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胜仗的未婚夫即将归家。
我裁了红缎,又制了鸳鸯被,满怀期待地等他娶我。
可他却失了记忆,忘了诺言。
领着另一名娇美女子来到我面前。
「阿姐,这是芸娘,我们在战乱中已两心相许,特地回来成亲。」
我替他们筹备婚事,他将我奉上高堂。
不许我另择别处居住,拜托我照顾他怀孕的新妻。
可我却偶然发现,他早已恢复记忆。
「我们三个人一起,这样不好吗?」
我骂他恶心,执意要走。
他却紧扣住我的手,双目血红,嗤笑道。
「走?你受了我家的养育之恩,受了我的救命之恩,自己还失了身,别人谁肯要你?」
失身?
可他明明知道,我委身于半百老头,只是为了救他的命。
1.
那是一个春日。
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北临国打了胜仗,我军即将班师回朝。
齐渊亦在封赏名单之上。
我欣喜万分地朝菩萨拜了又拜,将房屋打扫了里三遍外三遍。
买了长棉絮做了床蓬松柔软的新被,又将男人的新衣密密地加了一层针脚。
这是细缎做的,齐渊从未穿过。
颜色是我特地选得石青,鲜亮得很,他见了定是喜欢。
最后,我又狠下心给自己扯了两身布。
一匹是鹅黄,我裁成了长袖百褶裙,准备在他归家那日穿。
我捧了布料去给邻家庞婶看。
问她是绣迎春好还是金缕梅好。
庞婶却答非所问地笑我。
「从来不见你舍得给自己花钱,这下开窍了?」
我垂下头,低声解释。
「齐渊答应过我,等他回来,他就会娶我……」
后面的话淹没在庞婶打趣的笑声中,亦淹没在我羞红的腮畔。
2.
齐渊如期归来。
可没想到,他温柔体贴地搀着一女子下了马车。
我急急迎上去的脚步顿住。
齐渊对上我期待的眼神,目光澄澈,笑容坦荡。
「阿姐,我回来了。
「这是你未来的弟妹,阿芸。
「我们在战乱中早已两心相付,特地回来成亲。」
那女子轻轻地锤了一下他的胸口,「什么未来弟妹,正经点。」
接着浅笑盈盈地朝我行了一礼。
「小女贺芸,特地前来拜见阿姐。」
3.
我挤出一丝笑,朝她匆匆一回礼。
接着看向齐渊,声音急促,仿佛想要确定刚刚有没有听错。
「你唤我什么?」
「阿姐啊,怎么了?三年过去,不认识你弟弟我了?」
我只觉得整个身子木在那里,毫无知觉,唯有一颗心空荡荡地急速下坠。
阿姐。
我嘴里咀嚼着这个齐渊幼时才会喊的称呼,一时有些无措。
他不可能忘记我们离别时的承诺。
因为那不简单是一句话,而是我们相依为命的多年时光。
「你,你可是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
一旁的贺芸并未介意我的怠慢,反而上前挽住了我的胳膊。
「阿姐可是担心坏了?
「放心,渊哥哥可是骁勇善战得很。除了一开始被敌军挑下马,磕到脑子昏迷了几日,后面再无意外发生。」
我急急地追问。
「那他脑袋受伤,可是……可是忘记了什么?」
这次齐渊笑了笑,揽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家走。
「能忘记什么呀?
「我忘记天,忘记地,也不会忘记回家的路,更不能忘记你是我阿姐呀!」
鬓边新簪的迎春花蹭掉在地,被他一脚碾在泥里,变成狼藉不堪的点点黄渍。
他察觉到手背落上了滴滴凉意。
「阿姐怎么哭了?」
我强忍悲声。
「没什么,我只是心疼你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的苦。」
4.
