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年的时候，我在我们区里的四中上高中。其实以我的成绩，本能够轻松上县城一中的，但由于家里太穷，虽然拿到了一中的通知书，我还是不得不辍学。

我这个尖子生要辍学的消息，让初中的老师恨不得顿足捶胸，也是经他的嘴传到了四中校长的耳朵里。校长抱着一种爱才之心，竟然来我家把我“请”去上学，不用我交学费杂费，只要自己带点粮食去吃饭就行。

父母原本就因为不能供我读书而自责，有了校长的这番话，当即就答应让我跟着去了学校。家里虽然穷，但吃饱肚子还不成问题，大米不够，红薯玉米这些杂粮还是管够。

就那样，我得以跌跌撞撞地继续着自己的学业。

我们学校在县里叫“四中”，因为地处偏远乡镇，学生也不是很多，全区六个乡镇的学生也就两个班而已，我的成绩在年级排得上前三的样子。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那年冬天我们当地迎来一场大雪。我家离学校还有十五里的山路，放学之后大家都要回家。看着漫天的雪花飞舞，我心里其实相当的忐忑，但也不得不背着书包往回走。

我们学校在一个小山坡上，山脚下有条砂石公路，路旁有几户人家。我刚刚走到公路旁就看到一户人家的门打开，里面伸出来一个头冲我喊：黄小关，这么大的雪，你也敢走么？

不用看听声音也知道，说话的是我们班的同学，他叫陈拥军，大半个学期来，我们已经相当熟悉，因为还是同桌，算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好意思地对拥军说：没有办法啊，你以为都能像你这么命好，家就在学校旁边，就算下刀下枪你都能轻松回家。

嘴里和拥军开玩笑，脚下却不敢停，继续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但拥军却从屋里跑出来对我说：

要不你今天别走了，留在我家过一夜，我明天要去你们村上走亲戚，到时候就可以搭伴走热闹一点。

在那个年代，农村学校的同学间相互走动很常见，拥军的话很轻易地打动了我：不错，现在下着鹅毛大雪，连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反正这雪也不可能连下几天，明天雪停了，走起来不就轻松多了？

于是，在拥军的怂恿下，我也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进了他家。进屋就看到拥军的父母正在火坑旁烤火，听到拥军介绍我是他的同学，他父母站起来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那一晚，我就在拥军家里住下来。晚上，他父母还做了几个菜给我加餐，到底是住在街上的人家，家里的条件比我家要好太多。

吃过饭大家一起坐在火炉边烤火，拥军的父母得知我的成绩非常好，忍不住又把拥军一顿数落，说你这家伙太不争气，要是有人家小黄一半的用功就好。

虽然拥军脸上表现得无所谓，但我却是有苦难言，家里的条件都这样，好不容易回到学校，还是校长开恩免了学费才实现的，谁知道能坚持多久？

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拥军竟然对我的情况相当熟悉，也毫不讳言地说给了他父母听。得知我家里条件不好差点读不成书时，拥军的父母很大方地对我说：

小黄，你不要担心，今后你有时间就和拥军来我家，安心读好这三年书，我相信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说到最后，拥军的父亲甚至当场就拍板了：今后你就住在我们家，和我家拥军搭铺好了，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或许是为了让我接受这个建议，他甚至还说希望，能借我的光让自己儿子也开开窍提高一下成绩。

有了他父母的这个说法，拥军显得很雀跃，反倒是我心里很是犹豫不定：我和人家无亲无故的，就这么住到别人家里，是不是太麻烦人家了？

第二天，拥军真的和我一起回家，原来是去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做客，走完亲戚后又来了我家，说是来接我一起“回家”的。

就那样，我算是半推半就地和拥军住到了一起，虽然我还是从家里拿了粮食，但吃的菜什么的，那可都是拥军家的啊。

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们家每年杀年猪时，都会给拥军家砍一块最大的猪肉，还会拿一些板油过去，算是多少给点油水。

从第二学开始到高三毕业，我一直都住在拥军家里，他父母也确实从来没有说过任何的闲话。我也真的用心去帮助拥军，试图提高一下成绩。

很遗憾的是，拥军在学习上实在是没有天赋，再如何努力也见效不大，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最后连他父母也放弃了。

