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庚娘

长岳和文化 2024-09-28 18:30:39

金大用乃是中州昔日官宦人家之后,其家族曾在当地颇具声望。他所迎娶的尤太守之女庚娘,不仅容貌秀美,宛若春日盛开的娇艳花朵,更具贤惠之德,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感情甚笃,堪称伉俪情深的典范。

那时,正值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动荡年头,为求生存,金大用携全家背井离乡,一路向南仓皇逃难。途中,他们偶遇一位同样带着妻子奔波在外的少年,此少年自称来自扬州,名唤王十八。王十八主动表示愿意在前引路,金大用闻之,心中大喜,两家人自此便结伴同行,同吃同住。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条宽阔的河边。庚娘暗中悄悄告知金大用:“夫君,切莫与那少年同乘一条船。妾身留意到,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珠滴溜溜乱转,神色极为怪异,绝非善类,怕是心术不正之人!”金大用听后,点头应允。

王十八倒是格外殷勤,特意雇来一条大船,并热心地帮着金家搬运行李,忙前忙后,那周到细致的模样,让人实在难以拒绝。金大用心有不忍,又念及他身旁亦有少妇相伴,料想不应会有差池。那少妇与庚娘共处一室,看上去温顺和善,倒也相处融洽。王十八坐在船头,与船家热络地交谈着,那亲密无间的姿态,仿佛是相识已久的至交好友。

不多时,夕阳西沉,辽阔的水面在余晖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让人难以分辨东西南北。金大用望着四周荒凉险恶的景象,心中不禁涌起诸多疑惑与奇怪之感。

船又行驶了一会儿,皎洁的月亮缓缓升起,洒下银白的光辉,只见四周皆是茂密的芦苇,随风摇曳。船停下后,王十八热情地邀请金大用父子前往船头欣赏夜景。金大用父子不疑有他,刚到船头,王十八却趁机将金大用猛地挤入水中。金大用的父亲见此情形,正要大声呼喊,却被船家用篙狠狠打下水去。金母听闻动静,匆忙出来查看,未曾想也被打下船去。

此时,王十八才佯装着急地呼喊救人。方才金母出来之时,庚娘跟在其后,已然察觉到所发生之事。当听闻一家人皆已落水,庚娘并未惊慌失措,只是悲声哭泣道:“公婆都已葬身河中,我往后该何去何从呀!”王十八赶忙进来劝慰:“娘子莫要忧愁,请随我前往南京。我家有宽敞的房屋、肥沃的田地,家境颇为富裕,定能保你衣食无忧。”庚娘止住泪水,说道:“若能如此,妾身便知足了。”王十八听罢,心中大喜,一路上对庚娘关怀备至,殷勤伺候。

到了晚上,王十八按捺不住,拉住庚娘求欢。庚娘巧言推脱,假称来了月事。王十八无奈,只得前往少妇处就寝。天将初更时分,只听得王十八夫妇激烈争吵起来。至于所为何事,不得而知,只听到女子怒喊道:“你做出这等恶事,就不怕雷霆将你的头颅劈碎!”王十八恼羞成怒,动手殴打那女子,女子高声呼喊:“死了倒也干净!实在不愿给你这杀人贼当老婆!”王十八怒不可遏,吼叫着将女人拖出船舱,只听到“咕咚”一声,紧接着便传来妇人落水的声响。

又过了几日,终于抵达南京。王十八领着庚娘回到家中,上堂拜见母亲。王母见此,惊讶不已,问道:“怎的不是原先的媳妇?”王十八忙解释道:“先前的媳妇不慎落水溺亡,这位是新娶的。”回到房内,王十八再度欲与庚娘亲近,庚娘却笑着说道:“你这三十多岁的男子,怎的还不懂得这人情世故?即便是普通人家成亲,也需饮上一杯薄酒;你家如此富足,此事自然不难办到。倘若没有几分酒意,如此草率行事,成何体统?”王十八听后,心中甚是欢喜,赶忙置办了丰盛的酒席,两人相对而坐,开怀畅饮。庚娘手持酒壶,频频劝酒,王十八渐渐有了醉意,连连推辞不再饮用。