我在柴房做饭。
听着齐渊兴致勃勃地跟贺芸介绍家中事物。
「瞧瞧这风筝,是小时候爹爹给阿姐扎的,我的那个线断飞走了,回来哭个不停,是阿姐把她的送给了我。
「看看这幅狼骨,这可是我和阿姐一起猎得的呢。
「还有这墙上刻的一二三,是村里一位老夫子教给阿姐,她又回家教的我。」
……
字字句句,皆是我俩的往事。
他什么都记得,唯独把我们之间的承诺给忘了。
我狠狠地抹了抹眼角,第一次觉得这烟火气如此呛人。
齐渊说得没错,我是他的阿姐。
更准确来说,我是他的童养媳。
我被齐奶奶在河边捡到,给我取命叫齐阿欢,又一口米粥一口米粥地将我养大。
待我大点,齐奶奶去世,我便被齐叔齐婶带走。
他们指着尚在襁褓中的齐渊,严肃道:
「他以后会是你的男人,你必须好好护着他,护着你的男人。」
但垂髫小儿尚是懵懂,对婚嫁之事更是一知半解。
唯独有一件事我牢牢记在心上,那就是护着齐渊。
后来饥荒年间,齐叔齐婶相继离世。
照顾齐渊的责任就落到了我肩上。
他半大小子容易饿,我便去山里跟其他村民抢树叶吃。
可我也只是个黄毛丫头,跟那些大人们抢不过,我只能往偏僻处走去。
等我听到狼嚎,才发觉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深山。
狼的眼中闪着饥饿的绿光,呲着牙猛地朝我扑来。
我转身就跑,却被树根绊倒在地,最终只能紧紧捂住胸前的背篓。
满心绝望下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我死在齐渊面前该多好。
这样他不仅有树叶,也有我的肉可以吃。
5.
没想到,他真的出现了。
他拽住狼的后背,让我从凶口逃生。
而后他奋力跟恶狼撕搏了起来。
幸好,狼也饿了很久,并没多少气力。
最终我和齐渊联手,用一块石头将它砸死。
狼身缓缓倒下,气喘吁吁的齐渊转身就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阿欢,幸亏我赶到了。」
他早早就不再唤我「阿姐」,而是吐字黏腻地叫我「阿欢」。
这个时候,我听到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突然明白了戏文中常说的「相依为命」是何意思。
亦是紧紧回抱住了他。
我背着背篓,齐渊拖着狼尸,趁着夜色回到了家。
待他脱衣时,忍不住连连呼痛。
我这才发现,那些血,原来不光是狼的。
他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伤口也开始红肿发炎。
若在往常,我还能摘些草药捣烂了敷在伤口上。
可现在遍地荒芜,连树皮都被吃干净了,哪儿还有草药治病。
我连忙将狼剥了皮,捧着尚有余温的狼皮步履不停地跑到镇上药铺。
被吵醒的掌柜满脸不耐,看着那方狼皮摇了摇脑袋。
「这可不够。」
「那您还想要什么?我能拿来的一定给您奉上。」
也许我的哭声中已经带有了几分女子的娇弱,他抬起眼皮,那里面闪烁着些许浑浊的精光。
就像白日里的那只恶狼。
「夜深人静,最该做些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
6.
回到家后,我将煎好的药灌进齐渊嘴里,又喂给他吃狼肉汤。
他睁着惺忪的双眼,还不忘关心我。
「阿欢,你的嘴角怎么破了?
「脖子上也有红痕,你也受伤了?还有哪处?」
我连忙用手捂着脖子,强撑起笑。
「没有没有,是跟狼打斗时不小心磕到的,没有其他伤。」
说完,收起药碗,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而后,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那一夜的事儿我也慢慢淡忘。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们就这样相伴着长大。
少年男女,朝夕相伴,我们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谊。
互生情愫很正常。
这个时候,他总是又说起童养媳的事儿。
「感谢阿奶和爹娘,给我捡了个好媳妇。」
每每听到,我总是羞红着脸反驳。
「瞎说什么呢。」
在入军前夕,他又再一次提及,但这次他没给我反驳的机会。
齐渊郑重地在我手背烙下一吻,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阿欢,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7.
