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和少年时期,是我国屡遭帝国主义列强宰割的战乱年代。
1900年,我出生于江苏省青浦县(现属上海市)凤溪镇(即观音堂)典当街一个小商人家。祖父顾梦渔在镇上开设了一爿兼卖油、酒的小米店,全家就靠微薄的利润来维持生活。祖父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是我的父亲顾子熙(晚年号倜群),他是当时清皇朝的秀才(廪生)。两位叔父在店里帮助祖父料理买卖。那时,我们全家的衣着靠妇女们勤劳耕织,住房是曾祖父辈遗留下来的。粗茶淡饭,生活一般还过得去。
我的父亲虽是清皇朝的一名秀才,然而他不甘于封建礼教束缚,不满于腐朽的科举制度,热衷创立新学。1906年,他和伯父顾伯逢、青浦县李甘伯、嘉定县赵仲周和本乡的金正卿、陆士希,在青浦观音堂镇文昌宫,首先创办了一所冠赢(谐观音二字音)小学,开新学之先声。当时校内有学生100多人,分为甲、乙、丙三班。甲班毕业生大都升学于上海龙门师范(江苏省第二师范前身)。小学附设一个幼稚班。我的启蒙教育,就在这个幼稚班。校内不读《三字经》、《百家姓》那些孔孟之道的书籍,完全采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教课书。虽然我幸运地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但是旧的封建迷信思想意识,在家庭、社会等方面仍是无孔不入地渗透着。记得有一年三月十五日的香讯,我随母亲到离镇十余里外的青龙寺去进香。看到很多善男信女,烧香敬佛,顶礼膜拜,十分虔诚。又看到寺殿内雕塑的十殿阎罗王和那些小鬼,上刀山、下油锅等,真是触目惊心,阴森可怕。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神鬼的阴影。虽然教师们在课堂上大声疾呼要破除迷信,不要崇拜偶像,听信神鬼。然而,这难以抵挡社会上封建迷信的侵蚀。
1907年,校内的学制改革了,把原有的甲、乙、丙三班编为六个年级,并分为初小四年、高小两年。我这时正从幼稚班进入一年级。经过四年学习,初小结业后,便逾格升入六年级了。这一阶段,学校和家庭的教育以及社会上的影响,在慢慢地促使我幼稚心灵和思想认识发生渐变。
从小我就酷爱唱歌,记得老师教我唱的那首《缠小脚的苦》:"……缠小脚的苦,最苦恼,从小苦起苦到老,脚未开步身先摇,不作孽,不作恶,暗暗里却上了脚镣……"这深入浅出的歌词,淋漓尽致地说出缠脚之苦。这首歌我在学校里唱,回到家里也唱,还唱给妈妈和姐姐听,又教她们一同唱,她们都很受感动。又有一首《勉学歌》,唱道:"……黑奴红种相继尽,惟我黄人鼾未醒,亚东大陆将沉没……"词简意赅,又是那么鞭辟入里,使儿童的心里深深地埋下了反封建礼教、振兴中华的火种。光阴荏苒,相隔已70余年了,然而我记忆犹新,可见当年印象之深了。小学教育是基础的基础,我能接受这样的启蒙爱国教育思想,是和老师们苦心孤诣的教导分不开的。
那时,我们的老师很得学生敬爱。因为他们身体力行,从不酗酒,不抽鸦片,不赌钱,作风端正,堪称师表。辛亥革命初起,老师们毅然决然带头剪掉了自己的辫子。于是,我们这些学生也纷起响应,跟着剪掉辫子。其时,我们乡下已有"同盟会"的组织,提出了"兴汉灭清"的口号。
那时,推翻满清运动,已不胫而走,风靡朝野,大家都在议论着满清的不好。可是在光绪皇帝驾崩时,学校礼堂里还挂起了白布球,举行所谓的"国丧"。满清皇朝濒于灭亡的前夕,社会上人心惶惶,流言蜚语,交相传播。记得,一天夜已深了,家人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到后院天井去看扫帚星。我好奇地急忙穿着衣服跑到后院,抬起惺松的睡眼,看到西北部天际果然出现一颗很长的星,形状很像扫帚,而且较其它星是特别亮。后来,我又听说"天上出现扫帚星,地下就要动刀兵……","长毛又要出现了……"。当时,社会状况动荡不安,秩序紊乱,聚众抢米的事也时有所闻。有的地主家的老小,吓得晚上躲进穷人家里去睡觉。还有让你听了毛骨悚然的谣言。有一次祖父从外面回来,神秘地向家里人说:"外面都在传说,今晚有数万阴兵要路过我们这里。据说,人只能看到阴兵的脚,看不到他的身体的……"祖父要大家赶快早点吃晚饭,关门睡觉。还慎重其事地对我们说:"如果人碰到了阴兵,不死也要脱层皮!"待到第二天,已是大天四亮了,大家才敢开门,互相地探询起来,有的竟说,昨夜曾听到很多很重的脚步声,那就是阴兵过境了……