庚娘换上了那只大碗,脸上满是妩媚的笑容,娇嗔着强要他喝下。王十八望着庚娘那动人的模样,心中不忍拒绝,于是端起碗又一饮而尽,不多时便不禁酣然大醉。他迷迷糊糊地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嘴里还催促着庚娘快些睡来。庚娘见状,默默撤了灯烛,借口要小解,缓缓走出房门。随后,她手持一把锋利的刀再次进来。在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摸到床前,伸手轻轻触摸王十八的脖子。此时,王十八尚在醉意中,还抓着庚娘的胳膊,嘴里说着些亲热的话语。庚娘心一横,用力一刀砍下去,然而,这一刀竟没把他砍死,王十八痛叫着要挣扎爬起。庚娘毫不畏惧,又狠狠砍了一刀,这一次,王十八终于没了声息。

王母在隔壁似乎听到了响声,匆忙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庚娘深知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将王母杀死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察觉情况不对,庚娘明白自己此番怕是难逃一死,立即挥刀朝着自己的脖颈砍去。可谁知那刀刃竟卷了,怎么也砍不进去。无奈之下,她便打开门,拼命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来时,她已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池塘里。王十九急忙呼告邻居,众人一同将庚娘捞了上来。只见她虽已没了气息,但面色端庄艳丽,仿佛仍同活着时一般。大伙一同检验了王十八的尸首,竟意外地在窗上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庚娘所写,信里详细而悲愤地讲述了她全家的冤情。众人读罢,无不为庚娘的遭遇感到同情和愤怒,皆认为庚娘是个贞烈女子,纷纷商量着敛钱给她出殡。

天亮后,前来观看的人多达好几千。众人见了庚娘,个个心生敬佩,人人虔诚朝拜。仅一天的时间,就敛得了上百两银子。好心的人们为她精心购置了珠冠袍服、金银首饰,还有上等管材和众多随葬物品,将她庄重地葬在了南郊墓地。

当初,金生被人群挤入水中后,命悬一线,幸亏浮在一片木板上,这才侥幸大难不死。天亮之时,他随着水流漂到淮河上,幸运地被一条小船救了上来。这条小船乃是富户尹老汉专门为搭救落水遇难之人所设置的。金大用清醒过来后,心怀感激,连忙去登门拜谢。尹老汉为人宽厚善良,对他优厚相待,见他颇有学识,便要留下他教自己的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道亲人的消息,心中焦虑万分,一心想前往探访,所以对于尹老汉的挽留,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正在这时,忽然听闻:“捞上来了淹死的老头和老妈妈。”金大用心头一惊,疑心是自己的父母,急忙跑去查看,果不其然。尹老汉代他买了棺木,金大用悲痛欲绝,正在哀伤痛哭之际,又听到有人说:“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自称金大用是她丈夫。”金大用擦干泪,惊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经来到面前。但这女子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她一见到金大用,便向着他大哭起来,苦苦请求收留她。

金大用满心愁苦,说道:“我心绪已乱,哪有心思替你打算!”女子听了,哭得愈发厉害了。尹老汉问明了其中缘故,感慨道这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这女子为妻。金大用借口服丧,况且心中还打算着报仇雪恨,怕有了家室会成为累赘。那女人说道:“如果像你说的,要是庚娘还活着,你也会为了报仇而抛弃她吗?”尹老汉觉得这女子说话在理,就提出暂时代金大用收留这女人,金大用勉强应允了。

在金大用埋葬父母时,那女人披麻戴孝,哭得极为悲痛,那伤心的模样,如同死的是自己的公婆一般。办完葬事,金大用怀揣利刃,手托饭钵,怀着满腔的仇恨,决意要去扬州报仇。女人劝他说:“我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个豺子是同乡。以前他说是扬州人,都是骗人的;况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他的同党,你这样去怕是报不了仇,还会惹祸。”

金大用听她这般言语,内心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一时之间难以决断。恰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则关于烈女子杀人报仇的消息,此事在沿河一带流传甚广,其中关于这女子姓甚名谁等细节都描述得极为详尽。金大用听闻之后,心中感到一阵痛快,然而一想到庚娘已死,心中的悲痛更是愈发深沉。于是,他辞谢唐氏说道:“承蒙上天庇佑,幸亏我未曾做出有辱于你的事情。我家有如此刚烈坚毅的女子,我怎能忍心辜负她而另娶他人呢?”唐氏却以他们先前已有夫妻之约为由,坚决不肯中途离开,并且表示甘愿做妾室。