铁锅中溅起的热水烫到了我的手背。
仿若那日齐渊的唇。
我从回忆中醒过神,听着门外的嬉闹声,低头用力擦拭着那方烫红的皮肤。
这样也挺好。
齐渊活着回来我就该知足。
我本是不洁之身,年少有为的齐渊就该配更好的。
比如天真娇美的贺芸。
心里这般想,可亲眼目睹又是一回事。
吃饭时,看着齐渊不住地往贺芸碗里夹菜,我扒着米饭往嘴里塞,可硬是一点也咽不下去。
「阿姐。」
「哎,咳咳……」
我急急抬头应答,一粒米呛进了气管里。
待我止住咳,就听到齐渊说道。
「阿姐,我看到你给我做的新衣了。我很喜欢,就是有点不太合身,你再给我改改。
「但我的那件不急,反倒是阿芸没有新衣服穿。
「我看樟木箱里还有一匹绣了几朵合欢的红缎,要不你先裁了给她做一身。」
贺芸闻言,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说什么呢,平日中哪里需要穿红衣。
「而且那是阿姐的布,说不定是阿姐准备留给自己做喜服的。」
齐渊不以为意,呵呵轻笑了两声。
「阿姐又不嫁人,怎么会给自己做喜服呢?」
「你都到了成婚的年纪,阿姐怎么就不能嫁人了?」
得了贺芸提醒,齐渊方反应过来,剑眉紧拧,扭头看向我。
「阿姐,你真的要成亲了?对方是何人?」
我想起跟我提过亲的石猎户、林书生,还有徐厨子和陈账房,现在他们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要成亲。」
齐渊这才眉头一松,笑得开怀。
「那正好,既然那块红缎你用不上,不如先给阿芸做成喜服。
「反正我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对了,阿芸喜欢牡丹,你记得绣上大朵大朵的牡丹。
「不过合欢寓意更好,阿芸你说呢?」
那粒米梗在鼻咽处,又酸又疼,直让我维持不住表情。
强撑起笑。
「你们喜欢就好。」
8.
夜深人静。
我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觉得阿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齐渊听到女人小心翼翼地发问,沉吟了片刻道。
「她今日是有些古怪,不过可能是她许久不与外人打交道的原因。
「再者说,她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女,小家子气些也正常。」
「可是——」
女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巴却仿佛被什么堵住,只幽幽发出一声娇哼。
「别提无关的人了,长夜漫漫,不如在我从小长大的床上做些该干的事。
暧昧的声音响起。
足以让我想象出,他们在我特意缝制的新被中,是如何的肆意缠绵。
怕是如被面上的交颈鸳鸯一般。
我咬着被角,强忍抽泣,任由泪水流进耳廓。
窗外皎洁的月光被层层阴云所遮盖,逐渐黯淡,我缓缓闭上眼。
连带着心中那份少女期许,那些心动情深的往事。
也一同被埋葬在这个深夜。
9.
往后的日子。
我认真当起了姐姐,亦也真的费心操持他俩的婚事。
我想明白了。
为着齐家养育我的这份恩情,我也要好生对我这个弟弟。
贺芸是隔壁镇上馄饨摊家的姑娘。
跟随父亲外出探亲,却不料遇上战乱,被齐渊所救。
而后由于她父亲给军营做饭,她也留在营中。
一路颠沛,她跟在同为老乡的齐渊身边,又不时帮齐渊洗衣缝补,日常照料。
俩人日久生情。
听着贺芸满脸娇羞地说着她如何生情,又如何定情。
说齐渊穿盔甲时是如何的威风,又说穿盔甲的齐渊抱紧她时,是如何硌得疼。
我眨巴了下发酸的眼眶。
低下头,将红缎上先前绣了一半的合欢全部拆掉,又细致地绣上贺芸喜欢的牡丹。
她出自正经人家,又陪齐渊吃过苦,婚事上怠慢不得。
齐渊也是这样想的。
借了辆马车要带贺芸去镇上逛逛。
听着他在窗外高喊「芸娘」,贺芸连忙拉着我一起出了屋。
却恰巧撞见听到动静的邻家庞婶。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搀着上了马车的贺芸。
嘴巴张了张,想要问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见此只觉得难堪,脸皮臊得又红又涨。
可还是主动朝庞婶走去,又招呼了声贺芸,佯装无事般介绍邻里四方。
马车飞驰而去,庞婶也要归家。
在她转身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轻飘飘的,却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10.
