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得从前两天说起。
我刚住进县医院,就见主治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戴着副金丝眼镜,白大褂穿得整整齐齐。她翻着我的病历,忽然就愣住了。

「王建民?」她抬起头,眼神有点不太确定。
我也仔细瞧了瞧她。
这一瞧不要紧,四十年前那些往事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那张脸虽然爬上了岁月的痕迹,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温柔,跟当年一模一样。
「月。月华?」我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嗓子都有点发紧。
她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在这儿遇见你。」
我心里头顿时五味杂陈。
四十年前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了。
那会儿的事,说起来真是让人心里头一阵酸楚。
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还在镇上供销社当会计。
我妈那时候病得厉害,整天卧床不起,我就经常往医院跑。
记得那天外头太阳特别晒,我妈又发烧了,我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往医院赶。
刚到诊室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吵架。
「这些药方子不行,得按我说的来!」是陈副院长的声音。
「我的方子治好了好几个病人,凭什么要改?」这声音特别好听,但语气特别倔。
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这时候一个护士从里头跑出来,差点跟我撞个满怀。
等里头安静了,我才敲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医生坐在桌前,眉头紧锁着,手里的笔差点给捏断了。
「大夫,我。我妈又发烧了。」我怯生生地说。
她抬起头来,那张气鼓鼓的脸一下子就柔和了:「哦,是你啊。」
这是李月华大夫,我早就认识她了。
我妈的病一直是她在看,这姑娘医术真不赖,我妈吃她开的药都说对症。
她给我妈量了体温,眉头就皱得更紧了:「39度2,得打针消炎。」
说着就要给我开药。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脸都红了,手摸上去也烫得吓人:「李大夫,你这是。」
「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她摆摆手。
我心说这哪是有点不舒服,分明就是发烧了。
可她还在那儿给我认认真真地开药,写得慢,大概是因为头晕。
「你也该看看病。」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大夫看病还要别人操心。」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我这人平时挺怂的,可这会儿也豁出去了:「你这样怎么给病人看病?万一开错药咋办?」
她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话:「那你说怎么办?外头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呢。」
「要不。」
我正想说话,就见她站起来要去拿药架上的药,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这一碰才发现她浑身都烫得吓人。
「你先别管别人了,赶紧看看你自己吧。」
我说着就要扶她去休息。
她还在挣扎:「可是我还没给你妈妈开药呢。」
「我妈的药等你好了再开也来得及。」
她看着我,突然就笑了:「那好吧,你跟我来。」
我跟着她到了医生休息室,她给自己打了针,又吃了药,这才在床上躺下。
我看她额头上全是汗,就找了块毛巾给她擦擦。
「你这人还挺细心的。」
她迷迷糊糊地说,「在供销社上班?」
「嗯,当会计。
整天对着算盘,可没你这么忙。」
她眨眨眼睛:「那可不一定,我看你倒是挺会照顾人的。」
我的心突然就跳得厉害。
她躺在那儿,白大褂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里头米色的衬衫,头发也有点散乱,看得我心里直痒痒。
「你。你先睡会儿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我赶紧转移话题。
「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一会儿你来我那取药。」
她的手心又软又烫,我的心顿时就乱了套:「啊?去你那?」
「对啊,我家就在医院后头的家属楼,三零二。」
她说着又是一阵咳嗽,「我那儿有治你妈妈那种病最好的药。」
我心里一下子就七上八下的。
这大热天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从医院出来,我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街上转来转去。
这大热天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可我心里更烫。
想起李月华说的那个地址,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
这要是让人看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往女医生家里跑,还不知道背后要编排出啥闲话来呢。
可我又担心她的身体,这么高的烧,一个人在家多不放心。
再说了,我妈的药也得去取啊。
想来想去,我就在街上转悠到天快黑了。
医院后头的家属楼我知道,三层的老楼,楼前种着几棵老槐树。
这会儿夕阳西下,树影斑驳地洒在地上,整个楼道都安安静静的。
我站在楼下琢磨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上楼。
刚到三楼,就闻到一股药味,混着一点饭香。
「谁啊?」里头传来她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
「是。是我,王建民。」
门一下就开了。
李月华换了身居家衣服,头发松松地扎着,人也清爽了不少:「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心里一热,赶紧低下头:「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嘛。」
「进来吧,我刚熬了药。」
她家收拾得挺干净,墙上贴着几张报纸,桌上摆着个收音机,正放着样板戏。
屋子里飘着一股中药味,灶台上还热着锅。
「你还没吃饭吧?」她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真是一口没吃。
肚子也挺识趣,这会儿就咕咕叫起来。
她笑了:「那正好,我熬了点粥,一起吃点吧。」
我心说这可不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吃就行。」
「别客气了,你大老远跑来取药,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
再说了。」她顿了顿,「我一个人也怪无聊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
就见她去厨房盛了两碗粥,还炒了个青菜,香得很。
「尝尝看,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喝了一口,这粥煮得软烂,里头还加了红枣枸杞,暖暖的特别舒服:「真好喝。」
「你这人倒是实在。」
她笑着说,「我煮的粥,陈副院长说难吃,你倒是第一个说好的。」
一提到陈副院长,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我心里有点好奇:「今天看你们好像。」
「别提他。」
她放下碗,「整天就知道赚钱,病人的死活都不管。」
我就问她咋回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让我们开那些进口药,说是疗效好。
可那些药贵得吓人,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
我就说咱们用中药调理,便宜又管用,他就不乐意了。」
「那他为啥非要开进口药呢?」
「还能为啥,回扣呗。」
她说着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个药包,「你妈妈的病就是这个方子,吃了一个月明显见好,他还说我瞎治。」
我接过药包,心说这哪是普通的医患矛盾,分明是医院里头有啥猫腻。
可我也不好多问,就低头喝粥。
这时候外头突然打雷,没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
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你待会儿怎么回去?」她有点担心地看着窗外。
「没事,等雨小点我就走。」
「那你先坐会儿吧。」
她收拾了碗筷,又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就在我对面坐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就听见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戏声,还有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我偷眼看她,发现她低着头在发呆,睫毛一翘一翘的,看得我心里直痒痒。
「你发烧好点了吗?」我打破沉默。
「嗯,已经退烧了。」
她抬头冲我笑笑,「多亏你今天提醒我,要不然我还在那儿硬撑着呢。」
「那是该休息,你天天忙得连口饭都顾不上吃,身体哪受得了。」
「你倒是比我还关心我。」
她说着,眼神温柔地看着我。
我的心跳顿时就快了,赶紧喝口茶掩饰:「这不是。
这不是应该的嘛。」
她看我这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
每次你妈来看病,你都低着头,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吗?」我更不好意思了。
「有啊,我还特意观察过呢。」
她说着站起来收拾茶杯,「不过我觉得挺好的,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油嘴滑舌了。」
我心里想你说观察我,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正想说话,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月华,开门!」是陈副院长的声音。
她脸色一下就变了,赶紧给我使眼色:「你先躲躲。」
我也知道这情况不对,要是让陈副院长看见我在这儿,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可这屋子就这么大,我该躲哪儿去?

