悲愤和苦闷恣意流淌。
骆宾王观察到唐朝的雄盛,也观察到内心的怀才不遇,三百字排列组合出的情绪,一时之间席卷文坛成为绝唱。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名字进入选拔名单,却被裴行俭随手弃置在案头上(见秦岭一白.裴行俭篇)。
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调长安主簿。
少年意气和边关豪情混杂,才子名声和仕途坎坷糅合,骆宾王夹在本性和现实间,并没有选择认命而消磨志气。
唐高宗册立武则天为皇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强烈反对,开国老将李勣选择了退让:此陛下家事,无须问外人。
李勣,原名叫徐世勣。
这位从瓦岗寨走出的名将,为大唐攻城略地赐名李姓,一句话替唐高宗李治解围,同时让武则天顺利登上舞台。
李勣陪伴了唐朝三任皇帝,英国公的爵位也传承三代,等到他的大孙子承袭祖荫,棺材被武则天挖出来砸烂了。
不同于骆宾王的求而不得,他的大孙子想拿回失去的,命运总让不相干的人相遇,有时会产生天崩地裂的火花。
李勣的孙子,就是徐敬业。
二圣临朝,日月同辉。
有人铺垫皇帝死后的仕途,有人指责皇后手伸的太长,或许源于李家王爷的偏爱,骆宾王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刚刚升任从六品的侍御史,骆宾王写奏章讥讽武则天,三番五次惹得皇后翻白眼,随便找个罪名将他关进牢房。
只要不是投机,自然无怨无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牢房之外的古槐树影婆娑,每到傍晚的时候秋蝉凄切,脱壳后明明可以振翅飞走,却依然在栖高饮露临风吟唱。
骆宾王觉得自己像一只蝉,守着这颗古槐树不愿离去,哪怕清脆叫声会引来螳螂,也要尽情呼喊出内心的声音。
骆宾王确实是只聒噪的蝉,多年前遇到被抛弃的歌妓,苦等情郎等到孩子夭折了,也始终没能等到意中人回来。
当他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好朋友,也没有瞎编个理由假意开脱,而是气愤之下写了首《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以蝉自喻,语意沉至。
没多久,骆宾王出狱了。
朝廷公布贬职人员的名单,骆宾王降为八品下的县丞,浙江台州离京城三千多里,估计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了。
扔到角落里爱咋叫就咋叫,骆宾王觉得干叫唤白费劲,想起大半辈子的憋屈仕途,到任没多久便递交了辞职信。
下除临海丞,鞅鞅不得志,弃官去。
徐敬业等人也被贬到浙江,经常在扬州的酒馆里消愁,山高皇帝远可以尽情扯淡,没想到这帮人扯出一场叛乱。
武则天步步蚕食大唐国柄,效仿天子七庙建武氏七庙,安排完两个侄儿统领朝政,正式修改年号之后定都洛阳。
对新势力极其利好的消息,传到徐敬业耳中犹如天雷,然而又不甘愿被踢出牌桌,于是开始动手编织一张大网。
带上骆宾王,他的檄文写得好。
扬州叛乱,手法严密。
徐敬业动用世家大族关系,联络大批不满武曌的人员,还找了个很像废太子的人,关键时刻拉出来充当工具人。
先让薛仲璋申请出使江都,打着朝廷的旗号巡查浙江,然后再安排韦超出面举报,说扬州刺史陈敬之意图谋反。
名正言顺,薛仲璋将陈敬之下狱。
徐继业拿着本假诏书出场,说自己是新来的扬州司马,奉武后密旨要去讨伐高州,赶紧打开府库搬运剿匪物资。
扬州府库的兵甲到手之后,马上发给囚犯组建起队伍,当场斩杀扬州刺史陈敬之,吓得本地官吏不敢出声质疑。
不敢发声不代表没有怀疑,征讨高州怎么一个兵都没,录事参军孙行处拒绝交接,被徐敬业拖到刑场斩首示众。
地盘和兵力全部握在手里,其余官吏低头该干啥干啥,徐敬业让工具人出场露面,正式竖起了匡复李唐的大旗。
旬日间,得胜兵十余万。
骆宾王,你该写檄文了。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加以虺蝎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师,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裂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讨武曌檄》跨越山水阻隔,在唐王朝境内火速传播,寻常人读完这些辛辣字句,仿佛看到武则天暴怒的模样。
如果真如寻常人猜测那般,武后不可能开创武周王朝,文字只是笔画的排列组合,构建出不同读者的太虚幻境。
一个被文字左右情绪的人,充其量算是内心情感细腻,一个能看到文字背后的人,往往在沉稳冷静中触摸道法。
一只白鹅在河里浮游觅食,被红掌拨清波升华出意境,如果剥离美轮美奂的修饰,仅仅是只白鹅在河里找食吃。
武则天放下檄文,感慨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追削敬业祖、父官爵,剖坟斫棺,复本姓徐氏。
武则天指派李孝逸去平叛,统帅三十万大军挺进江南,骆宾王写完檄文就没事了,徐敬业却夹在现实和虚幻间。
魏思温劝他直取东都洛阳,趁着各地的响应成就大业,薛仲璋劝他调头攻占金陵,此处易守难攻可以做大本营。
另外,听说金陵城里有王气哟。
徐敬业选择了老薛的方案,匡扶李唐的口号沦为噱头,王气二字激发出很多幻想,哪怕只是个虚无缥缈的说法。
李孝逸首战失利停滞不前,监军恐吓他回家等死去吧,想到自己李唐宗亲的身份,硬着头皮居然逐渐扭转战局。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
一白:你还挺悠闲啊。骆宾王:我只是个文书。一白:你是个神童。骆宾王:成名太早,背负过多。一白:怎么老了还要造反。骆宾王:风骨如此,亦想成事。一白:陈敬之,孙行处挺冤的。骆宾王:唉...一白:还有,你误会卢照邻了。骆宾王:他怎么了?一白:重病缠身,投河身亡了。骆宾王:王勃也是英年早逝...一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骆宾王:打算?裴行俭这张嘴啊。一白:你要不要再写首诗...骆宾王:算啦,尝尝你的土蜂蜜水。一个多月,叛乱被平定了。
多年以后,宋之问被贬杭州。
有一天的晚上借宿灵隐寺,禅院香火化作了淡淡紫烟,在静谧夜色之中上达天听,他凝视良久却愈觉心头沉重。
宋之问在走廊间来回踱步,收揽思绪想要编织出幻境,他想将安不住的心放进去,然而吟出开头两句就卡住了。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位老僧,随口续接的诗句率直磊落,宋之问霎时感到豁然清朗,回过头只看见了苍老的背影。
翌日清晨在寺内寻找老僧,遍寻不得只好去找知客僧,听说此人正是骆宾王时,宋之问惊道:他不是兵败被杀了吗?
骆宾王,不知道哪年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