正巧此时,有个姓袁的副将军,与尹老汉交情深厚。他路过此地向西而行,特意前来看望尹老汉。袁将军见到金大用,对他极为喜爱,便邀请他担任军中的书记官。过了一阵子,流寇起兵造反,袁将军奋勇作战,立下了赫赫大功。金大用因为在参赞军务方面表现出色,功勋卓著,被授予游击官职归来。直到这时,他才与唐氏成亲。

又过了几日,金大用带着唐氏前往南京,打算去给庚娘扫墓。刚刚路过镇江,准备登上金山。船行至江心之时,忽然有一条小船迎面而来。船中坐着一位老妈妈和一个少妇,金大用不经意间瞥见那少妇,心中惊疑她很像庚娘。当小船疾驶而过时,那少妇从窗中偷偷窥看金大用,那神情更是像极了庚娘。金大用心中既惊疑又不敢贸然追问,情急之下,急忙高声呼叫说:“看那鸭子飞上天去了!”少妇听了,也高声呼喊回应道:“馋狗想吃猫腥吗!”这正是当年他们夫妻在闺房内开玩笑所说的话语。金大用大为震惊,赶忙掉转船头追近仔细查看,竟然真的是庚娘。丫头扶着庚娘来到这边船上,两人相见,瞬间相抱大哭起来,同船的众人见此情景,也都不禁跟着伤感不已。

唐氏以嫡妻之礼恭敬地拜见庚娘,庚娘满心惊奇地询问缘由,金大用这才缓缓地、仔仔细细地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道:“当初同船时的那一番话,我心中常常难以忘怀,万万没想到如今竟成了一家人。多亏了你代我葬了公婆,我应当首先向你致谢,怎能以这样的礼节相见呢?”于是,按照年龄来论,唐氏比庚娘小一岁,二人便以姐妹相称。

原来,庚娘被埋葬以后,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有一人高声呼喊她的名字说:“庚娘,你的丈夫没死,你们还应当重新团圆。”接着,她就如同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一般,用手摸摸四周,发现全是墙壁,这才恍然醒悟自己是被埋葬在地下了。只觉得周围闷得厉害,不过倒也没有什么痛苦之感。有几个品行恶劣的年轻人,发现庚娘的陪葬物品丰富,便心怀不轨,挖坟破棺,正要大肆搜括财物之时,竟发现庚娘仍然活着,双方都惊得目瞪口呆,又都感到十分害怕。庚娘心中害怕他们加害于自己,便苦苦哀求说:“幸亏你们到来,才使我得以重见天日。头上的这些首饰,你们全都拿去,请你们把我卖到庵里当尼姑,这样你们也可以得到几个钱,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盗墓的赶忙磕头说道:“娘子您乃是贞烈女子,神人皆对您敬佩有加。小人们实在是因贫困至极,走投无路,才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您守口如瓶,不将此事声张出去,我们便对您感恩戴德了,哪里敢卖您去为尼啊?”庚娘坚定地说道:“这确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之事。”另一个盗墓的接着说道:“镇江有个耿夫人,独自守寡且膝下无子,如果见到娘子您这般模样,定然会满心欢喜的。”庚娘闻听此言,向他们道谢。随后,庚娘自己动手摘下身上的珠宝首饰,全都递到他们面前。盗墓人惶恐不已,哪里敢收,连连摆手推辞。庚娘再三坚持要给他们,他们这才诚惶诚恐地拜谢收下。

接着,他们雇了车船,一路将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称是乘船时遭遇大风迷失了方向。耿夫人乃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独自守寡过日子。一见到庚娘,便心生欢喜,简直把庚娘当作了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刚才正是母子二人从金山归来。庚娘将自己的一番曲折经历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金大用得知后便过船去拜见耿夫人。耿夫人热情款待他,就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女婿一般,还邀请金大用到家中,好生留住了好几日才让他离开。从此之后,两家来往密切,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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