直至傍晚,两人才拎着大包小包欢欢喜喜地进门。
贺芸转着圈,似花蝴蝶一般,给我展示她新买的几套成衣。
还有鬓边的玉簪,腕间的银镯,耳垂上坠着的金环。
一件接一件,晃花我了眼。
却也是替她高兴。
我家齐渊就是这般的重情,对心仪女子肯掏心掏肺的好。
正夸赞着呢,突然察觉到齐渊将眼神转移到了我身上。
眸中那份热烈的欣赏登时冷了下来,他眉心微蹙。
「阿姐,你没事也打扮打扮自己,整日穿着粗麻短打,跟村妇有什么区别?
「成亲那日,我有诸多袍泽来庆贺,到时候你可别再穿着这身衣服。」
我当即僵住,手脚不自在地扯了扯这身方便干家务的衣物,强颜欢笑道。
「我,你阿姐本不就是村妇嘛……
「你放心,我在你成亲那日穿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鹅黄长袖裙,就在你前几日归家时穿了一次。」
齐渊眉头却拧得更紧。
「我归家那日,你不就是穿的这身麻衣嘛?」
我哑然。
贺芸却见状不对劲,用胳膊肘捣了捣齐渊。
「明明是你疏忽了,你还怪阿姐。
「给我裁了这么多新衣,你怎么不记得给阿姐备上一身呢?
「而且我们借了阿姐一匹红缎,不也得还给阿姐吗?」
齐渊这才眉目舒展,一拍脑门。
「是了,是我大意了。
「这样吧阿姐,我给你钱,你自己去镇上裁上一身。」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锦袋就要给我。
我连忙推脱,「不用不用,你们即将成亲,花钱的地方多得是。」
齐渊却一把塞到我手里。
「朝廷欠我这几年的薪饷都发下来了,还有不少赏金。你就别怕我没钱,给你你就拿着。」
我只得接下,心下想的却不是裁制新衣。
而是往后的菜肉钱有着落了。
自齐渊参军后,我便靠着一手刺绣的手艺养活自己。
但因家中农活繁重,不能全天专注于此。又加上自己找不到门路,只能低价让人代卖。
这几年下来,除了能让自己吃饱,攒下的积蓄并不是很多。
待到齐渊携着贺芸回来,我又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如此下来,已经捉襟见肘。
这钱,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可我没注意到,此举落到贺芸眼中,令她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11.
婚期近在眼前。
我点着油灯,连夜赶制喜服。
可房屋简陋,隔壁二人的悄悄话又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渊哥哥,有个事我想跟你提一提。
「阿姐年纪已经不小了,等我们成亲后,就赶紧将她嫁出去吧。」
男人嗓音中尚带着餍足后的沙哑。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白日里,你将衣服扔给她洗,可那里面明明有你的贴身衣物,不能让别的女子碰的。」
「我这不是不想累到你。再者说,她是我阿姐,又不是旁人。」
「那也不行。」贺芸驳得很急,又紧接着说道。
「而且薪饷都是你拿命搏来的,买件新衣意思一下得了,干嘛给她那么多。」
齐渊耐心给她解释。
「我了解我阿姐,她不会给自己花钱的,这钱她定是拿来操持家用。」
贺芸却不依不饶。
「一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现下她做了家的主,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我不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一把年纪赖在家中像是什么事儿?也不怕村里人指着咱家说三道四?
「等婚后,我定是要将媒婆请上门,俊秀的她若看不中,我就让她当有钱老爷的妾室,总归有个她能动心。」
男人此时再也忍不住,不耐烦地推脱。
「阿姐生是我齐家的人,死是我齐家的鬼。
「我这个齐家人还没说什么,轮得到你做主了?
「我告诉你,她若要嫁人,我还不想让她嫁呢!」
渐高的音调惊得烛火憧憧,我晃了晃神,又定了定睛。
低头抚摸着红缎上细密的针脚。
心下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