这时抢米风潮越来越紧张,地主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便到黄渡(镇名)营盘里,请来了清兵。清兵,在我的记忆里,都穿着马褂式的上衣,胸前背后各有一个白布圈,圈里面写了一个"勇"字,很醒目。实际上这些清兵都是精神萎靡而烟瘾特大的"懦夫",根本谈不上"勇"。但是这些清兵在欺侮老百姓时,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表现倒是很"勇"。老百姓见了他们,像见了老虎一般。有时,他们夜晚出来巡防,挑着一盏有三角架的大灯笼,全副戎装,手持单刀,在四围转一圈后,就回营去抽鸦片烟。如果他们在巡逻时,老百姓撞见了,那你就该倒楣,不问青红皂白,把你抓起来。然而,一旦夜晚发生匪情,老百姓鸣锣报警时,他们却佯装听不见。待到天亮,他们煞有介事,去出事地点踏勘一番了事。
以上这些情况,真令人感到社会危机四伏,统治岌岌可危。当时用油光纸一面版印刷的《申报》经常有这一类报道,这不免使一些有识之士忧心忡忡。有时也可得悉一些振奋人心的革命军兴起的消息,使人扬眉吐气而向往。父亲和老师们经常看报谈论国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我10岁那年,老师带我们去青浦县城官办小学,参观手工业展览会。那里陈列了很多精制的工艺品,有剪纸、纸折叠,还有把豌豆浸泡后,用竹签戳叠出的木船、桌子和其它用具,这叫做"豆工"。都是些玲珑剔透,形态各异的作品,引起我们很大的兴趣。在展览会上也有我们学校的"豆工"陈列,但这些"豆工"不是我们学生做的,而是老师做好以学生名义展出的。"官小"学校,校舍宽敞,课室明亮,座位舒适,有学生宿舍,伙食好,设备也好,有新的教学仪器,这使我非常羡慕。但学校收费高,我的家庭负担不起,只好望校兴叹。回来后,我把这次参观的感想写了一篇作文,老师看了很赞赏。
第二次去青浦城,是随父亲乘船去的。到达后,父亲办事去了。两个摇橹的农民要去县衙门那里看"审官司",我就跟着去了。到了县衙门大堂,看见头戴翎子、身穿官服的老爷,端坐公案前正在拍桌发怒,斥骂匍伏案前的一个农民刁嘴,命令两旁手持竹片和棍子的差人,把这个农民按倒打屁股。农民受刑不过,声嘶力竭地向老爷讨饶。但是,老爷还是命令衙役继续打,打得皮开肉绽,他痛得大哭起来。官老爷余怒未消,狠狠地对农民说:"限你一个月内把所欠地租交清,否则还要打"。这个农民被如狼似虎的差人拖出大堂。这时,站在牢门口的一个妇人(大概是农民的老婆),见他被打得这般光景,不顾一切,跑上去抱头大哭。衙役推开他们,对他老婆说:"赶快回去,一个月内还清地租,否则,老爷还要打呢!"她听了,低头未语,无可奈何地把带来的一些萝卜干塞给这个农民,眼看着他被差役关进牢房。她一面哭,一面离开了监狱。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掀起翻滚的波涛。回到船上,我向父亲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官老爷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那么凶?","老百姓见县太爷一定要跪吗?"父亲告诉我说,官老爷是帮助有钱人做事的,有钱人依靠官老爷的势力去欺侮穷苦人。官老爷这样做是为了钱,因为有钱人会送钱给官老爷的。父亲又告诉我,老百姓见到县太爷时,要口称"老爷",要下跪。不过秀才不同,见县太爷时,不称老爷,而称"公祖","打千"(是一种介于作揖、下跪之间的礼节)就行了。第二天回到学校,我把在城里所见所闻一一向老师说了。他叫我下次作文就写这件事。后来,我以《老爷凶!农民苦!》为题写了一篇作文,老师看了很满意,在我的这篇作文上圈了一行一行的红圈。