月华,你再不开门我可喊人了!」陈副院长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心里直打鼓,这要是让人看见我在李月华家里,她的名声可就毁了。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月华突然把我推进了厨房:「你就在这儿待着,别出声。」
我躲在厨房的帘子后面,就听见开门的声音。
陈副院长带着酒气闯了进来:「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陈副院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李月华的声音很冷静。
「明天?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陈副院长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你今天在医院里是什么意思?当着病人的面跟我顶嘴?」
「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些进口药根本就不适合老王家的病人,价格还那么贵。」
「你懂什么?现在都讲究洋药,中药那一套早就过时了!」陈副院长拍着桌子,「我警告你,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就调你去后勤。」
我在厨房里听得直冒火。
这陈副院长也太霸道了,人家李大夫明明是为病人着想。
「那你去告我吧。」
李月华突然说,「我手里有你们收回扣的证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副院长才阴森森地说:「你。你有什么证据?」
「前两天那批进口药的账目,还有你跟药商的见面记录,我都记着呢。」
李月华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就把这些都说出去。」
「你敢!」陈副院长突然跳起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这些?整个医院都是我的人,你觉得他们会信你吗?」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哪是什么医院领导,简直就是个流氓。
正想冲出去,就听见李月华说:「那你就试试看。
反正我这辈子就是个大夫,治不好病,我也没脸活着。」
这话说得多硬气啊。
我在厨房里听着,心里那个佩服劲儿就别提了。
陈副院长可能也没想到她这么刚,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行,你有种。咱们走着瞧!」说完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我才从厨房出来。就见李月华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发抖。
「你没事吧?」我赶紧倒杯水给她。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害怕。」
我看她脸色发白,心疼得不行:「你刚才真是太冲动了,这不是跟他撕破脸吗?」
「那能怎么办?」她苦笑一声,「我总不能看着他们坑害病人。」
我叹口气:「可你一个人斗得过他们吗?」
「怕是斗不过。」
她低声说,「陈副院长说得对,整个医院都是他的人,我能投诉都不知道该找谁。」
看她这么难过,我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这么好的大夫,就因为想给病人看好病,反倒要被人打压。
「要不。」
我犹豫了一下,「我帮你想想办法?」
她抬头看我:「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在供销社管账,对这些账目啊、单据啊都门清。」
我说,「要是能拿到他们的账本,说不定能找出点猫腻来。」
她眼睛一亮:「你说的是进货账本?」
「对,那些进口药总得有进货渠道吧?只要查到货源,就能顺藤摸瓜。」
她想了想:「可这些账本都在陈副院长办公室,我们根本拿不到。」
「这你就别管了。」
我拍拍胸脚,「我认识医院的老赵,他是管仓库的,说不定能帮上忙。」
「可这样太危险了。」
她担心地看着我,「要是让陈副院长知道,你肯定会受牵连的。」
我笑笑:「那也比看着他们欺负你强。」
她眼圈一下就红了,抓着我的手说:「小王,你。你真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可嘴上还是逞能:「咱们先想办法拿到证据,到时候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后来的事情比我想的还顺利。
老赵一听是帮李大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说李大夫给他老母亲看病,一分钱都没要,这次正好报答她。
通过老赵,我们不但拿到了账本,还发现陈副院长跟一个药贩子勾结,专门做假药生意。
那些所谓的进口药,根本就是假冒伪劣产品。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事情闹大后,陈副院长被撤了职,那个药贩子也被抓了。
李月华的中医方子反倒得到了认可,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我妈的病也好了,大家都说这是李大夫的功劳。
可只有我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
「小王,」有天她叫住我,「谢谢你。」
我摸摸头:「这话都说多少遍了,见外了不是?」
她笑了:「那这样,我请你吃饭,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
我一听这话就蔫了:「啊?」
「镇上卫生院新来了个小护士,长得可漂亮了,说不定你们能处得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笑笑:「那。那行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夏天的事就像一场梦。
李月华现在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我也早就成家立业了。
每次看到她,我们都会笑着打个招呼,谁也不提当年的事。
可我知道,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光,还有那个雨夜里温暖的小屋,永远都留在我心里,谁也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