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门的那天,父亲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床头的药瓶还剩下三颗,旁边放着一个旧烟灰缸,里面有半支没抽完的红梅。
“别管你舅舅的事。”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临终还要提起舅舅。那时的舅舅,早已经十年没有回过这个镇子了。

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我在床底发现了一个铁皮饼干盒。盒子里装着一沓发黄的欠条,字迹歪歪扭扭,写的都是舅舅的名字。最早的一张还是用繁体字写的,上面的墨迹都快褪得看不清了。
母亲去世早,从小是父亲带大我和妹妹。每到过年,舅舅总会来借钱。有时候是几百,有时候是几千。父亲从来不问借钱做什么,也不管他什么时候还。
“你舅舅命苦。”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那年舅舅又来借钱,说是要做生意。父亲刚领到退休金,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后来才知道,那钱是舅舅拿去赌博了。一赌就是一个月,输得精光。
从那以后,舅舅就消失了。
父亲的追悼会很简单。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请了几个邻居吃饭。老王头喝多了,絮絮叨叨说起往事:“你爸真是好人啊,当年你舅舅欠了高利贷,是你爸把自己的工龄卖了,才救了你舅舅一命。”

我愣住了。
原来那些年,父亲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不是因为节俭,而是真的穷。
那个冬天特别冷。我站在父亲的坟前,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父亲还很年轻,眼睛里有光。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对不起…”
我回头,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跪在雪地里。他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比实际年龄还要深得多。如果不是那声”哥”,我几乎认不出这是舅舅。

“这些年,我一直在还债。”舅舅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还有…这个。”
布包里是一沓钱,还有一块旧手表。那是父亲唯一的值钱物件,当年也被舅舅拿去典当了。
“我在码头搬了十年的水泥,就是想把欠你爸的都还上。”舅舅的声音哽咽了,“可惜…晚了…”

雪又开始下了。
舅舅跪在雪地里,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舅舅来,总会给我们带一兜子糖。那时的他,眼睛还不会躲闪,笑起来像个大男孩。
“起来吧。”我把舅舅扶起来,“爸说了,不用还了。”

舅舅浑身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路过老杂货店的时候,我买了两瓶二锅头。柜台上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老歌,是父亲生前最爱听的《十五的月亮》。
那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喝酒。舅舅给我讲了这些年的故事。他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有一次差点死在工地上,躺在医院的时候,他总是梦见父亲。

“你爸总说我命苦,其实是我没出息。”舅舅摇着头,“这些年,我天天都想回来,可又怕见到你爸…”
我从柜子里翻出父亲的那个铁皮饼干盒,把它扔进了火盆。火光中,那些发黄的欠条慢慢化成了灰。
舅舅看着那些飘散的灰烬,突然说:“你爸真傻。”
我笑了:“是啊,他就是太傻了。”
第二天一早,我送舅舅去车站。他说要回去把工作辞了,准备回镇上定居。“总得有人给你爸扫墓。”他说。
站台上,我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他昨天带来的钱和手表。
“爸说了,别管你的事。”我拍拍他的肩膀,“下次回来,记得带点糖。”
舅舅愣了一下,然后破涕为笑:“好,一定带。”
火车缓缓启动,我看着舅舅的背影渐渐远去。车窗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笑。
站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我想起母亲去世那年,父亲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站台上,目送舅舅离开。
或许,这就是亲情。不漂亮,不完美,但就像父亲常说的那句话: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得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