高三毕业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拥军不出意外地名落孙山。时间已经是89年了，改革开放的进程显著加速，拥军就离家南下打工去了。

我因为学的是工科，大学毕业后也受制于家庭条件而没有继续读研，而是选择立即就业。

那些年里，只要回到老家，我都会第一时间去拥军家里走走看看，给他父母带点礼物，更主要是看望两个对我恩重如山的老人。

拥军的父母倒显得很洒脱，并没有因为拥军的落榜而介怀，虽然每次看到我这“半个儿子”，他们也会唠叨几句拥军的不满，但那都是一些亲人之间的客套吧。

只有高中文化的拥军，在广东打工的过程并不太顺。据他自己说，每年都要换好几份工作，反正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几年下来不但没有赚到钱，甚至还倒欠别人一些。

也幸好他家的条件原本就不错，他父母在街上也能赚到钱。

90年代开始，他父母就在街上开了一个小批发部，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也不指望拥军赚钱养家，但也还是希望他能早点安稳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我和拥军一家一直你来我往地走动着，两家虽然不是亲戚，但在我看来，我们十几年来的交往，情谊比一般的亲戚还要深厚一些。

95年的时候，我的事业迎来了一个转变，受南方一家外企高高薪的邀请，我辞职下海南下广东，也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我所在的公司在深圳，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拥军一直在东莞混，这六七年来，他还真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如今我也到了广东，感恩于往日的友谊，我便有意帮他一把，在自己稳定之后，立即邀请他来我们公司。

拥军对我的话确实从不怀疑，第一时间就辞职来了深圳，很顺利地进了我们公司，做起了最基层的品质管理。

我安慰拥军，我们做人要脚踏实地别好高骛远，你看你来广东这么多年了，如果一开始就沉得下心来，安安心心做好一份工作，说不准现在也有所成就了。

你看和你文化水平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你的人，他们有的还比你后来，不也发展得很不错吗？

或许是这几年的沉淀让拥军开始反省，也许是我这个兄弟的话对他有特别的意义，我的劝告，他应该是听进去了的。

在我们公司，拥军脚踏实地地做了两年，用了两年的时间，升职成了中层的管理，虽然比不上人家高级白领，但在打工群体中来说也不算差了。

工作稳定了，拥军也成家了，这也是他父母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28岁的他完全算得上晚婚晚育。

乃至在他大婚的日子里，他父母还拉着我的手说：小黄啊，多亏你这个兄弟啊，要不然，我们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抱孙子呢。

工作稳定又成家了的拥军，看上去过起了波澜不惊的生活，但一个出其不意的变化，让我们几十年的友谊出现了裂缝。

时间是2022年，此时的我们，已经算得上公司的元老了，我作为公司的技术副总，也算是拥军的顶头上司。

那一年，因为业务拓展，公司筹划在东南亚开分公司，拥军得知消息后就想出国去混混，很自然地和我说，希望我能和人事部说句话，派遣他去分公司当品质经理。

我打心底里不希望他去冒这个险，因为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以拥军的本事，如果只是打一份普通的工或许无所谓，但真的要独当一面，我很担心他无法胜任。

也是我的疏忽，或许是这十几年来和拥军之间的亲密无间，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你不适合那个岗位，如果我真的出面帮你站到那位置上，或许还真是害了你。与其到时候后悔，不如留在现在的岗位上平稳发展。

但拥军铁了心要去，我实在拗不过，只好找了个出差的机会离开一段时间。等回到公司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拥军想要当经理的梦想自然就落空了。

原本以为，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过后他总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但从那以后，拥军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除了工作上不得已的一些交集之外，我们兄弟就几乎成了陌路人。虽然他没有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不满的话，但我明白，我未能帮他，已经很让他失望了。

对此，我真的很无奈，作为最好的朋友，尤其是对我有恩的拥军，我何尝不想他出人头地？

先别说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要大公无私，就说真的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到底会是福是祸呢？

我很沮丧于和拥军之间的变故，而没多久，拥军就离开了我们公司，同在深圳的我们，就那么失去了联系。

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年回老家的时候，我依旧还是会去拜访他的父母，在他父母面前，我们也还能说说笑笑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