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不是夜色里的松明
——我的教育故事
眼皮子底下竟出现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俊杰一阵风似的卷进办公室时，我正埋首在一堆作业本中“锄禾日当午”。
“老师，他们脱我的裤子！”
我惊愕地抬起头，他像一只蛰伏已久的小兔子蹿到面前，一脸愤怒的表情。
“他们脱我的裤子！”他恼怒地冲我嚷嚷。
我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在班上颇有些特立独行的男孩，有着一个异常大气却显而易见名不副实的名字。
瘦高的个子，一张洋溢青春朝气而帅气十足却不甚修饰的脸，头发长而微带不羁，捋捋后，摇摇晃晃又顽强地立起来，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小强精神。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
窗外的阳光，依旧张牙舞爪地扑进来。
他的脸被拥进来的阳光弄得像是刚从油彩缸里捞出来的。
因为跑得过于急切，脸上漫上红晕，鼻子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可能是太激忿的缘故，胸脯一起一伏，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分明看到，他眼底一大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如潮水般涌来。
他的一身衣服，斜斜歪歪，衣扣之间串错门，东倒西歪挂在肩上，像一根硕大的绷带，而裤子皱得就跟老人笑开颜似的，一脸幸福的小褶子。
整个人儿，活脱脱才从泡菜缸里抓出来的涪陵榨菜。
因紧张而愤怒，他的叙述语无伦次而断断续续，竭力想述清事情原委却往往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听他说完事情的大致经过，我的心吱吱冒烟，简直出离愤怒。
眼皮子底下出现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五个男生，个儿也不矮，年龄也不小了，也不是不懂事，但是，居然就在教室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同班同学摁在地上，脱他裤子。
不是三尺童子之间的游戏，也不是无聊大人逗引小孩子开的无聊玩笑，而是——真的就在教室里，发生了这么一件说不出口的不光彩的事。
就在教室里！
未几，参与此次不雅行动的五个男生，万志伟、霍少坤、郭小康、张雨泽、石洋，在办公室一字儿排开，高矮胖瘦错落有致，横看成岭侧成峰，形成一座五指山。
真相，要站远一些，才能看得清
面对比我还高的五指山，我几乎怒发冲冠。
可人在愤怒之下，往往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于是，我压抑住时刻要喷薄而出的怒气，屏住呼吸，再缓缓吐出，让愤怒的心先冷静几秒。
按照惯例，证词得听双方。
根据经验，一面之辞，往往会南辕北辙，相差十万八千里。
真相，要站远一些，才能看得清。
我让五指山各自解释。
虽然各人口中起因不同，但最后殊途同归：“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很轻描淡写的，挥一挥衣袖，“开玩笑”三个字就把这么一个尴尬难堪的“脱裤门”带过去。
最开始真的是开玩笑。
霍少坤与李俊杰在教室里打闹。
霍少坤以武大郎之姿，难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李俊杰，开场不过几分钟，气焰逐渐低落。
于是，始作壁上观的万志伟、郭小康、石洋、张雨泽这四位霍少坤的同党便按捺不住，磨刀霍霍，开始纷纷摩拳擦掌挽袖子粉墨登场，矛头一致对准李俊杰。
开玩笑擦枪走火，性质急转直下，五人一拥而上，把李俊杰摁倒在地，压手的压手，压肩的压肩，摁腿的摁腿……
“只是扯着他的裤子摁他的腿，让他不能动弹。他可能就以为是在脱他的裤子。”最后，海拔最高的张雨泽总结陈词。
我转向苦主李俊杰。是吗？
“不是！”
他激愤难消，一口咬定几人是想脱他裤子而未遂。
他的生气我能理解，在教室里，当着众多同学的面被欺侮，而且是以这种难以启齿的方式，脸面尽失，情何以堪。
双方各持一词，莫衷一是。
脱裤门一下子转为罗生门。
只有体会到弱者的心酸，我们才能身处逆境不苟且，人生得意不膨胀，不是吗？
我吱吱冒烟的心开始慢慢熄灭下来。
所幸想象中不堪入目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只是一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纠纷而已。
但无论如何，李俊杰被摁倒是事实，五个欺负一个是事实，以众敌寡是事实，那么，这五人所犯错误毋庸置疑。
对五指山，先让他们自我反省，错在哪里，知错才能改。抬头辩解，不如低头反思，因反思而知错，因知错而改，善莫大焉。
再换位思考，如果你是李俊杰，你被四五个人摁倒在地下，你会如何想，你会怎么做？
常常是这样，只有学会互换角色，才能真正体会到自己所犯错误来，才能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理解别人。
很快，反省的结果出来了：第一，自己做错了，不应该打闹，更不应该在教室里打闹，看到别的同学打闹，应该制止而不是上前合伙打闹。第二，如果是自己被摁在地下，会很生气，很愤怒，也会去向老师告状，会奋起反抗，甚至还会打架，如果打不赢，就用凳子作武器，总之，不能让自己吃亏。
换位思考的反省让我吃惊，也有些遗憾。
换位思考的结果却是发现，原来班上那么多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亏得不是他们中的任一个被摁在地上，不然，将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搏斗门。
亲爱的同学们啊，你们怎么就那么自私呢？
人的自私，是一堵与世隔绝的墙。
李俊杰的生气，你们真的体会到了吗？仅仅是为了被摁地上，仅仅是为了臆想中的被脱裤子吗？
没有一个会想到他的内心！
你们没有一个深入进当事人的心理！
没有一个。
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当事人，如果你真的是被摁在地上的李俊杰，你，真的想过你的伤心吗？
尽管你们是站在李俊杰的角度去反思，生气却只是在李俊杰那里，你们始终在李俊杰的生气之外，只能从旁判断，不能亲自感受。
所谓“感同身受”，与你们而言，不过是人为地划一条沟，让自己站在沟坎上，却把李俊杰的难过摞在沟里。
本是两个同学之间的打闹，男生之间发泄旺盛的荷尔蒙的一种玩笑，但是，瞬息，班上的同学，没一个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的，四五个同学，全是来压制他。
如果你是他，会为自己真的没有一个朋友而难过吗？
旁观的同学，没有一个来制止，没有一个去通知老师。
如果你是他，会为自己的处境而难过吗？
在班上，就像一粒尘埃，或只是班上一个匆匆的过客，体会不到一点同学情！这样地难受！
这个弱者的心酸，你们体会到了吗？
没有当过弱者，你就不能体会弱者的心酸，而当过了弱者，还是不能体会弱者的悲哀，那真的是最大的悲哀。
学会换位思考，还记得那句话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同学们啊，多一颗善良、悲悯的心吧！
让心更柔软一些，更温润一些，这样，你才会更可爱一些。 善良，不是夜色里的松明，却总能把前途照亮。
你们都是好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那么，就做善良孩子该做的事，想善良孩子所想的，好吗？
后记：
这是发生在开学初的一件小事。
学生之间打闹而引发矛盾的事情，作为老师，也见得多了。
但学生的自我反思，换位思考，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叫我生出无限感慨。
余秋雨在《一个庭院》中不无感慨地写道：“教育固然不无神圣，但并不是一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事业。一个教师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们无力与各种力量抗争，至多在精力许可的年月里守住那个被称做学校的庭院，带着为数不多的学生，参与一场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传递，目标无非是让参与者变得更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但是，面对这个目标，又不能期望过高。”
教育，永远是一件最难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