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细雨如丝。
我站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望着巷尾那间褪了漆的“陈记纸扎铺”,门楣上歪斜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店铺里,双腿蜷缩在轮椅上的阿珍正低头折着一只金元宝,她的手指灵巧翻飞,纸钱簌簌作响,仿佛在编织一场跨越阴阳的对话。

一、纸钱里的宿命:残缺与传承
推开斑驳的木门,货架上堆叠着纸衣、纸马,角落里还立着一座未完工的纸扎别墅,阳台上甚至贴着迷你春联。
阿珍的父亲老陈说,这行当传了三代,从爷爷那辈起便守着“与亡者打交道”的营生。
村里人总说:“做这行的,命里得带点‘天残地缺’,不然压不住阴气。”阿珍出生时的小儿麻痹症,竟成了某种宿命的印证。
老陈摩挲着泛黄的账簿,苦笑道:
“从前镇上只我们一家纸扎铺,谁家白事都离不得。可如今——”他指了指门外新贴的“文明祭祀倡议书”,政府严禁制造销售冥币纸钱的通告赫然在目。
隔壁五金店的王婶探头插话:“现在年轻人扫墓都捧鲜花了,谁还烧这些?阿珍这腿脚……不如改行做电商哩!”

二、禁令下的坚守:纸灰与鲜花的博弈
阿珍的轮椅轧过满地纸屑,停在一叠未封箱的“新款冥币”前。
这些印着“天地银行”的纸钞,竟与时俱进地增添了防伪水印。
她轻声说:“去年市里禁售冥币,好多同行转行卖塑料假花,可假花放久了褪色,纸钱烧了却是‘送到’了。”
她翻开手机,给我看客户定制的纸扎WiFi路由器和平板电脑,“活着的人缺什么,就想给那边补什么”。
柜台上摆着民政局发放的《文明祭祀手册》,与一沓手写订单并列。
订单里有人要求将逝者生前最爱的渔具扎成纸模型,有人托她仿制老宅院的门楣雕花。这些细节,是二维码祭扫页面永远无法复刻的温度。

三、生死行当的人间温度
夜幕降临时,阿珍点亮门口的灯笼。
暖黄的光晕里,她讲述着记忆最深的一单生意: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提前半年来订制纸扎书房,要求书架上必须摆满《红楼梦》和《本草纲目》。“
他说到了那边还要继续读书行医”,阿珍连夜赶工,在微型书脊上描出鎏金书名。老人走的那天,家属特意送来一包桂花糕——是他临终前嘱咐的谢礼。
也有心酸时刻。
上个月,隔壁村李大爷偷偷来买纸钱,被巡逻队收缴罚款。
老人蹲在店门口抹泪:“我就想给抗战牺牲的爹烧点盘缠,咋就成封建迷信了?”阿珍默默塞给他一包金箔纸,“回家自己叠吧,这个不算违禁品”。

四、文明的褶皱处:传统何去何从
民俗学者赵书曾说:
“当我们在讨论该不该烧纸钱时,本质上是在追问——科技时代,该如何安放那些无法被算法量化的情感?”
中央党校教授竹立家则建议,与其“一刀切”禁止,不如划定集中焚烧区,让千年习俗与现代社会达成和解。
阿珍的店铺正在申请“非遗手工艺传承人”资质。
她改良的环保纸钱采用竹浆制作,燃烧后灰烬可作花肥;纸扎改用芦苇骨架,能自然降解。
镇政府送来政策文件那天,她指着《殡葬管理条例》第十七条说:“你看,禁止的是‘封建迷信用品’,可没说不能做文化创意殡葬品”。

尾声:灯笼未熄
清明雨停时,阿珍摇着轮椅将最后一箱祭品搬上货车。
远处青山叠翠,新坟旧冢间,有人摆鲜花,也有人焚纸灰。
或许正如她别在鬓角的白纸花——传统与文明从非对立,那些承载着思念的手工褶皱,本就是文明最柔软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