这年的冬天,我随父亲乘了自家的划船到上海玩,并到曹家渡伯父家去作客。那时我的伯父顾伯逢受聘在圣约翰大学教中文。他和父亲两年多不见了,今日相逢,兄弟俩高兴得很,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我们带了伯父最欢喜吃的狗肉。他俩互斟互酌,开怀畅饮。有了酒意,伯父便凑近父亲的耳朵低声说:"情况好了,孙文、黄兴就要回国搞革命了……"我似懂非懂地凝神听他们讲。父亲见状再三地叮咛我,不许和其他人乱讲,怕闯乱子。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静安寺。我们乘上一辆双马驾驭的马车,这是专跑曹家渡﹣﹣静安寺的班车。上面共坐了十多个人,蹄声得得,寒风阵阵,辘辘前进,但我不觉得冷。跳下马车,换乘电车,恰巧一辆电车靠站。我正向前面一节两边有明亮窗户的车厢跑去,父亲将我拉住,指着后一节车要我上去。我一看这节车厢没有窗户,乘客拥挤。为什么父亲不让我上前一节车厢呢?我正纳闷儿,一个头缠红布的外国人也上了我们这节车。到了姑丈家,吃过饭,我问父亲,他对我说:"我们今天坐的电车,前面车厢很宽敞,那是专门给外国人和夷婆(指外国女人)们坐的,叫头等车,不许中国人上去。我们中国人只许坐后面的三等车厢"。我听了反问道:"有一个外国人不也在我们这一节车厢里吗?"父亲说:"那是印度人,他们的国家已被英国人灭亡,是个亡国奴,所以不准他坐头等车。"接着,父亲又感叹地说:"中国虽还未亡国,但外国人把我们当作亡国奴一样看待的呀。"
去黄浦滩游览时,我们走上一座大桥,父亲对我说:"这就是外白渡桥。"我凝神一看:啊!好宽大的桥啊!只见桥面上的电车、马车,穿梭来往,东洋车也在奔驰,一时铃声叮当,车轮滚滚,行人熙来攘往。桥下船只汽笛长鸣,排浪急驰。向北一看,高楼大厦,巍然耸立在黄浦江边,十分气派。桥的南畔,一片葱郁的树木和隐映在绿荫中的几幢洋楼,那是外滩公园和英国领事馆。
下桥后,我们走近外滩公园,父亲急忙拉我快步走过。我回头一瞥,看见公园门口,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准入内"八个大字。走过外滩公园大门后,父亲对我说:"那公园门口木牌子上写的字你已看到了吧!外国人竟把我们同狗一样看待,真是岂有此理!刚才我拉你快走几步,是怕妨碍外国人进出,不然碰上坏的外国人就会狠狠地踢你一脚。"
在外滩公园的后门口,竖立一根折断的大木头。父亲说,这原来是我国插国旗的旗杆,被外国兵舰从吴淞口进攻时开炮打断了。外国人故意把这根断木头竖在那里,表示他们的"英勇"。这是中国人极大的耻辱啊!我们看到黄浦江中停泊了很多耀武扬威的外国兵舰。轮船码头上,我国搬运工人鸠形鹄面。相形之下,触人深思。
晚上,姑丈请我们去大舞台看戏,场里的秩序很乱,口哨的尖叫、观众的叫好,加上不规则的鼓掌声,此起彼落,乱成一片。这歌舞升平的畸形景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父亲长叹一声说:"莺歌燕舞,纸醉金迷。洋场十里,非好地方焉!"回到家后,父亲又感慨地说,"上海一日游,胜读十年书。"回学校后,老师出了一个"记上海一日游"的作文题,我就把我在上海所见所闻,加上自己的感想写了一篇,老师颇为赞许。
这年高小毕业考试,我的成绩名列第一。父亲和叔父们决定,送我到青浦升学,以继承顾氏的书香门第。当时我很兴奋。不料1912年秋,青浦全县鼠疫盛行,邑人罹疫而死亡者甚多。我的母亲平生信佛善良,热心助人,不幸在帮助邻居收殓时,遭鼠疫传染而逝,我的大叔父也在这年因伤寒病殁。家中的境况本来就不怎么好,遭此变故,我的升学希望落空了。翌年,父亲便把我送往上海去学徒。
【顾复生(1900年11月∽1995年2月),江苏青浦人(现属上海市),1927年经陈云同志介绍入党,参与组织陈云同志领导的青浦秋收暴动,是青东地区农民领袖。抗战爆发后,创建青东抗日根据地,曾任淞沪游击支队长、无锡党政军委员会书记、锡澄虞根据地总办事处主任(专员)、新四军六师敌工委书记、通海工委书记、苏中军政委员会委员,淞沪行政专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后勤部政委、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05师首任政委、35军后勤部部长兼政委。解放后首任松江地区专员、苏南行署政法办公室副主任。江苏省建省后,任省农林厅首任党组书记、第一副厅长(主持工作)、省农科院院长兼省农办副主任、省科委副主任,江苏省农学会会长,并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任命为中央农业领导小组成员。文革后任江苏省政府顾问、省政协副主席。】